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被赶出怡红院,孤零零趴在土炕上,宝玉偷偷去看她,她“强展星眸”。够了,“星眸”,这两个字用得多好!黛玉是美的,“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宝钗也是美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但是,这些个美,都不是星星那样明亮的美。惟其晴雯,星眸强睁的一霎,让人的心像个玻璃杯,哗啦啦碎掉了。
要按常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要温柔些,再温柔些,像春天的湖水,月洞窗上挂的白绸帐子,风一吹,飘飘摆摆,才叫个美。但是很奇怪,晴雯发飚、乱蹦、骂人、说话不走大脑,居然也挺美。这就不止是长得好看的道理了。你看刚出生的婴儿,呱呱乱啼,没事啃手指,不是吃就是睡,无所用心,不也挺美?大凡一人一物,大概如新生幼儿、出壳小鸡、新迸稚笋,一派天真,才是最美。
晴雯是个苦孩子。小白菜儿心里黄,三两岁上没了娘。别人家孩子还围着妈妈撒娇使性,她早被人卖了当奴才使唤。“晴雯,倒茶!”她就倒茶去。“晴雯,扫地!”她就抱一个比她还高的笤帚呼啦呼啦扫地。小小岁数就得学着抹袼褙、纳鞋底、做针线―――她后来不是病补孔雀裘?这一手功夫肯定跟她从小受的魔鬼训练有关。后来辗转到了贾母手里,贾母见她千伶百俐,像个上足了发条的小玩具,心里喜欢,又把她赏给心尖子宝玉。
说实话,宝玉是个好孩子,最会心疼人。他的原身是神瑛侍者,从他连一棵草都心疼、没事就灌而溉之、结下这段要人命的“还泪”奇缘来看,就知道宝玉的心肠软,软得不行。他对所有的小姑娘都好,都爱。不过别的姑娘都是茑萝,一门心思往宝玉的身上缠,又乖又听话,不劳他多操心。倒是晴雯,生就的仙人掌脾气,咋咋呼呼,难缠得厉害。
要是宝玉像薛蟠,早就一顿巴掌拳脚,必要时操一根木棍上阵,打得她哭爹喊娘,从此见他就像见阎王。要是像贾琏,那更完了。凤姐这个阎王奶奶先就容不下这个“小贱人”,何况她又长得漂亮,还不被扎手背,打耳光,整得跟个烂羊头一样。所以说她命好,如果她是睡莲,怡红院就是一汪湖水;如果她是文竹,怡红院就是一片温阴的天;结果她是一株刺儿梅,宝玉就当了护花的园丁。她都长得像棵刺球儿似的了,他还在一旁一边欣赏,一边幸灾乐祸:“长得好,多长些!”于是她就多长些。
宝玉对晴雯,那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疼地疼。小姑娘感冒发烧,宝玉硬不叫她挪出去:“家去虽好,到底冷些,不如在这里。”那么一个家,又没有爹,又没有娘,粗茶碗,黄茶汤,破席片子苫土炕,左一碟子腌白菜,右一碟子腌白菜,哪里是回去休养,分明是下乡体验生活,忆苦思甜去了,有什么好!叫过一个大夫来,就在怡红院里看:
“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有一个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
一个穷官儿家的千金小姐,估计也没有这个排场。三寸长的指甲上还染着凤仙花哩!
说实话,宝玉要是不宠她,她干不出“撕扇子千金一笑”的事;宝玉要是不疼她,她也不肯抱病“勇补孔雀裘”。她的撕扇、补裘已经申请了专利,神仙也冒充不来。
(一)撕扇
晴雯撕扇、湘云醉卧、宝钗扑蝶、黛玉葬花,这是书中少有的四大香艳之笔―――不是那种皮肤淫浸的香,眉目传情的艳,也不是尤二姐尤三姐那样红尘里打滚的香,潘金莲那样陷在男人堆里的艳,却是香也无心、艳也无心、风晴日暖、鸟语花香的那种香与艳。
早间因为晴雯无意跌折了扇子,宝玉嘟囔了两句,两个人闹了大大的一场气。待晴雯气消,宝玉给她讲道理。这个呆公子的道理真特别:“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叫我想起一个人:周幽王。这个倒霉的皇帝因为娶了个不会笑的褒姒,看着这个冷美人一筹莫展:“美女,你要什么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你不是爱听撕帛么,后宫还有三万匹,都撕给你听,好吗?”
