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32)
(2016-12-19 11:4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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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绿茶璇玑程淮秀乾隆四爷 |
分类: 八宝绿茶II——璇玑 |
隆冬时节,北京城正是寒气逼人。
东边第一座和亲王府,白幔高挂,纸灯低悬。出出入入人流不断,却少有发出嘈杂的声音。贴着墙根儿的地方已经整齐地排了一溜儿的马车和软轿,大门口迎客的家丁打着丧灯,口中喷出的白气与身上素白的孝衣融为一体。
一顶二人抬的蓝呢小轿从胡同口转了进来,向着和亲王府渐行渐近。舒妃坐在轿中,不安地搅着手中的帕子。这天早晨发生的一切,至今仍仿若做梦一般,让她迟迟不愿接受。心中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一瞬间是爱人永别的绝望,一瞬间是对往昔甜蜜的思念,一瞬间是痛彻心肺的哀伤,一瞬间却又漾出丝丝缕缕的侥幸和质疑。这种百味陈杂的心情,让她流不出眼泪,只是带着探究,带着质询,带着自己也说不清楚的、隐隐约约的期盼。
轿子停在王府大门好一会儿了,舒妃却还是不说下轿,家丁早已经迎了上来,苦着一张脸,也不敢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大家心情都不好,来吊唁的个个都是大爷,得罪了哪一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站在轿旁的闻莺也不明白主子到底转得什么心思,接触到家丁无奈和哀求的眼神,只得小心翼翼把轿帘开了条缝,却见舒妃星眸微闭,神态安详,竟好似入定了一般。
“主子,主子?”在闻莺的轻声呼唤中,舒妃张开眼,问道:“已经……到了么?”
“是啊,主子,”闻莺心里暗暗叫苦,“您看,那边和王福晋已经迎出来了……”
“哦,”舒妃点点头,扶过闻莺的手走下轿来,对面弘昼的嫡福晋吴扎库氏早就听到了消息,见舒妃出来,当下带着两位侧福晋张佳氏、崔佳氏,长子永璧、次子永瑸,恭恭敬敬迎上前去。
“奴婢给舒妃娘娘请安!娘娘肯来送王爷一程,真是对奴婢莫大的恩典!”吴库扎氏一身重孝,双眼早已哭得如核桃一般,此时提到弘昼,又忍不住泣不成声。
“嫂嫂快起身罢,自家人何必这样客气,嫂嫂还是节哀为上!”舒妃上前搀起吴库扎氏,心中涌起了无限同情。她并不恨她,虽然她占据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位置。吴库扎氏是满洲都统伍什图之女,弘昼的结发妻子,曾先后为弘昼诞育过六个儿子,二人感情也算不错。现如今年届四十,早已是青春不复。舒妃望着她那张黯黄的没有生气的脸,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叹。她知道,这个时候,吴库扎氏远比自己更心痛,也更尴尬。
“姑姑,让侄儿带您进去看看阿玛罢!”君臣大礼之后,永璧才敢用这个称呼。他今年十六岁,还没有完全长成,但是父亲的去世让这个衣食无忧的少年过早地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永璧也是一身重孝,眉头紧皱的神情,总让舒妃不能控制地想起弘昼。
“永璧,你长大了,”舒妃拍拍永璧的肩膀,安慰地道。目光忽然瞥到了院中不远处的一个硕大的火盆,火盆周围几个小小的白色身影,那是弘昼三个未成年的儿子永瑍、永琨和永璔,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一个还有只有四岁,正在家人的带领下向火盆中投入金银纸钱。三个孩子中只有永瑍神色哀戚,其余两个还兀自懵懵懂懂。
“唉……”身后传来一声长叹,舒妃转头看去,只见吴库扎氏也正望着她的三个幼儿,满脸忧伤无奈。纵使舒妃再不相信弘昼的去世,此时也不得不安慰几句。她上前执起吴库扎氏的手,柔声说道,“嫂嫂放心,我会对皇上讲,把他们都安排好……”
