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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红楼小人物之紫鹃

(2014-10-30 19:59:18)
分类: 小说影视、神话故事

    世上事是要讲配的,演电影,张曼玉和梁朝伟是配的,和张耀扬就不相配;张国荣和梅艳芳是配的,和刘嘉玲就不相配。周星驰和吴孟达怎么都配,他们是绝配。做朋友,做父母,结婚,都要讲配,相配了,才合适和谐,世界也舒服,自己也舒服。

    可是世上事相配的少,不相配的多。就像潘金莲说的话:“买金的撞不着卖金的”。古人总结出十大不相配:清泉濯足、背山起楼、松间喝道、月下把火、苔上铺席、花下晒裤、牛嚼牡丹、石笋系马、对花啜茶、焚琴煮鹤。李商隐《杂纂》中又有四“不相称”:穷波斯,病医人,瘦人相扑,肥大新妇。日前翻读清代不题撰人的《隔帘花影 金瓶梅二续》,挺香艳的内容,这里头居然也有挺文雅的“不相配”诗:

   今年春比去年春,北阮翻成南阮贫。淡色桃花偏遇雨,苦心梅子不成仁。

   红绡拭泪香犹剩,锦字裁书梦未真。自是名芳无主赏,随风片片付沟茵。

   日本清少纳言的《枕草子》说得更其细致:头发不好的人穿着白绫的衣服,卷缩着的头发上戴着葵叶,很拙的字写在红纸上面,月光照在穷老百姓的家里,没了牙齿的老太婆吃着梅子,还装出很酸的样子……这些都是不相配的,很可惜。

   曹雪芹是美学大师,《红楼梦》里更是处处要讲“配”。当然不相配的事也有:恶俗的赵姨娘居然嫁给诗书风流的贾政作妾,敏探春居然有赵姨娘这么个母亲,美香菱被天杀的呆霸王收进房里,大观园里闯进了蹦蹦达达的母蝗虫,浑虫家的土炕上爬着丫鬟俏晴雯。

   不过,不相配的占一成,相配的占九成。繁花嫩柳的大观园里住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琉璃世界里白雪中盛开着红梅,年高德劭的贾母身边围一群花枝招展的孙儿娣女,公子小姐的身边都有符合自己身份的仆从下人―――宝玉这个百心不操的呆公子身边一定要有个百事操心的贤袭人,迎春这个软木头的身边一定要有个护驾的泼司棋,探春这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身边还能少得了快人快语的侍书?宝钗这个精明澹定的贵族小姐身边一定要有个娇憨婉转的小丫头黄莺儿,黛玉这个寒苦孤独的姑娘呢?她的身边一定要有一个豪爽仗义的紫鹃。

   那么,想一想,换一换,怎么样?

   把袭人给黛玉?袭人的中心思想绝不是琢磨怎么替黛玉解决终身大事,而是琢磨怎么打消黛玉这种私下动情的大逆不道的念头。到最后恐怕黛玉不是泪尽而死,而是不敢流泪,活活憋死。

   把司棋给黛玉?天哪!那简直就像把一头牛放进牡丹园,黛玉屋里清高孤寂的空气还不够她糟践的。

   莺儿给黛玉?小姑娘有点吃凉不管酸,端茶递水可以,小姐有心事?对不起,听不懂。

   把晴雯给黛玉呢?晴雯哪里有紫鹃的细心?也是个使力不使心的棒槌,虽然是个美人棒……

   想来想去,红楼梦里与黛玉最相配的丫头,还就是紫鹃。

   黛玉又病,又弱,又娇,心像夏天帘子上的竹桁条,又多又细,居然叫紫鹃伏侍得舒舒服服、妥妥帖帖,主奴关系达到最大程度的和谐。紫鹃真可算得黛玉身边第一人。

   紫鹃和别的当家大丫头一样,端茶递水,打伞盖被,没事收拾收拾屋子,手脚勤快,一刻不停。心思也活动着,一刻不停。黛玉出了门儿,天上一下雪珠,“赶紧的,雪雁,送小手炉去。”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项特别任务:熬药。