褒姒依然冷静。
于是后宫里风声雨声撕帛声,声声入耳。
还是不笑。
周幽王:“算你狠。来人,点烽火,招诸侯!”
于是国就亡了。
幸亏宝玉不是王。
也幸亏宝玉身边只有这么一个敢说敢干的俏晴雯。宝玉把自己用的好扇子递给她,她接过来就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然后大笑。
这种天真烂漫的女儿香真是千金不换,不过,也只宜独此一家,别无分店,要不然的话,袭人、麝月、秋纹,别的大小丫头们听了这话,一哄而上,你摔盘子我砸碗,你撕扇子我裂帛,稀里哗啦响成一片,那就不叫香艳了,叫乱弹。
(二)补裘
贾母送宝玉一件孔雀裘,偏偏去舅舅家赴宴烧了个洞。外面的能干织补匠人和女红全都找了,没人敢接。宝玉是活龙,他一发急,就如同裁判员响了发令枪,一屋子人急得团团转。晴雯正病得厉害,她是最不用着急,可以作壁上观的一个,却硬把这活接了下来:“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凭空想着,也许界线就是把一条细花线用手指刮过几遍,丝缕分开,一条一条用针纫了,依着衣服本身的纹路,细细织补。绣花线那么细,再分成几缕,估计得戴着显微镜才能干。又得眼尖,又得心细,又得手儿巧,针儿快,只有晴雯这个小丫头片子会。
要是以往,这也不过就是加个夜班。现在不一样。感冒发烧,病了好几天,贾府的秘方儿,一感冒就饿着,早饿得瘪瘪的,哪还有补裘的力气?“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整本书里,曹雪芹花大篇幅叙说宝黛之间的心理,却只有这一处说到晴雯,只此一句话,叫人的泪哗哗就下来了:“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
这是全书的精华之一。她所有的一切霸气、娇气、憨气、痴气,都有了着落,有了解释,有了道理。青年男女,一股两个人都懵懂不觉、清新深长的爱慕之气。全凭了它,她才肯不顾命地细细做来。
从掌灯起,直补到自鸣钟敲四下,也就是说,一个指顶大的洞眼,整补到凌晨四点钟。嗽一阵,又嗽一阵,再嗽一阵,拼着命补好了,身不由主倒下去。到最后,晴雯还是死在这个病根子上面。这个孔雀裘,叫它“杀人裘”倒蛮合适。
春秋战国时期有四大死士:豫让为了智伯刺杀赵襄子,专诸为了公子光刺杀吴王僚,要离为了吴王阖闾刺杀庆忌,聂政为了严仲子刺杀韩相侠累。而晴雯之于宝玉,也是粉红知己粉红士,粉红色的“士为知己者死。”
怡红院是个大戏台,宝玉身边的红粉二将出台率最高:一个是袭人,一个是晴雯。
宝玉不是圣人,也会生气,也会窝火。晴雯失手把扇子跌折,他随口唠叨两句:“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
换了袭人,立马道歉:“爷,是我不小心。”换了麝月秋纹,可能一句也不说,拾了破扇下去就是,偏偏碰到晴雯这个刺儿头,事儿就闹大了。
她先就听不上“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当哪个家?立什么事?哦,你巴不得我离了怡红院,嫁个又臭又脏的小厮过日子!而且,更过分的是“前儿连袭人都打了”。袭人这样的细心体贴,你还把她打了,岂不是没天理的事吗?
