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19)
(2016-12-14 15:5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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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宝绿茶天枢程淮秀乾隆四爷 |
分类: 八宝绿茶I——天枢 |
载着钟绍秉一家的客船顺运河而下,终于进入了苏州地界。
枯藤古书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好一派悠悠江南春色。
船到苏州,河道渐窄,船行渐缓。在江面漂荡了半个月的一家人,纷纷走到甲板,近乎贪婪地欣赏着美景。
“秉儿,怪不得人人都说江南好,现在看来,这景致还真如人间天堂一般啊!”钟老夫人叹道。
“是啊,娘,您没听说过烟雨江南嘛,这江南的春天,在雾里,在雨中,还更是醉人呢!”钟绍秉说罢,脱口吟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公子,您真是个读书人,看您这些天,不是吟诗,就是做画。”正在摇桨的船夫搭讪道。
“呵呵,百无一用是书生啊”,钟绍秉不好意思地笑笑,“十年寒窗,功名不成,到头来,还偏爱这些个风花雪月的。”
“风花雪月?风花雪月好啊!”船尾掌舵的接口道,“公子,要风花雪月,您可就来着了,咱们江南啊,就是个风花雪月的地方!苏州的园子、扬州的窑子、秦淮河的戏子……”
“二弟!”先头的船夫呵斥道,“怎么说这些个教坏人的话!”回头又向钟绍秉道,“公子,我弟弟他是个粗人,平时好开个玩笑,您可别介意……”
“没事没事”,钟绍秉摆摆手,“我平日在京里,可听不到这些个,正觉得有趣得紧呢。”
“哦?公子,这在路上我就想问了,您远道来江南,不是来游山玩水吧?”
“我是来投亲的……咦?船家,你怎么知道?”
“呵呵,公子您拖家带口,还有这么多的箱笼,游山玩水,哪里会带这些呢。”
“呵呵,也是啊……”
“公子,您是来投奔……”
“家父。”
“哦,看您这身打扮,就知道您家道殷实。令尊在苏州,想必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呵呵,还可以吧,家父在苏州做盐——盐商。”钟绍秉想起老管家的嘱咐,“逢人之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盐商?盐商好啊!如今的盐商,可是赚得大发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三年的盐商,恐怕比当官还富裕呢!特别是自从程……”
“二弟!又胡说八道!”划桨的船夫赶忙制止,“公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船家请讲。”
“公子,是这么着,我有个侄儿,也是自幼读书的。下个月他生日,我买了把扇子,想要送他当个贺礼。”船夫说着,从怀中掏出个空白的扇面,“我就看那些个写扇面的先生,没一个有您学问好的,写得好看的,咱们又请不起。所以,就麻烦您帮我提个字儿,就刚才您念的那首就成,到时候,船钱给您打个折扣,您看好不好?”
“呵呵,船家,这有何难呢?”钟绍秉被人奉承,很是高兴,“这扇子我给你提,回头船钱照给就是。”
“真的?真是多谢您了!……”
“呵呵……”
钟绍秉满面微笑,提起笔来,用工工整整的楷书题道,“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末了,还不忘拿出自己的印章来,在词尾留下了红色的“钟绍秉印”。
酉时,日近黄昏,夕阳撒落河面,点点金黄耀眼。
船行渐入一段偏僻的河道,两岸少了人家,多了荒野。正是船家的晚饭时间,不少客船都直接在路过的市镇停泊,上岸去买了东西,烧锅做饭。一路继续前行的,竟只剩下了钟家的一艘客船。
“船家,咱们今天不吃晚饭了?”钟绍秉已经有些饥肠辘辘。
“哦,不是,公子,您看,眼见着就到苏州城了,这天就快黑了,我们哥俩个是打算加紧航程,在天黑前赶着进城。这样您晚上就可以同令尊团聚,我们两个也可以回去见家人媳妇,这有多好呢。”
“哦……这倒也是,可是,天黑前真能进城吗?我看其他的船只怎么都靠岸休息了呢?”