   花花草草浇水就成,黛玉这株绛珠草天天要浇药汁子。医生开出方子,照着方子抓了药,用小戥子称量好,一分一厘不能马虎,然后倒进砂锅里,守着小火炉,咕嘟咕嘟慢慢熬。该大火的时候大火,该小火的时候小火,临到快熬好的时候,一步都不能离了这个药吊子,要不然熬过头,那就成了要命的毒药了。就这样,左手一副戥子,右手一把扇子,从春熬到夏,从秋熬到冬,熬啊熬,把性子熬得沉下去,静下去,像水里的白石,天边的明月。袭人老实,可是大观园里也到处少不了她的身影,没事儿这儿走走那儿串串,搞搞睦邻外交。晴雯更不用说,骂婆子打丫头是她的长项。司棋乒乒乓乓砸厨房。莺儿还编过花篮子呢,就紫鹃安安静静,跟透明人似的。

   光熬出来还不行,一碗苦汤子,谁也不爱喝。怎么办?端走倒掉?那还要你干什么!她又没有亲爷热娘,全凭你照顾她哩,不喝,硬哄着也得叫她喝下去。所以紫鹃不说话是不说话,一说话就巧舌如簧,估计这身本事全是劝黛玉喝药劝出来的。

   当然,光凭这个,如果要在大观园的丫头们里头评先进,估计她的票数不会太多。说到底,这也不过是她的份内事,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美德。要是她连姑娘的饮食起居都照顾不周到,头上戴的,身上穿的,饿不饿,冷不冷,都一概不闻不问,吃什么喝什么也爱搭不理,天天哼着小调胡走乱串,开除她都够份儿了,还当先进呢!

   古时候,小子们在学堂里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小姑娘们八九岁就学着做针线。男人将来是要做官的,女人将来是要做娘子的。想要做娘子,得过四道关:妇德、妇言、妇容、妇工。妇工,就是单夹皮棉,大裁大剪,一家大小的四季衣裳,除此之外,还得能翘起兰花指挑花绣朵,美化生活。

   女红不讲身份地位,使女丫头会做,皇宫里的皇妃太妃也会做。皇宫如此,贾府更不必说。史湘云这个假小子,每天还要在家里做活到三更半夜;探春整天想着怎么出人头地,她还给宝玉做过一双鞋;宝玉到薛姨妈家望候宝钗的时候,宝钗正伏在炕桌上和莺儿描花样子呢;黛玉不大爱做针线,还偶尔做一个香袋儿。

   丫头们更是放不下手里的针线活。邢夫人去找鸳鸯说媒的时候,鸳鸯正扎花儿呢。宝钗给袭人道喜的时候,袭人也正在给宝玉绣红绫白里、五色鸳鸯的兜肚。最有名的就是晴雯,病得要死,还能把那个要命的孔雀裘补出来。所以紫鹃会做针线也就没什么稀奇。评先进的时候,要是把这一条也算到紫鹃的长项上,估计评委得叫这些丫头们赶出来。

   不过,黛玉屋里有一个场景很温馨、很动人。大冬天,宝玉到黛玉屋里去,宝钗、宝琴、岫烟都在这里,和黛玉四个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只有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宝玉起个名字,叫“冬闺集艳图”!

   真好看!四个小姐凑一块儿,白粉粉的脸儿,红嘟嘟的唇儿,漂漂亮亮的好衣裳,像一朵攒瓣红梅。不过,单是这朵四瓣梅,是不是单调了些?幸亏旁边斜逸出一枝来:紫鹃临着月洞窗,低着头,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做针线。她虽然不说话,却比说了话还厉害,一下子就叫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就像妙玉赠宝玉的那枝红梅,虽然只有二尺来高,却有一个五六尺长的横枝,真是神来之枝―――神来之笔。

   而且,这个画面跟我们平时想像的丫环和小姐的关系不大一样。唱戏的时候,小姐端然而坐,叫一声:“丫环―――”丫环就垂手侍立,答一声:“是。”不叫她,她就直戳戳地罚站。这样不对,不真实―――唱戏就爱走极端,不是把丫头当成纸人儿,就是叫丫头唱主角,就像红娘居然敢跟老夫人对骂,还公然诲淫,捧了鸳鸯给张生送上门去,欠打。

   “素人”,不是吃素的人,是穿素的人。

    整本书里只有一回写到紫鹃的穿戴,就是她吓唬宝玉的那回:唉呀,林姑娘要回苏州啊,不理你了―――结果把宝玉吓疯了。她在回廊上做针线活儿,穿着“弹墨绫薄绵袄,青缎夹背心。”

