黄昏的时候，杏儿和晓婧被送到了承乾宫。

承乾宫只有两进院子，规制上不如寿康宫宏伟，但是离御花园不远，隔着宫墙，可以闻到远处飘来的淡淡花香。

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姓奚，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见人是春喜亲自带来的，忙乐颠颠地上前帮着拎包裹，口中春喜姐长，春喜姐短的叫个不停。

春喜却瞪他一眼，问道，“小奚子，新贵人的房间打扫好了么？”

“好了，好了，”奚太监点头哈腰地道，“太后的懿旨，哪敢怠慢，使唤用度，都是簇新儿的。”

春喜道，“这还差不多，”说罢又问，“恕主儿呢？”

“主子在自个儿屋里念佛，我这就帮您通报一声儿？”

“不忙，我自个儿去，你先带新贵人进去，安顿一下。”

“是是，”

眼见春喜要走，晓婧忙快步追上前去，将春喜拉到一边，往她手中塞了一块儿小银锭子。

家产早被查抄了，这是杏儿平日里自己攒下的。

春喜却一把推开，大声道，“别，我不受落这个——日后用银子的时候儿多，叫你主子自个儿省着点罢。”

杏儿脸上一红，尴尬地垂下双眼。

奚太监忙装没看见，打哈哈道，“新贵人，银主儿，请随奴才，这边儿走……”

 

进了屋儿放下包裹，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杏儿就被带去拜见承乾宫的主位恕妃。

所谓恕妃，原来就是乾清宫广场上的那个年轻女子。

她很年轻，约摸也就是十八九岁年纪；也很漂亮，五官中透着些异域风采；双瞳蕴水，同时也流淌着淡淡的忧愁；声音轻软，却总带着一股子有气无力。

杏儿望着这个温柔平静的可人儿，禁不住想，“我若是皇上，天天对着个木头似的人物，怕早厌了。”

恕妃一边捻着手中的佛珠，一边说道，“贵人妹妹不必拘束，这承乾宫中都是年轻人，没规矩的。”

果然是没规矩，不一会儿，门外便来了两个年轻女子，嘻嘻哈哈笑闹着进来，见了恕妃也不跪拜，只蹲了蹲，叫声“恕妃姐姐，”便又嘻嘻哈哈地站在一旁，继续亲亲密密地咬耳朵。

恕妃指指那二人，依旧是淡淡地道，“这是林常在和白常在，一起住在这宫里的。”

林常在身材高瘦，白常在身材矮胖，二人都不过是中人之姿，二十上下的年纪。

林常在亲热地拉过杏儿的手，“贵人姐姐果然好相貌，”

白常在随即接口道，“看来咱们承乾宫也要热闹了。”

林常在又道，“姐姐是太后看上的人儿？前途果然不可限量。”

白常在羡慕地道，“姐姐是皇上从江南带回来的？”

二人叽叽喳喳地一唱一和，恕妃只稍微抬了抬眼皮，继续正襟危坐念她的佛经。

随后杏儿被二人拉到她们的寝殿，非央求着她讲皇上下江南的事。

三个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杏儿觉得这二人又八卦又没心机，不由暗暗好笑。

由于事先得了“封口令”，杏儿只好违心地说，自己是太后看上的，比较郁闷。

 

天黑时来了个小太监，对三人道，“新贵人，两位常在，传晚膳了。”

林常在一拉杏儿，“姐姐，咱们用膳去。”

白常在吃吃笑道，“姐姐入宫之后还没侍寝吧？放心，说不定一会儿传旨的公公就来了。”

杏儿疑惑地问，“传什么旨？”

林常在道，“自然是今儿个翻了谁的牌子啊。”

白常在道，“姐姐第一晚入宫，照惯例，皇上肯定会召您侍寝。”

杏儿脸上一红，忙道，“哎呀，那我得赶快回去收拾收拾。”

二人笑道，“急什么，皇上的圣旨下来，沐浴更衣，自然有专门的嬷嬷服侍。”

 

用过晚膳，一直等到喝茶闲磕牙的时候，乾隆的圣旨也没有来。

杏儿不由得有些失望。

林常在和白常在又八卦了。

林常在道，“你猜，今儿个皇上翻了谁的牌子？”

白常在道，“照这架势，不用说又是皇贵主儿了。”

杏儿奇道，“皇贵主儿？是谁？”

林常在道，“姐姐不知道？自然是储秀宫的皇贵妃啊……”

白常在又吃吃笑道，“皇上的心头肉儿，心尖儿子！”

杏儿心里有点不舒服。

可是，忽然听到，储秀宫——

“是不是盐帮帮主，程淮秀？”

“盐帮？帮主？哈哈——”二人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是在江湖上有什么名号儿吧，不过，在宫里，可没人这么叫她！”