这话还得从前面说起:宝玉贪看龄官画“蔷”,被骤雨浇得落水鸡似的,跑回怡红院,把门拍得山响,愣是叫不开门。到最后袭人去开门,他顶着一头火,也不看是谁,抬腿一脚踹在袭人肚子上。
结果这成了晴雯和宝玉一场大闹的引线。
晴雯是个好姑娘,真仗义。若说她对袭人有坏心,那打便打了,背地里偷偷高兴还来不及呢。该!叫你能!就不会拿这事儿来揭挑宝玉了。毕竟一块儿呆这么几年,一块儿长这么大,看袭人挨打,难免伤心。
不过,连袭人自己都不叫再提了,何苦来你又揭他的疮疤!但是不行,晴雯就是晴雯,不爽就要叫,气得宝玉浑身哆嗦,都舍不得立刻赶她出去,只把目标定在将来:“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这个时候,袭人来了。她是来劝架的,不是来打架的,可惜话说得有些过:“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不买账:你在这里充什么大蒜瓣?她二话不说就给堵回去了,你不得不佩服这个姑娘的伶牙俐齿,想得快,说得绝:
“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她本来是给袭人抱不平的,这下子连袭人也给得罪了。
不愧是袭人,放眼一望,大局为重,忍气赔不是:“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这么一说,晴雯的气更大了!妒嫉之心一生,自然那话越说越厉害:
“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你看她的话!重音全在“你们”和“我们”上面:你们干的那事,还鬼鬼祟祟的,会是什么好事儿?自然是宝玉偷着和袭人亲近。虽然书里只在前面说过宝玉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之事,后来再没有提过,但是,晴雯被逐之后,作者交代了一句话,说“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从文初到立袭人为准姨娘,这中间还有一个长长的空档。在这个空档里,我们用反推法,也可以知道宝玉和袭人是经常“狎昵”的。怎么个狎昵法不清楚,但是显然晴雯心知肚明。这不是什么好事儿,本来是背人眼目的,却叫她一口气全都揭出来,像一柄剑,挑开一口锅的盖子,里面盛的东西全都暴露出来了。把袭人羞得脸紫涨,也把宝玉逼到死角:“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
这时候就看出袭人和晴雯两个人的巨大差别来了。袭人始终是要劝架的。二人相打,一人来劝,劝谁就是和谁亲密,这是一条潜规则。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不依不饶:“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
这个姑娘就这毛病,火上来不管不顾,左说是个堵,右说也是个堵,反正就是我也不要台阶下,也不给你台阶下。若是把她放在现代职场,绝对是夹枪带棒,连揭带挑,吵遍天下无敌手,可是一样,她也铁定和在怡红院里一样,得罪人没商量。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袭人一恼,放手不管了,宝玉也给闹得头大,立刻要撵出她去。这时她才伤心起来:“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
果真她对怡红院感情深厚,从小就没有亲爷热娘,自从到了怡红院,她真把这里当成她的家。否则也不会在被王夫人赶出去之后,还要把宝玉的小袄穿上,“就当自己在怡红院里一样”。可是,她却没有袭人思前想后顾大局的涵养,只知道有话就说,有火就放,不计后果的结果就是差点被宝玉赶出去。末了还是袭人拦着,替她下了一跪,才把她留了下来。
我服袭人,不愧大丫头的身份,为了整体大环境的安定和谐,再大的气也能忍下来。袭人这一跪,跪出风度来,也跪出怡红院的安定团结。
这场戏是晴雯和袭人同时出场的重头戏,双星耀戏台。
这场戏里,袭人要是不拦不劝,还煽阴风点鬼火,那就不是她了,晴雯不哭不闹,低眉顺耳,口口声声“我错了,爷”,也就不是她了。两个人刀枪剑戟,均以本色相见。晴雯的可爱压住了袭人,袭人的大度压住了晴雯,宝玉的温柔像个大口袋,把两个个性截然相反的姑娘包容在一起。于是雨过天晴,云开雾散,撕扇子博千金一笑,晴雯银铃般的笑声响彻云霄。
后来又有一场袭人和晴雯“双星耀戏台”的戏。这是在袭人已被立为“准姨娘”,一切待遇和姨娘相等之后。话题由一对联珠瓶引起来,秋纹喜孜孜回忆宝玉用这对瓶进花给太太,太太赏她衣裳,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
要不说这孩子傻,她的悲剧,要命的就在于这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下贱而不自甘下贱,甚至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身为下贱。若是她随着宝玉去给王夫人进花,王夫人把赏袭人剩下的衣裳随手赏她两件,说不定她还真敢不接受:“谢太太,这好衣裳留着您赏那配得的人,我不配。”
“你叫什么名字?”