“妹妹,多谢,多谢你……”吴库扎氏再也控制不住,伏在舒妃肩头恸哭起来。舒妃安慰地拍拍她的背,示意崔佳氏和章佳氏搀扶她暂时回房休息。自己则随了永璧,向内走入灵堂。
灵堂就设在和王府的正殿后面,本来用于迎客的花厅被黑白二色的布幔重重装帧,远远望去一片深幽,一片庄严肃穆。
舒妃跟在永璧身后,只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一颗心也是越跳越快。她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胸口,好像要强自压下心中的某种冲动,然而触手之下,却是扑通扑通的震荡。
刚进花厅,就传来了低低的哀泣之声,迎面是巨大的金漆楠木棺椁,棺椁前摆着香案和弘昼的灵位。答案就在面前,舒妃哪里还顾得上左右,几步便来到棺椁侧面,闭眼定一定神,压抑住就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双目直奔着棺中之人望去。
舒妃如此莽撞的举动,让一旁的闻莺尴尬万分,她哪能不明白主子心思,却也只能拼了命地帮忙遮掩。哭泣声忽然减弱了些,闻莺抬头望去,只见花厅西面的一张软榻上,弘昼的生母——太妃耿氏正用丝帕掩住口鼻,哭到伤心欲绝。耿氏旁边一人正是舒妃的母亲、耿太妃的妹妹耿氏福晋,此时正抬头望着女儿的背影,很有些目瞪口呆。
闻莺已有大半年未见过主母,此时见到耿氏福晋面色憔悴,两鬓斑白,仿佛一下子便老了许多,当下也不禁心酸起来,走上前去,轻轻唤了声“夫人”,又对耿太妃唤道,“太妃娘娘。”
耿氏福晋本来正在替姐姐伤心,却不意女儿突然前来,招呼也不打直奔棺椁,一时间不禁有些发愣。她指着舒妃对闻莺道,“舒儿,她,她……”
舒妃颤抖着手,揭开了覆在遗体脸上的薄绸。饶是她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此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张浮肿的、面目全非的脸:皮肤经过浸泡,已经变得有些灰白起皱;从额头到下巴、甚至鼻梁上,分布着蛛网般密布的、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痕……难道,这就是那个要自己等他的,神采奕奕的表哥吗?
震惊过后,心里反而轻松了些。这样的景象,恐怕任何一人,也难以看出他的本来面目吧?本来仅存的那一丝侥幸,在心底不断扩大、蔓延,到最后竟让她有几分欣喜……舒妃咬着手帕转过身来,蓦地发现母亲正吃惊地望着自己。
闻莺胡乱地敷衍了主母几句,见舒妃兀自在咬着手帕发呆,连忙上前扯扯她的衣袖,低声道,“主子,老夫人来了啊,您还在那愣神儿呐!”
“嗯,”舒妃心不在焉地应着,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跟母亲解释。她来到耿氏姐妹身边,唤道,“额娘,姨妈……”
“舒儿,你怎么来了?方才这是……”耿氏福晋满肚子的疑问。
“皇上特准我来的,”舒妃避重就轻,简要地答了,转向一旁的耿氏太妃,想要安慰几句。未料耿氏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道,“舒儿,替我谢谢皇上的恩典!”,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怨毒。舒妃知道耿氏熬了这么多年,指望的就是弘昼这个儿子,如今乾隆一道圣旨,便要了弘昼的命去,若说她不恨不怪,又怎么可能?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有些话想要对姨妈直说,又觉得目前还不是时候,正待为乾隆辩解几句,就听得身后脚步声响,吴库扎氏也过来了。
原来吴库扎氏对舒妃不敢怠慢,稍事休息缓过了心神,便立刻又惦记着过来相陪。此时见舒妃和婆婆说话,便小心翼翼站在一旁,待二人说完,才上来恭恭敬敬请过了安,伺候着舒妃落座用茶。
舒妃摩挲着青花碗盖,眼神在吴库扎氏身上留连。她毕竟是弘昼的嫡福晋,有些事情,恐怕只有她才最清楚。犹豫良久,舒妃断定她已经神志安稳了些,便决定要证实心中的猜测。
“嫂嫂”,舒妃故意皱了皱眉,显出极为不满的神情,“表哥他……怎么被人弄成这副模样?”