    她这么穿法,真好看,真素净。别的同志也喜欢,盛赞她穿得对,穿得好,就该这么穿。原因如下:

    第一:正符合她淡雅的气质和纯洁善良的心灵。

    第二:正符合潇湘馆那诗情画意的氛围。苍苔啊,翠竹啊,案上竹砚啊,架上诗书啊,都清幽幽的,再加上她这身黑白画一样的衣裳,多配呀。

    第三:她不是陪伴着以落花自喻的黛玉吗?那就不能穿得大红大绿,忒艳,忒俗。

    说实话,大家喜欢紫鹃我不反对,但也不能一辈子都叫她这么穿啊,不是太单调了?

    再者说,几乎所有大家族的丫头们的衣服都是供给制,由主子家一年两季或是四季赏给,穿什么完全由不得自己。清宫里的丫头们穿衣裳,不许穿大红大紫的,常年四季都是绿,不是深绿就是淡绿,不是老绿就是嫩绿,哪里有她们自己挑拣衣裳穿的权利?虽然贾府很宽和,给丫头们做衣裳什么颜色都有,袭人穿过银红的,鸳鸯穿过油绿的,但是,也不是说紫鹃就能由着自己的爱好来,想穿什么穿什么,不是黑白配的我不穿,对不对?此是一。

    而且,假如说桃红柳绿地装扮和潇湘馆的氛围不配,你去试试,一座潇湘馆,几个小丫头,你穿银红袄儿,我穿葱绿背心,她穿白绫裙子,衬上雪白的脸儿,红嘴唇儿,乌油油的大辫子,不好看才怪!

    还有,就算黛玉孤高自许,她的审美观里可绝不止于取淡雅一味,就是苍苔布满、翠竹夹路的潇湘馆,也有银红蝉翼纱糊窗子。她自己穿衣裳也是红香羊皮小靴,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又新鲜,又华丽。丫头们当然也不会这么固执,一定要黑白两色的才肯穿。紫鹃这不过是一时的穿戴而已,不必较真,非要派她是“素人”。

    贾母把袭人派给宝玉,把紫鹃派给黛玉,就是要这两个钦差大臣过去照顾好这两个心尖子,结果没想到这两个孩子都不叫人省心:一个喜欢说傻话,一个喜欢使脾气,所以这两个丫头就活得格外累。

    而且紫鹃比袭人更累。黛玉虽然不至于对丫头们轻骂重打,但是稍不如意就会掉金豆子。要是紫鹃手重些,也伏侍不了;嘴笨些,也伏侍不了;心粗些,也伏侍不了。黛玉一万个心眼子,紫鹃要是只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也伺候不下来。紫鹃给黛玉做思想工作这一套嘴皮子功夫,如果搁现在,能上央视当主持人。

    宝玉挨打,一家子倾巢而出,统统看望。说白了,不是看宝玉,是巴结太上老君。黛玉没去,自己躲在竹子后头掉眼泪:为什么人家都有爹有娘,就我没爹没娘呢?为什么人家都在自家门上盛着,就我非得要寄人篱下呢?一边想,一边噼里啪啦掉金豆子。

    紫鹃这时候出现得不大合适。她一开口,更不合适:

  “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

    黛玉一听头就大了。你怎么这么烦,人家正心情不好,你还催着吃药。我就不吃。

    紫鹃要是个心粗眼大的,哦,你不吃啊?不吃拉倒―――她才不肯。黛玉是她一手伏侍出来的,就是铁石心肠也培养出感情来了。你想糟蹋自己身体?没那么容易。不过,要想叫黛玉把药吃下去,得找准“切入点”。

    劝她别思父母、想家乡?这是小姐心里的死结,神仙都解不开,除非老天爷让她的爹娘活转来,把她接回苏州去。

    不过,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恋”和“自怜”的情结,从这儿下手比较容易些: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她的劝法叫我想起一个人。《四世同堂》里祁家大少奶奶,瑞宣的妻子,小顺的妈,韵梅。婆婆身体衰弱,稍一动气就容易招致一场大病。偏偏祁家二少不成器,把老太太气得不行。这时候谁都不如她会劝,张嘴就抄根儿说:“哟,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病了吧?”这一提醒,老太太马上就自怜起来,哼哼两声。这一哼哼出来,就把郁忿之气解了,身体就没大碍了。四两拨千斤,用的是个“巧”劲。