“晴雯。”
“来人呀,给我乱棍打出去。”
于是,她就等不到抄检大观园了。所以说她的命运几乎是注定的:炸药早就被她自己埋好了,就等她或者别人拉动引线了。
若是拿袭人和晴雯比,袭人是正旦,温柔和顺,“喂呀呀―――”一声叹,晴雯是刀马旦,动不动就立起眼睛,叫一声:“呔!”
若是拿晴雯和手底下一堆小丫头老婆子相比,晴雯就是孔雀,丫头婆子是一群鸡。鸡不喜欢孔雀,孔雀也瞧不起鸡,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毫无顾忌。
问题是,和宝玉闹,宝玉有担待,和袭人闹,袭人有担待。和别人闹,你晓得别人肯不肯有担待?她才不管你肯不肯担待呢,反正我先图个痛快!
所以她就满屋满园地闹起来:
(一)撵坠儿
平儿丢了镯子,被宝玉屋里的小丫头坠儿拾了起来,没有交公,留着当外快了。大丫头们都有装饰品,平儿戴金镯,晴雯戴银镯,小丫头们没这么阔气,所以会眼气,没人看见的时候就容易小偷小摸,这和监督机制不健全会造成贪污受贿是一个道理。
结果被人揭发出来。
若是凤姐知道,打四十板子,赶出去,怡红院的人可就丢大了。不定有多少丫头婆子奔走相告:“看啊,老太太的命根子,屋里居然净出贼!”赵姨娘更该笑得翻天覆地:“该!叫你们能!”
所以平儿瞒着凤姐,悄悄来找麝月―――袭人因母病出去,不在园里。为什么不告诉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多形象的比喻。这是个当家的丫头,看人也准,处理事情也有分寸,建议“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这句话不可小视。若按班级建制来看,袭人是班长,班里有事,自然班长出面,才叫名正言顺。
晴雯听说这事,果然应了爆炭的脾气,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按理说,她生气也对,大丫头除了伏侍好主子,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要教导手底下的小丫头学进退礼仪和做人道理。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管喂雀儿的,管扫地抹桌子的,管烧茶炉子的,管端茶递水的,像一群工蚁,各司其职。你想赖床?大丫头一鸡毛掸子就抽过去了。估计这几个大的也都是这么着熬过来的。再者,主子屋里,值钱东西随处都是,必须教导小丫头手脚干净,要不今天丢一个玻璃缸,明天丢一个玛瑙碗,后天丢两只金镯子,那还成个什么道理!她的气是责任所在,不算过界。但是脾气太急,骂起小丫头来不留情面:“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
晴雯对这些小丫头,的确不够好。宝玉过生日,园子里大摆宴席,大丫头们轮得上坐席,小丫头们吃不到嘴,麝月还记得给她们端两盘子点心来吃,没见晴雯干过这事。在人际关系上,晴雯太吃亏了。
撵坠儿这场戏,晴雯是打头阵的,麝月是敲边鼓的―――麝月这个姑娘很聪明,永远不站在风口浪尖上,她是将才。其实晴雯也不是帅才,不过在这里硬充为帅。唤过宋妈妈来,叫她把坠儿的娘叫过来,带出她女儿去。宋妈妈不大肯买她的账,建议等袭人来。
晴雯这里又犯了错误,抬出宝玉,踢开袭人,她自己主动就当了众矢之的:“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
老婆子们平日看着大丫头们威风八面,自己却吃不上菜,本来就十分气不忿,如今有了一个出头的椽子,那还不好好修理修理?更何况这次直接触及自身利益。女儿领回家去,挣不上工资不说,家里还要管她吃喝穿戴,且又堵死了孩子向上巴结、将来也当大丫头的路,焉有不恨她的?“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