“这……”这一问又触动了吴库扎氏的心病,她眼圈红了红,哽咽着道,“可不是,奴婢……奴婢得知了王爷的噩耗,跑去门外,棺木就已经给运了来,奴婢想着,好歹要见王爷最后一面,哪知道,看见的是……当时,奴婢差点儿就没昏了过去,强撑着,才捱到将王爷抬进来安置了……”
“哦……”舒妃点点头,见吴库扎氏精神还好,便又不动声色,继续道,“嫂嫂,这件事情,我总觉得潦草了些,仓促了些,自从表哥去了金川,便也再没收到半点儿的消息……”
“是啊,再见到王爷,没想到就天人永隔……”吴库扎氏长叹一声,用帕子擦擦眼角。
“嗯,”舒妃接口道,“所以我说,咱们做家人的,这前因后果,都要打听得清清楚楚,问得明明白白,表哥去了金川,是怎么出了意外,多久出的意外,又是怎么找到的人,在哪儿找到的,如今人变成了这样儿,那边儿的人,还不得给个实在交待么?”
“唉,妹妹说得也是,”吴库扎氏叹道,“只是我们这一家子孤儿寡妇,王爷一去,就好似天塌地陷一样,没了王爷,就没了天,没了地,没了依靠,没了这偌大的王府将来的生气……奴婢这脑袋里,就好似一团的糨糊,搅得生疼,还要挺着办丧事儿,哪儿还顾得上想,顾得上问?再说,就算奴婢心里存着疑惑,想要向岳老将军打听几句,可是,王爷是皇上派去的,差使也是他自己愿意,奴婢就算再怨,再恨,再悔当初没拦着他,又能向谁开这个口呢?”
“嫂嫂说得有理,”话说到这个份上,舒妃也不好再深究下去,只得拍拍吴库扎氏的手背,胡乱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终究还不死心,想来想去又迂回问道,“嫂嫂,不知表哥回来,可换过了衣服没有?”
“嗯?”吴库扎氏抬起头来,甚为奇怪,不解舒妃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可毕竟是宫里的主子,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换过了,刚回来的那天,满身的衣服都是破烂不堪,送来的人不敢动,是我带着永璧亲自动的手。”
“嗯,”舒妃继续道,“那嫂嫂可曾发现了什么?”
“发现?”吴库扎氏虽然温厚,却也心思伶俐,舒妃这一问,让她听出了话里有话,她捉住舒妃的手,急急问道,“妹妹问这许多,莫非是其中有什么隐情?”
“嫂嫂,我实话说了吧,”舒妃诚恳道,“我觉得这个人,是不是表哥还不好说,而究竟是不是,就要全看您的判断。”
“啊?这……这……”吴库扎氏大惊,将舒妃的手捏得更紧,“妹妹,你快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会不是?怎么又要看我?”
“嫂嫂,少安毋躁,”舒妃理清思绪,冷静地道,“您想想,一个人被弄成这副模样,任他是谁,恐怕家人也难一眼认出。不能不承认这个人身架骨骼的确像表哥,可是,同表哥身材相似的人,在这北京城里就能找出几十成百来,哪能凭这一点就判定了?金川那兵荒马乱的地方,随便一战也能死伤无数,个个都是衣衫不整血肉模糊,翻找起来,哪还能分得出谁就是谁?除非……”
“除非……”吴库扎氏重复着,指甲几乎掐进了舒妃的肉里。
“嫂嫂,有些事情,本是我这个当妹妹的不该问的,现在说起,还望嫂嫂莫要介意,”舒妃勉强笑笑,问道,“在表哥出发之前,嫂嫂可曾送了什么表记没有?可曾让表哥带了什么贴身的物件儿?”