    紫鹃也巧。黛玉一想,可不是,咱们回去,喝药。

    薛蟠出趟远门,从苏州带回来两箱子礼物,宝钗送了黛玉好些。黛玉一看是自己家乡的东西,又伤起心来。怎么办?接着劝!不过,这回换了一套说辞,成本成套地讲道理:

  “姑娘的身子多病,早晚服药,这两日看着比那些日子略好些。虽说精神长了一点儿,还算不得十分大好。今儿宝姑娘送来的这些东西,可见宝姑娘素日看得姑娘很重,姑娘看着该喜欢才是,为什么反倒伤起心来。这不是宝姑娘送东西来倒叫姑娘烦恼了不成?就是宝姑娘听见,反觉脸上不好看。再者这里老太太们为姑娘的病体,千方百计请好大夫配药诊治,也为是姑娘的病好。这如今才好些,又这样哭哭啼啼,岂不是自己糟踏了自己身子,叫老太太看着添了愁烦了么?况且姑娘这病,原是素日忧虑过度,伤了血气。姑娘的千金贵体,也别自己看轻了。”

    我发现《红楼梦》里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巧嘴儿,尤其擅长一层层地叠罗汉,要不就是转着圈儿剥香蕉皮,一二三地给你罗列,到最后说得你哑口无言,她大胜而归。紫鹃这段话的中心思想仍旧是黛玉的千金贵体。不过这个算做一张皮子,里头像包馄饨似的,包上好几种人情馅儿:第一,不要辜负宝姑娘的一番心意;第二,不要辜负老太太和太太的一番心意;第三,要想病好,必须自己看开些。

    黛玉正钻牛角尖出不来呢,一听这话在理,不钻了。虽然不至于欢天喜地,但也不会越想越伤心,哭起来没完。

    这样算下来,在贾府的这几年里头,黛玉之所以还能维持一个还算正常的心态,紫鹃的贡献大大的。该给她勒石立碑,上写:一代名嘴,心理大师。

    紫鹃好,又聪明,又忠诚,又娟秀,又灵慧。黛玉待她也好,不像主仆,倒像一对青年姊妹。青年姊妹就是一块儿吃,一块儿玩,我说得对你就听,我说得不对你可以打驳回―――咱们谁跟谁!黛玉待紫鹃,就有点儿这个意思。

    宝玉来找黛玉,叫紫鹃给自己倒碗好茶吃。黛玉说:“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

    你看,她夹在宝黛两个人中间,居然不是一个扁扁薄薄的影子,只会罚站和做选择题:“是,小姐”,或者“不,小姐”,挺有见解和主意,爱自行其事。奇怪的是黛玉这么小性子的小姐,居然并不恼她,那你就倒茶去,无所谓。

    宝黛跟着贾母一起上香,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惹得宝玉也不高兴,黛玉也不高兴,表兄妹两个有了心事又不好直接说出来,你试我,我试你,心里多生了枝叶,居然破天荒大吵起来。黛玉大哭,宝玉砸玉,谁也劝不下来。

    这时候,充当和事佬的,还是各自身边的大丫头。袭人劝宝玉且不说,一劝就转,本来他就是个好劝的孩子,又不记仇,又心里着实记挂黛玉;紫鹃劝黛玉,就不那么好劝了,这个姑娘小性子,若劝得不对,反而火上浇油。但是紫鹃何等灵透聪慧,早就看出黛玉后悔,就像中医下灸,针针到位:

  “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

    结果正劝着,宝玉来叫门。黛玉不许开,紫鹃又派她一个不是:

 “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人家怎么样呢!”

    然后自作主张便开了门,放宝玉进来。

    要是换个丫头,肯定像个木头人似的,既得不到黛玉的倚重和信任,也没这个胆气和智慧―――别忘了,雪芹给紫鹃的定位,就是一个“慧”字―――宝玉就进不了门,赔不了这个不是,也就没有后面的“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可见雪芹安排人物,极尽心思机巧之能事。

    以上种种,说的都是紫鹃和黛玉之间的“和谐”,还不算十足十的“相配”。

    紫鹃真正的好处,就在于她一心一意为了黛玉。黛玉往哪儿指,她就往哪儿打,一点不带含糊,跟枪似的。她说为了黛玉,那就是真的为了黛玉。明知道这个姑娘跟宝玉一样,又痴气,又邪气,不但不劝,而且还一门心思替黛玉着想,就像姐姐待妹妹,半夜里睡不着觉,心疼的也是黛玉无父无母,身世可怜,想着姑娘一天天大了,要是嫁人嫁得不对了,受委屈可怎么办呀?