“哦,公子您有所不知,那些都是远路,是去杭州、扬州那边儿的,他们要明天赶早儿起航,所以要靠案休息。”
“哦……”钟绍秉点点头,“船家,那就麻烦你快着点儿!”
“好嘞!”
一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前不着天后不着地,船儿却突然向岸边靠去。
“船家,船家!这是干什么?”钟老夫人也惊慌起来。
“老夫人,您别急,您看,岸边那几个人一直冲着我们招手,好像是认识的,该不是您家里来接的亲戚吧?”
“亲戚?”钟绍秉从船舱内探出头来,发现岸上真的站着五、六个人,还带着一辆马车,正在不停向自己招手。会是爹爹派来的人吗?钟绍秉有些疑惑,于是吩咐道,“船家,靠过去看看。”
船儿还没有停稳,岸上的几人已经迎了上来。钟绍秉打眼一扫,这些人都是布衣打扮,却是一个也不认识。
“二位可是钟老夫人和钟公子吗?”为首的一名中年汉子高声问道。
“正是,各位是……”
“参见钟老夫人!参见钟公子!”几人齐齐施礼。
“几位大哥,不必客气,你们是……”
“钟公子,我们是盐帮的人。”
“盐帮?”这个钟绍秉倒是听说过,他知道爹爹做盐漕总督,管得就是苏州的盐帮和漕帮。
“是啊,我们管事知道公子和老夫人今天到苏州,所以特地派了我们前来迎接。”中年汉子答道。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几位大哥,我们直接坐船回府就好了,还是不用麻烦了。”
“哎,钟公子这话就见外了。前来接您,也是钟大人的意思。”
“我爹的意思?可是他为什么不派……”
“公子有所不知,今日恰逢大人到盐帮议事,所以抽不出时间来接您和老夫人。我们管事从大人那里知道各位今天会到,所以就跟大人打了招呼,直接带各位去盐帮总堂。大人现在正在和管事饮宴,公子来了,也可以顺道为您接风洗尘。”
“哦……倒也有理”,钟绍秉点点头,回头吩咐家丁收拾箱笼,结算船钱。
“公子且慢”,中年汉子阻拦道,“公子也见了,我们预料不周,所以只拴了一辆马车来,大概也只能带上您和老夫人了。所以还要委屈您的其他家人继续随船进城去,怠慢之处,日后自当上门赔罪。”
“哦,这倒无妨,待我先结算了船钱。”
“钟公子,船钱就先不用了!”那船家应道,“小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总督大人的公子,一路照顾不周,还请您多多原谅才是!”
“这怎么行?就算我爹是盐漕总督,也不能白坐你的船啊。”钟绍秉说着就要掏银子。
“哈哈,钟公子,您误会了,不是白坐”,盐帮那人笑道,“我们是盐帮的人,他们跑船的是漕帮的人,您是盐漕总督大人的公子,难道他们还怕你跑了不成?他的意思,是今天就不用了,日后他自会上门结算。”
“哦……”钟绍秉恍然,回头笑道,“哈哈,我从京城到了苏州,倒像是土包子进了城,一点的规矩也不懂。现在我才明白,原来盐漕两帮的兄弟都是这般热情和气,怪不得爹爹总是说,这个总督做得舒心呢!”
“哈哈,钟公子您客气了,公子请,老夫人请!”
“请!”
几天过后,泰安下了一场春雪。学霁初晴,更显寒气逼人。
这一场寒流,大家事先都没有预料,出门时也只带了春天的衣裳。乾隆无奈,只得命当地官员匆匆搞了几袭狐裘来,先可着体弱的皇后和太后披上。
这天本是原定御驾回鸾的日子,当地官员已经准备好了龙舟和盛大的仪仗礼乐,就等着恭送皇上回京。
“万岁爷!”典礼开始之前,乾隆忙里偷闲,正在院中赏雪的工夫,前去送狐裘的贾六急急地来了,“万岁爷,皇后娘娘昨晚犯了痰喘,一夜没睡,今天太医去看,说是脉息不好,奴才看着太医有点慌神,就出来告诉皇上了!”