“没有……”吴库扎氏遗憾地摇了摇头,“倒是想过,可惜王爷走得太急,我又抽不出时间来。”
“唉,这可麻烦了,”舒妃皱眉道,心中却暗暗窃喜。倘若这人真是弘昼,那么自己送的平安符定是贴身带着的,吴库扎氏如此说,自然是没发现有此一物了。
“嫂嫂”舒妃顿了顿,明知故问道,“容妹妹大胆问一句,嫂嫂与表哥多年夫妻,表哥身上哪里有什么印记自当清楚了,那换衣服的时候,嫂嫂可曾发现……”
“嗯……”吴库扎氏脸上一红,低头小声道,“不瞒妹妹说,王爷他自幼娇生惯养,咱们都知道的,磕了碰了,那都是奴才们要掉脑袋的事儿,所以……这浑身上下,竟是半点伤疤也没有的……”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细,竟是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呵……”舒妃心里已经有了谱儿,不打算再追问下去,更不想让吴库扎氏知道原委,于是正色道,“嫂嫂,既然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妹妹也只能劝一句,表哥已然是去了,孩子还小,嫂嫂务要打起精神,整治家务为上。”
“嗯,”吴库扎氏点点头,舒妃这么一搅和,倒把她的哀伤之心去了大半,此刻她重整精神,想起家中的繁杂事务,儿子的前途未卜,一时间只觉得烦乱不已,却是顾不得哭泣了。
怀揣了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舒妃在和亲王府始终待不安稳。陪着母亲和姨妈说了一会儿话,宫中就有人过来通报,说皇上已经启程前来吊唁,让众人预备接驾,于是王府之中又是好一阵忙乱。这个时候,舒妃根本就不想同乾隆照面,打翻了五味瓶般的心境,让她很怀疑自己是否能控制得住,不让他看出端倪;更重要的是,有太多的猜测亟待证实,她已经等不得、忍不住。
随后,舒妃籍口身子不适,起身向吴库扎氏和母亲、姨妈告辞。众人都在忙着迎接乾隆,因此吴库扎氏虽感奇怪,却也未加挽留。于是,舒妃的轿子从铁狮子胡同儿西口绕了个弯儿,避开乾隆的圣驾回了紫禁城。
按舒妃的意思,本打算回宫换过了衣裳,就到储秀宫去找淮秀说说。紫禁城的规矩,未遇大丧,不许做这样的素服打扮。一路上舒妃盘算着,该如何对淮秀开这个口,未料刚到永和宫门,淮秀却已经迎了出来。
舒妃下了轿子,见淮秀强撑着腰站在不远处,满脸都是担心和忧虑。她已是有些行动不便,天气寒凉,她不知道等了自己多久,见此情景,舒妃心头涌起别样的温暖。
二人相携向内殿走去,舒妃握住淮秀有些冰冷的手,歉疚道,“你身子不方便,怎么就出来了?仔细着了凉,落下病来。也怪我,知道你挂心这边儿的事情,就该早些遣人送个消息给你,淮秀,对不住,让你惦记了……”
“漪舒?”淮秀蓦地转过头,疑惑地望进舒妃的眼,有些惊讶于她的平静,她这是想开了,还是伤心得痴了?
“呵……”舒妃反而笑了,摸摸自己的脸,打趣道,“怎么,才一会儿不见,竟不认识了?”
“……”淮秀不语,只是蹙起眉心,轻轻摇了摇头,似乎在权衡心中的某种念头。
“有事,咱们进去说,”舒妃也不辩解,拉紧淮秀的胳膊,将她拽进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