“春喜不是说，她身子不大好么，也能侍寝？”

“什么不大好呀，她呀——是快生了！”

“快生了？”

“可不是，”白常在伸臂在自己肚子前一捞，“那日在御花园撞见，这个样儿呢！”

“可是——”杏儿仍在发愣，却听得林常在道，“姐姐别以为她不去迎驾，就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日后什么礼仪庆典，她不去的时候儿——多着呢！”

杏儿不解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皇上准的呗！”白常在道，“要不怎么说，是心头肉儿呢！”

林常在道，“皇贵主儿真得皇上宠爱，入宫两年，怀了仨阿哥，没怀孕的时候儿就在侍寝，没侍寝的时候儿就在怀孕，如今怀了孕，也要侍寝！”

白常在闻听此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高踞正位的恕妃又一次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道，“不要胡说。”然后，继续低头念佛。

杏儿忽然想起乾隆的话——

“我可以住储秀宫么？”

“不能。”

“程帮主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她不一样。”

杏儿心里非常不舒服——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嫉妒的滋味儿。

 

离开正殿回住处的时候，白常在对林常在道，“你猜，明儿个轮到谁了？”

林常在道，“还是皇贵主儿。”

白常在笑道，“受不受的住呀，照我说，该轮到娴贵主儿了！”

林常在道，“也是，说不定是咱们贵人姐姐呢！”

“是哦，赌一个？”

“赌就赌，你赌谁？”

“你赌谁？”

……

二人嘻嘻哈哈地相携着远去，杏儿终于明白，原来——这竟是她们打发时间的消遣。

偌大的皇宫，果然是变幻莫测，出人意表。

 

翌日，储秀宫。

因为要上朝，乾隆早早地醒来了。

没想到淮秀起得更早，穿着件月白色的夹绸便袍，正撑着腰在院子里慢慢地溜达。

初升的朝阳，在她身上笼罩出一层淡金色。

乾隆快步上前，牵着她左手，右臂撑在她腋下，扶着她一起慢慢踱步。

淮秀笑，“四爷。”

“起得这么早，不累么？”

淮秀摇头，“太医说了，要多走动。”

乾隆不禁有些心疼。

他提了提臂，让淮秀靠的舒服些。

淮秀道，“四爷，我没那么娇气。”

乾隆笑，“淮秀，等下四爷送两个人给你。”

淮秀奇道，“送两个人？给我？”

“是啊，一个叫张三，是宁波分堂的兄弟，私盐的案子，遭了陷害的；另一位他母亲，是个稳婆。”

“噢……”淮秀了然，“张三、张大娘，你说的差使，原来就是这个？”

乾隆皱皱眉，颇感泄气，“怎么，你知道？”

“去盐栈探五爷，正好遇上。四爷送他们给我，做什么？”

“就留在储秀宫当值，张三头脑聪明，人又忠厚，武功差了点，赏个侍卫衔，可以跟着宝柱历练历练。张老娘做了多年稳婆，跟在你身边儿，我放心。”

“四爷，”淮秀用手指指前殿的庑房，正传来那些守喜的嬷嬷们起床洗漱的声音，“储秀宫哪用得着这么多人。”

乾隆道，“那不一样，等孩子出生，她们就走了。再说，日后你身子不便，想去盐栈拿个东西，宝柱不在，也有张三帮你。”

淮秀想想也有道理，“那好，谢谢四爷。”

“午后我让宝柱送他们过来。”

“嗯。”

“淮秀，”他看看她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其实，还有件事儿……”

“四爷又要给淮秀什么惊喜？”

“不是，其实——这次拿住弘皙，十六叔家的一户包衣，在宁波经商的，立了大功。”

“哦？”

“背叛弘皙，帮了朕，还帮朕活捉了他——只是，黄家的后来被弘皙杀死，遗下了一个孤女。”

“嗯。”

“朕就带回来了——看她在江南无依无靠，想着给额娘当个使唤丫头——”他看了淮秀一眼。

淮秀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四爷，那又如何？”

“没想到额娘觉得她人样子好，又无外戚，让朕收了她，封个贵人——淮秀，你不生气吧？”

淮秀自她怀中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望进他的眼，“四爷，我为什么要生气？”

乾隆无语。

淮秀的笑容渐渐淡去，缓缓道，“不舒坦，有一点儿，生气，谈不上。”

“那是——”

“我早该知道，淮秀既不是第一个进宫的女人，自然也不是最后一个。”

“淮秀——”

“四爷，我没事，”淮秀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只要四爷的心还在这里，就够了，其余的，都不重要。”

乾隆松开手，握住淮秀双肩，凝视半晌。

随即，两个人紧紧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