    忧虑久了,就开始琢磨法子,平时不言不语的,一开嗓就唱大戏:“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这出戏的背景极深极远,远到宝黛初会,然后一路行来,时好时恼的一对哥哥妹妹。她表兄妹二人间的大事小事,一时好了,一时恼了,一时哭了,一时笑了。宝玉砸玉为了谁?黛玉哭啊哭的,天天泪痕不干,又是为了谁?秋天的夜晚,下着雨,宝玉还来看妹妹。自己挨了打,还让丫头给黛玉送帕子。看似这是两个人的事,其实两个人的背后,一边站着袭人,一边站着紫鹃。

    袭人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想办法避免这“可惊可畏”的不才之事;紫鹃一门心思想的是,姑娘可怜,终身大事没人替她考虑。要是老太太把她嫁到外头去,她又弱,又爱哭,这些个公子王孙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不活活把她气死?而且老太太一死,连个撑腰的都没有,不气死,也要被欺负死。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老太太明白健朗的时节,定终身大事,嫁给宝玉。

    可是,谁又知道宝玉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这个“无事忙”,看见画“蔷”的龄官,他也怅然若失;看见鸳鸯嘴上的红胭脂,他也要吃;为博美人一笑,陪着晴雯一起撕扇子;为香菱“换裙”;为平儿理妆……更不必说“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可见这几年宝玉说话做事,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看着他,看着他怎样无原则、无界限地怜香惜玉―――这个人就是紫鹃。这正合了紫鹃对着宝玉通陈的几句话:

 “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

    单凭这两句,就说明了:紫鹃之于黛玉,是千古难觅一闺密。

    紫鹃和黛玉这么多戏,我最爱一干青年男女趁着春风放纸鸢这一段。

    黛玉放一个美人风筝,探春放一个软翅子大凤凰,宝玉也放一个美人,宝琴放一个大红蝙蝠,宝钗放了一串一边七个大雁。风筝都是丫头们放,公子小姐负手取乐。紫鹃顽一回,笑道:“这一回的劲大,姑娘来放罢。”黛玉舍不得。紫鹃笑道:

 “我们姑娘越发小气了。那一年不放几个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说着便向雪雁手中接过一把西洋小银剪子来,齐 子根下寸丝不留,咯登一声铰断,笑道:“这一去把病根儿可都带了去了。”

    这种温情的越俎代疱,已经超出主仆之义,真像是亲姐妹一起玩耍,不分你我,不分上下,不分彼此。且拳拳深情,希望风筝带走病根,留下一个健健康康的黛玉。

    正因情深如此,所以她要自作主张,试试宝玉。要是宝玉待黛玉情不深厚,那还有什么话说?只好凭他去罢。要是宝玉待黛玉情真意切、至死不渝,那么,想必紫鹃下面还会有进一步的计划。

    所以她才精心想了一套话来吓宝玉:你妹妹要回苏州去啦,林家的人不肯把黛玉长久放在外头,早则明春,迟则秋天,一定会有人来接。

    就像袭人吓宝玉的一样,我要出去啦,我妈要把我赎出去啦。然后理由如此如此。

    在这里就看出宝玉心里的天平更倾向谁。宝玉吃袭人一吓,吓哭了,但是吃紫鹃一吓,居然给吓疯了。既不能听见一个“林”字,也不能看见锦 上的金西洋自行船,醒着就哭,哭累了才睡,睡醒了又哭。好可怜。

    到他渐渐病好,给紫鹃说了一句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够了,紫鹃要的就是这个意思,“心下暗暗筹画”。

    袭人之于宝玉是“忠”,紫鹃之于黛玉却占了一个含金量更高的“义”。为了这个“义”字,她才会在“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时,按捺不住地跳出来。

    我一直都很奇怪,薛姨妈在“慰痴颦”时,到底是真“慈”还是假“慈”:

 “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有人说她是个老狐狸,这是在使缓兵之计。甚而至于说宝玉为了黛玉发疯时,她作的掩盖“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是为了不使贾母等人疑到宝黛的感情上面去,从而给自己的女儿留机会,这样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可是换个角度,她这话焉知不是维持了颦儿的闺中清誉呢?