晴雯往宝玉身上推:“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气得冷笑:“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别看晴雯平时厉害,真正吵架时很吃亏,只会发急,大叫:“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
这话的气焰够嚣张,那意思是我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若不是底下麝月用一大片话压住婆子,晴雯和婆子之间的战斗不知道要升级到什么地步。当然打晴雯不至于,但是恨透晴雯是一定的―――这已经是恨透了。
(二)骂婆子
在怡红院里,甚至在整个大观园里,婆子们都没有什么地位。人也变丑了,心也变俗了,一门心思想着钱啊钱的,一点做小姑娘时的可爱与天真都没有了。比方说像撕扇子,十几岁的晴雯就干得出来,不过要是晴雯活到四五十岁,估计就是叫她干,她也干不出来了:“唉呀,造孽啊,那都是好扇子啊,得多少钱啊,天打雷劈的下流种子们啊啊啊……”
除了感情因素,贾府的用人体制也是把婆子们踩到脚底下去:每个主子身边的近侍都是丫头,婆子是不能近距离端茶递水、掌管钗钏盥沐的,只能在外间屋里上夜。所以丫头们,尤其是大丫头,都比婆子们有体面。
但是,整个贾府的结构犹如金字塔,婆子虽然在最底层却数量庞大,每天吃饱饭没事干,走东串西,说长道短,叽叽喳喳,生事不断。虽然平时人微言轻,一旦发作,力量不可忽视。
宝玉屋里芳官的干娘,既不懂事,又不省事,把芳官打哭。宝玉心下不忍,就要走出去说话。殊不知他是龙,不能轻易动的,一动则山河不安,这时晴雯抢个先,跑到前头,指着婆子的鼻子训斥:
“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给他洗头的东西,我们饶给他东西,你不自臊,还有脸打他。他要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
晴雯干嘛跑这么快?为显勤卖好?她没这个心机,只是为的不肯叫宝玉生气着急,所以她要挡在头里―――有
风雨我来,明枪暗箭我上。
说到底,晴雯最后没有死在小丫头的手上,也没有死在袭人的手上,而是死在了这些婆子们的手上。王夫人把她赶出去,也是因为王善保家的这个刁老婆子恶狠狠告了一状。这一来不大要紧,“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的屋里,除了丫头,就是婆子,大丫头们还好些,和晴雯有交情,小丫头们估计未必没有受过晴雯的气。更要命的是这些个婆子们,本来在园子里地位就低,别的大丫头见了她们还维持一个基本的面子,晴雯像个快刀手,哧哧几下就把婆子们的面子给撕下来,搞得她们又臊又气。此仇此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木秀风雨摧,墙倒众人推,可怜晴雯得罪了丫环婆子,早把怡红院变成荆棘丛,还不觉不知。
晴雯屈夭,司棋被逐,迎春出嫁,香菱遭害,黛玉病逝,宝玉出家……整个贾府风吹云散,就从这个倒霉的俏丫鬟开始。如同推倒多米诺骨牌,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到最后轰隆隆大厦倾颓。
晴雯占住好几个第一:生得好是第一,脾气坏是第一,结局惨也是第一。
(一)妒花风雨便相摧
晴雯被王夫人没命地申斥一通,哭回怡红院。紧接着王善保家的领着人抄家来。
袭人很乖,绝不顶风冒雪充大头,领着头乖乖开箱子。晴雯绝不乖,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就将箱子掀开!王善保家的这个老刁奴,跳蚤一样跳来跳去,威风八面地搜了这个的箱子,又搜那个的箱子,到晴雯这里,给她弄了个大大的没趣。