“什么?”乾隆停住脚步,诧异地道:“昨晚离开时她还精神着啊!怎么这么快就犯了痰喘?”
“奴才也不知道,娘娘晚膳时还有说有笑的,奴才昨天出去一个时辰回来,太医就说娘娘身子不好,身上热,喘得脸通红。太医正给娘娘手上扎针,略略定住了点,可是太医说,要瞧瞧病势,恐怕不能继续赶路了!”
乾隆顿时怔住,耳边听行宫外传来细微嘈杂的人流涌动,夹着零零星星的爆竹响声。此时行宫外不知多少官员百姓,已经翘首企盼,要瞻仰帝后回驾盛仪。他自己要接见大臣,又要扶太后銮舆出宫上轿。这样的景运大典,自然是不能中止。他心里不由一阵焦急,头一回觉得捉襟见肘。沉吟片刻,乾隆问道,“秀妃呢,她在干什么?”
“秀主儿正在屋内梳妆,准备等会儿大典扶太后銮舆。”
“嗯”,他微微松了口气,知道淮秀是并不准备跟自己回去。可是走归走,在官员百姓面前,场面工夫还是要做足。
“贾六,你告诉太医,不拘用甚么法子,要让皇后能支撑一会儿,咱们上了船再缓缓调治。传旨百官参见的时候,由秀妃代皇后同朕出席。皇后的药材开出细单,装船随行。朕这就要出去了,你去告诉皇后安神定性,万不可急躁,一切有朕。”
“喳!”
“还有,传旨下去,咱们不直接回京,先停济南府,让皇后调养身体。”
“啊?这……”
“去,叫曹大人安排。”
“喳!”
乾隆步出门外,顿时便听得鼓乐之声大作,从正殿丹墀阶下直到东南仪门,临时设的品级山两侧挤挤捱捱都是赶来送行的官员。从孔雀翎子珊瑚顶到素金顶戴黄鹂补服依次按序由近及远,簇新的官袍靴服在暖融融亮晃晃的日影下灿烂放光。众人见他出来,登时马蹄袖打得一片声山响,黑鸦鸦伏地叩头高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扫视了众人一眼,只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居高临下之中,他的目光透过伏跪的人群向外眺望,行宫外运河一带蜿蜒碧水上已经泊满御舟。黄旌龙旗彩楼衔接,夹岸桃李芬芳相竞。黛绿粉白的林间树下,每隔数丈都搭有彩坊彩棚,结着“皇帝万岁”、“太后千岁”、“皇后千岁”各色幔帐,中间纷纷如蚁的人都依地势或疏或密夹岸游移,形成一片涌动不定的人海……
耳听得西边隐隐传来细细鼓吹乐声,乾隆便知太后銮驾将到。转身去看,只见淮秀着了皇贵妃的礼服,系朝裙,穿朝袍,罩朝褂,戴朝冠,扶了太后的鸾舆徐徐而至。乾隆赶紧上前去扶下母亲,三人在丹陛之上站定,众人又是一阵的跪拜。乾隆心中惦念着皇后,此时有些神思不宁。将成大礼之时,她却突然犯病,昨日又精神健旺,难道是回光反照?满脑子里都是些胡思乱想,以至于万人景仰的目光中,自己到底讲了些什么临别训词,回想起来,心中却不甚了了……
泊在渡口的御舟一滑,徐徐启动。从送驾码头沿运河北上,足足两个时辰才驶出夹岸欢呼的人海。乾隆一直站在黄龙大纛旗下,身后设的御座挨也没挨。倒退着的如蚁人流,纷华迷乱的彩坊,青郁郁的如烟柳堤和萋萋芳草上点缀的野花……无限春光好景,他却没有留神观赏,心中只觉得一阵迷惘,一阵惆怅。
港汊已尽,运河岸上终于没了人。乾隆这才觉得心里轻松了些,转头去到皇后舱中。
挑帘进舱,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鼻而来。满舱的人。太后坐在后舱的椅子上,淮秀站在窗旁,大家都看着太医给皇后行针。乾隆望着母亲刚要行礼,太后便摆手示意免礼,指指皇后又摇摇手。