    那个时代的女孩儿是不能有一丝自己的主张的,身病有也就算了,心病可是千万千万不能有,要有,那就叫“不正经”。宝钗为什么不看《西厢记》,因为按当时的标准,这样的书可以让人移情动性,是淫书一类。一旦移情动性,就叫怀春,女子怀春很丢人的,不像现在,不恨嫁都不正常。你看《牡丹亭》里的杜丽娘,衣服上绣两只蝴蝶,她娘都怕勾起她“怀春”之思,家里那么大个花园子,不许她去,怕看见花怀春、看见鸟怀春,结果她只好在梦里怀春。

    所以,宝黛两兄妹一桌吃,一床睡,大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贾母和王夫人也没有怀疑到男女之情上去。要是她们发现宝玉爱上黛玉,黛玉也非宝玉不嫁的话,那还用袭人去提醒?早就勒令宝玉搬出来,不许他们见面了。那么,薛姨妈也许真没有想到宝黛之间有什么男女感情,也许想到了,但是却在善意地为宝玉找借口,为黛玉打掩护。从后面薛姨妈挪进潇湘馆住了一段时间,对黛玉的一应药饵饮食无不经心,可见她对黛玉确实称得上慈爱。

    那么,她这段话也许是没想到宝黛的情意,所以顺嘴儿一说,中年妇女爱这样,什么事情张嘴就来。也许是想到了,于是用虚词安慰安慰黛玉。无论哪一种,她大概都不是出于坏心,当然也不是非常仗义地当回事,不过说笑而已。

    结果她是说笑话的,有一个人认真了。小紫鹃为黛玉的终身愁了这么些日子,可惜自己是个丫头,没有接近领导的机会,这下子有人肯义务保媒了,那还不赶紧跳出来:

 “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

    什么叫僭越?这就叫僭越。一个丫头,居然过问起主子的终身大事来。而且妄想借着薛姨妈的手,撮合成宝黛的大事,人一高兴,就容易失智,她早把“金玉”之论撂脖子后头去了,居然要学诸葛亮的草船借箭,要借薛姨妈的矛,攻贾母和王夫人的盾。

    可惜,她选错人了!薛姨妈活了多少年?她才活了多大点儿?这个老狐狸一看自己随口这么一句话,居然马上就要威胁到女儿的终身大事,还不赶紧猴子打秋千,远远地荡开去?两句哈哈就把她给顶回去了:“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一下子就把紫鹃臊了一鼻子灰。

    所以说紫鹃的这次试玉行动,一半成功,一半失败。成功在于明了了宝玉的心事,姑娘的终身大事起码一半有靠。宝玉这么金贵的人物,硬给他塞进一个媳妇来,不是他心仪的,他不闹个翻天才怪!到时候,再怎么父母之命也没用,媒妁之言也无言!但是,失败的一半就在于这个薛姨妈,说说而已,不肯当真。

    说到底,黛玉的苦,就苦在无人主张。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婚姻悲剧。

    其实,在宝黛的婚姻大悲剧之前,整个大观园里头已经不像个样子,这里那里,骨头缝儿里,头发丝里,都散发着一股一股的衰败悲凉之气。迎春嫁了,宝钗搬了,湘云也不来住了,园子里冷冷清清的,就只剩下怡红院和潇湘馆还在苦撑着,潇湘馆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黛玉年龄越大,心事越重,身体越受连累,动不动就嗽中带血,紫鹃急得要死,费尽心思给她调理。可是黛玉病已成势,慢说养不起来,就算养得起来也没有用,傻大姐透露了宝玉娶宝钗的信息,黛玉不盼自己快好,倒盼自己快死,是以虽然服药,这病日重一日。这时候,守在黛玉身边的只有一个紫鹃,明知苦劝劝不过来,还要苦口婆心地劝来劝去。

    到黛玉真的要死,挣扎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我的亲妹妹。”