晴雯的作风有点像孙悟空。没孙悟空的本事,有孙悟空的硬气。整个怡红院已经成了一个大火炉子,王善保家的咣当咣当地拉风箱,要煅她这块铁,她居然还旗帜不倒。
这时候,不要忘了王熙凤也在场,却只在一边冷眼看着,任凭晴雯撒野。凤姐多精明啊,所有有名的丫环婆子她都心里有数。袭人奔母丧回家,屋里派了晴雯和麝月照顾宝玉的饮食起居,她若是对晴雯不放心,早就给换下来了。就是王夫人问起,她也只是说“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并没有下死劲地贬损晴雯。晴雯给这个老东西弄难堪,她心里说不准正偷乐呢。
倒霉的是晴雯。这个小姑娘,和宝玉对着干,和袭人对着干,撵坠儿,骂婆子,好像总嫌自己得罪人不够,被逐出去得不够快。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只不过任性行事,所有的任性行事,都是有一个底子在那里给她撑着,皆因她想着大家横竖是在一块儿。她没有想到将来,或者说她所设想的将来仍是像现在这样言笑不避,坐卧无心,欢歌笑语,痛痛快快。
不用夸她,也不用骂她,年轻女孩子,吃凉不管酸,大抵都是这个德行。看看身边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们,哪个不是这个样子?
只是,笑靥如花,四壁如铁,他人如地狱,谁都不可能永远像一只螃蟹横着来。
命运已经注定,结局马上到来,晴雯被逐出园,婆子拍手称快。
(二)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许多人疑心晴雯是被袭人给害的,我觉得不至于―――理由在《袭人篇》。如今且说晴雯去后光景。
宝玉去看小晴雯,这一场戏,直叫人痛离别:
“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了哨,他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见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宝玉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强展星眸”,这是最后一次写到晴雯的美丽,她为什么惊?为什么喜?为什么悲?为什么痛?为什么一把死攥住宝玉的手,哽咽半日?千言万语归结到一句话,皆因:“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说她没有奴气,是不对的。她也会争风吃醋,气不忿别人往上巴结;说她光明磊落,也不对,她也会使小性子,甩酸话。说什么都不对,可是又说什么都对,反正不管你说她什么,她就是晴雯。宝玉待她,非奴非仆;她待宝玉,也非一个简简单单的主子。
这个姑娘,五六年间,好饭好茶,不曾受过宝玉一句重话,如一枝恣意生长的兰花。这下子被撂在猪圈里,本来病弱之躯,四五天水米不沾牙,赶出来又被哥哥嫂子骂。想喝茶,枫露茶、六安茶、老君眉、六安瓜片,全都没有;细瓷盅子也不用想,就是个黑沙吊子,半碗绛红的黄沙汤子。就这,若不是宝玉来,也喝不到嘴。
这些都是小事,自己的死也是小事,只有一件事是大事:“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
“美丫鬟抱屈夭风流”:第一,她是屈死;第二,她是寿夭。为什么屈?因为她和宝玉好则好矣,却是光风霁月,并没有私心勾引他做什么坏事。金钏还对宝玉说过一句话:“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她连一句这样的话都没说过。碧痕打发宝玉洗澡,水漫金山,淹了床腿子。她估计也从没这么干过。而她被撵的所有的原因,却是被硬派为“狐狸精”。