乾隆这才看到富察氏皇后,她正仰在枕上合目昏睡,眉宇微蹙脸色蜡黄,鼻息也时紧时慢,牙关紧咬双唇紧抿,随着不停抖动的银针,面颊上的肌肉时时抽搐。乾隆小心地透了口气,坐到船舷窗边,抚了一下皇后的鬓角。皇后嘴角颤抖着翕动了一阵,睁开了眼,游移的目光盯住乾隆,又看看淮秀,声气微弱地道:“皇上……我……起不来了……”
“皇后”,乾隆拿出手绢,用食指顶着轻轻替她揩着沁出的泪珠,低声抚慰道:“万事不要动心,不急不躁,缓缓养着,总有好起来的时候……”
“启禀皇上”,身旁的太医拔去银针,轻声说道,“皇后娘娘是虚极返实阳极生阴的症候,并非寻常偶感风寒。臣以为可以用轻量白参沙参丹参轻补,再加细辛白芷荆芥薄荷少许泄热,待内热稍散又不致伤了元气,再作下一步打算。”
“嗯”,乾隆看了看递上来的药方,似乎都是些平常的药材,这才稍微放下了心,拍拍皇后的手,安慰道,“你看,太医的方子在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症,你是一路劳累,吃不住罢了,休息些时日自然会好。”
“嗯……”皇后闭了眼,仿佛已累得不愿说话,乾隆见此也不勉强,转头对太后道,“额娘穿的似乎单薄了些,夜里河上风凉,您还是早点回舱去歇着。”
“好”,太后笑着点点头,对一旁的淮秀说道,“如今皇后病着,你是皇贵妃,这道儿上里里外外约束宫人太监都是你的差使。皇帝也累得不轻了,你就在这帮着照顾一下,这样以后请安办事也都方便。”
“是”,淮秀应道,转头跟乾隆对视一眼,乾隆的眼神向外一拐,淮秀轻轻点了点头。
夜晚亥时,淮秀安顿了皇后睡下。出得舱来,乾隆早已等在甲板上。
“事情这样,你打算怎么办?”乾隆并不遮掩,直奔主题。
“怎么办?”淮秀微微蹙眉,“皇后病成这个样子,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的,若是就这么走了,也对不起太后的托付……”
“朕知道……”乾隆上前扶住淮秀的肩膀,体恤地道,“朕现在只是担心,又委屈了你……”
“算了”,淮秀轻轻摇头,“这件事情,原本在预料之外,怪不得皇后,更怪不得你。还好辰坤说了,盐帮现在一切太平,我想,就是晚几个月回去,应该也不打紧……”
“淮秀”,乾隆握住她的双手,感激地道,“四爷谢谢你……”
“呵……”淮秀勉强笑笑,忽见乾隆的嘴角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于是问道,“四爷,你又想到了什么?”
“哈哈”乾隆无奈地道,“四爷是想,你明明是嫁了我的,我也明明是娶了你的,可是不知怎么,咱们夫妻想要见个面、说个话,却每每偏要等到这夜深人静,还要想尽办法避开众多耳目,搞得倒好像是偷情一般……”
“四爷!”淮秀嗔道,一抹红云飞上脸颊。
“盐帮那边,要不要交待一声?”
“要,我本来通知了辰坤,几天后就到苏州。现在既然不能实现,明天咱们到济南靠岸的时候,我就去山东分堂知会一声,让他们给辰坤稍个信儿去。”
“嗯,好,淮秀,那就辛苦你了……”
四目相对,双手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