是以她下面这句话大有深意:“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很对,整个怡红院里,除了她,还有谁和宝玉最亲近?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了她,越发地自要尊重,白天黑夜总不与宝玉狎昵,麝月比较木,秋纹和碧痕有点吃不上菜,只有晴雯是宝玉身边一等一得宠的人。若是她自有道理,且先把这生命,和宝玉怎么样了再说―――这是她真正的委屈,原来幸福这个东西是不能存储的,否则不但不能升值,反而会被冻结,或者干脆销户。
她自以为一统江山,地位稳固,如今不期然被赶了出去,怡红院成了她日思夜念的地方。剪指甲送宝玉―――腕上银镯犹可说,手上两寸长的葱管一般的指甲,不是好养的。干活是不能了,每天还要分出好大的精神伺候它,这也是宝玉宠她,才得如此。且穿了宝玉的小袄子,“就象还在怡红院一样”。原来傻姑娘直到命在顷刻,才把自己的心思真正用对了一回地方:“既耽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到这时,她还是爱宝玉的,自己就要死了,何尝舍得宝玉一走,就此天远地隔,永为阴阳?可是园门马上要关了,宝玉是偷着出来的,若是他晚回去,被王夫人知道,又要挨一顿大数落,且坏了他的声名,贾家的公子,居然跟一个丫头不清不楚,腻腻歪歪,以后怎么成家立业做大事?是以“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哪管自己在被内心碎,泪雨纷飞。
晴雯死掉了,这个可怜的姑娘,一夜叫的居然是“娘”。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死到临头,“娘”是她精神上最后的安慰。红楼女儿,没一个是不可怜的。不是这般可怜,就是那般可怜,最可怜就是一支箭发出去,连来处亦不知。如一朵花,开便开,谢便谢,爹也不知,娘也不知,自身遭际,辛酸苦痛,一概不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若是给她立个墓碑,碑上应该刻六个大字:我来过,我不乖。
(三)天真是天地不容的事
宝玉宠晴雯,却不知道是他的宠坏了她的事,一步步把她逼到绝路上去。他能够纵容她撕扇,能够理解她的任性和娇蛮,却不能阻止她的含冤、她的被逐、她的屈死。
晴雯夭死,袭人只遣人看了一两次,数年的好姐妹,连晴雯最后一面她都没有去见。当初被撵,袭人虽然也哭,这种哭却和听闻金钏投井时的哭差不多,有些冷淡得可疑。是不是晴雯去了,她感觉如释重负?
论起来,宝玉屋里的四大金刚,秋纹是个平面的人,骂骂小丫头,挤兑挤兑小红还可以,从不乱找袭人和宝玉的事,麝月干脆就是自己熏陶出来的翻版,只有晴雯身上长刺,头上长角,是个不好惹的小姑奶奶。她出去后,这个屋里可以安静些,管理可以有序些,自己的日子,也可以好过些。这点私心,相信袭人她还是会有的。
至于秋纹和麝月,晴雯走后,她们只提过一次,是看见宝玉穿着松花绫子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是晴雯手里针线。秋纹叹了一句:“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也叹了一句:“真真物在人亡了。”然后就开始转而讨论服装配色问题:“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可见晴雯在怡红院里,人望不过如此,可怜她一片热心热肺,还想着要和大家生生世世在一起。整个大观园里,只有这个姑娘当得“天真”二字,可是原来天真却是天地不容的事。
我爱晴雯,愿她不死。可是,如果她不死,会是怎样的结局?
她大了,如若做不成宝玉的姨奶奶,就要打发出去配小厮,过日子。她的性子又不好,被宝玉惯得又娇,慢说小厮家里没有怡红院的三茶六饭,哪一个小厮又能代替得了温柔体贴的贾宝玉?那么,叫她一颗心怎么如意得起来?把她嫁出去,依然是一盆兰花扔在猪圈里,结局不是一个疯,就是一个死。
假如晴雯做了姨奶奶呢?又有几种可能:
一种是她和袭人一起当姨奶奶,这个恐怕也是她心中所想的。因其明知道袭人是王夫人御定的姨奶奶,仍是痴心不改,想着“大家总在一处”。也就是说,她默认了袭人是姨奶奶,同时,也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姨奶奶的命运。那么,依她的性子,见袭人温柔知大礼,受宝玉的器重,受王夫人的器重,恐怕仍旧要吃醋的,仍旧要吵闹的,宝玉仍旧要夹在中间调停,且搞得焦头烂额的,整个怡红院就狼烟四起了。
宝玉娶了宝钗做夫人,袭、晴一起在黛玉手里当姨娘呢?宝玉诔晴雯,被黛玉听见,宝玉说不如算你诔她的吧,况且素日你“待她甚厚”。大概就是从这一句话,还有王夫人说的,晴雯“好像你林妹妹的模样儿”,所以引得许多人拿黛玉和晴雯放在一起比较,说她们是一对知音。况且书中不见宝钗和晴雯之间有交集,但宝钗对晴雯未必就没有观感。以她的沉重稳当,对晴雯绝不会有太好的印象。倒是对袭人赞誉有加,说她“言语志量,深可敬爱”。那么,两个姨太太间,若是有东风和西风之争,宝钗即使无意,也是站在袭人这一边。这样一来,晴雯的力量就被大大削弱了。而且,王夫人又不是吃素的,她亲生儿子的屋里狼烟地动,她怎么肯!所以即使现在不去处置晴雯,将来还是要寻衅的。也就是说,晴雯在宝钗和王夫人手里和袭人搞双姨娘制,是不大可能的事。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袭人有吐血旧症,假如她不能生育,而晴雯能够生下一男半女的话,她这个姨娘的身份和气焰就高了起来,那么,打丫头,骂婆子,争待遇,未必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到这个时候,这个好女儿已经完全蜕变得让人不忍想像了。儿子受了委屈,她也会兜头一口啐出去:“呸,下流没脸的东西,谁叫你上高台盘了!”你看赵姨娘,她为什么能够被收房,必是以前生得比人好,人又伶俐。结果当了姨娘却变得阴狠、丑陋、妒嫉,人人厌弃。这也就从一个非常隐性的角度,表达了晴雯做姨娘的不可行。
那么,再给她设想一种极其有利的结局吧。阴差阳错,袭人没有给宝玉当成姨太太,倒只把晴雯收到屋里。那么,一个动不动就发飚、乱蹦、骂人、在屋里刮旋风的丫头,我们可以接受,宝玉也可以接受,甚至可以以百般欣赏的态度纵容晴雯的任性和美丽;但是,若是一个姨太太也在主子屋里发飚、乱蹦、骂人、刮旋风,姑且不论我们能不能接受,就是宝玉,能不能接受呢?
所以晴雯的命运,竟然真是和黛玉一样,是不宜嫁人的,都适合把生命结束在青春时代。这是曹雪芹预设下的非常残酷、但却非常真实合理的结局。
至于有人说她是反封建的斗士,这倒未必,她只不过是顺应她的本性行事;也不必说她追求人人平等自由,没有奴性。她就是一个奴才,你不让她有奴性,有什么?她的志向就是大家长长远远地在一起,这里面哪有什么反抗精神?更不必非得把晴雯拔高到“和现实环境对立、反抗统治力量、要求个性解放”。她没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也没有这种自觉意识,她就是一个性烈如火的漂亮小姑娘,谁惹着她就是不行,如此而已。
她好,她坏,她怒,她气,她笑,她美,她生,她死。她的生命于卑贱中开始,在卑贱中结束。她是在卑贱的泥土里开出的一树耀眼繁花,到最后又花落如雨,零落成泥。缭绕不散的,只有那“春风流美人”的无边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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