    叫人怎么不下泪。原来活了这么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知心的人。原想着嫁宝玉,也带过紫鹃去,亲亲热热两夫妻,亲亲热热两姐妹,没想到落这么一个结局。最后的遗嘱也只好托付紫鹃:“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

    一句话说得我大哭。以前亲的,热的,一时好了,一时恼了,病了给自己找大夫用药的,一天三趟往这儿跑,天天不看自己就睡不着觉的,到最后烛影摇红,娶别人去了,亲人只有一个小紫鹃了。这句话里,有多少的恨啊,像个大秤砣,沉甸甸地坠着。

    爱听骆玉笙老先生唱的《哭黛玉》,老先生是真懂了紫鹃和黛玉的情意的,黛玉嘱咐紫鹃,一句句都是牵挂不舍:

 “你我相随这几载,同心合意两无猜。自从我得了这个冤孽病,难为你时时相守未离开。难为你知轻识重得人意,难为你软语柔情解闷怀,难为你早起迟眠耐着性儿捱。眼皮儿终夜何曾闭,眉头儿终朝展不开。万种的温柔千般的亲爱,就是我那骨肉亲人也赶不上你来……从今后你一宠的性儿休要使,心儿要细嘴儿要乖。到不知将来派你到何房去,只怕那别的姑娘你服侍不上来。”

    可怜紫鹃到了临头,还是痴心不改,仍指望把姑娘劝回来:

 “我劝你把那些闲愁闲闷全搁起,安心调养少悲哀。万一苍天可怜见,岂不是月落重升花又开。再和你手摩圆镜调香粉,再和你黛挽盘龙整玉钗。再和你寻花小径持纨扇,再和你并坐纱窗刺绣鞋。再和你添香侍立观书画,再和你步月随行踏翠苔。再和你春朝早起摘花朵,再和你寒夜挑灯斗骨牌。那才是奴家的真造化。我紫娟情愿永许长斋。才称了我的心怀……”

    及至她死,最疼的是紫鹃,最痛的是紫鹃,哭得最厉害的是紫鹃。宝玉和宝钗成亲,需要一个黛玉身边的人,林之孝家的来叫紫鹃―――不是她要叫的,是二奶奶和老太太要叫的,抗命不遵的,也是一个紫鹃。黛玉死后,最恨宝玉的是紫鹃。

    黛玉这一死,不光打破自己一世的迷梦,也打破紫鹃对于生命和爱情的迷梦:

 “如此看来,人生缘分都有一定,在那未到头时,大家都是痴心妄想。乃至无可如何,那糊涂的也就不理会了,那情深义重的也不过临风对月,洒泪悲啼。可怜那死的倒未必知道,这活的真真是苦恼伤心,无休无了。算来竟不如草木石头,无知无觉,倒也心中干净!”

    这场宝黛之恋的悲剧结局,不光是宝玉的悲剧,黛玉的悲剧,也是紫鹃的悲剧。“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这句话,像一柄剑,斩断紫鹃对爱情的向往,从此把一片酸热之心一时冰冻,才肯跟着惜春遁入空门。焉知曹雪芹给紫鹃的这个“慧”字,不也有“慧根”的意思?若非如此,她也不会从一个娶、一个死上头,看到人生局限,明白“色”与“空”的辩证。

   一个黛玉,成全了一个紫鹃。一个黛玉,也毁了一个紫鹃。

   我们来给紫鹃假设另一种结局:如果黛玉不死,她是一定要跟着出嫁的,无论是嫁给谁。那么,她是收房呢,还是配人?若是收房,她和黛玉的关系怎么处?估计又是一个平儿,一朵女人花,对黛玉忠心耿耿。若是嫁的人也如贾琏一样花心,她恐怕不肯像平儿一样宽容罢?为了黛玉,她也得争。若是配人,可真就委屈她了。什么样的小厮堪可配冰雪聪明的慧紫鹃?所以说,黛玉的死是必然结局,也是最合理的结局。紫鹃的出家,也是必然结局,也是她最合理的结局。典型人物的典型命运,是之谓紫鹃也。

   紫鹃为人,用梅阁先生的话说,就是“可以教孝,可以教忠,令人正襟危坐读之”。

   整个红楼里,两个女人之间有戏的,只有两对:一是凤姐与平儿,一是黛玉与紫鹃。如果说黛玉果然是一块晶莹剔透、莹洁无瑕的玉,那么紫鹃就是玉旁边一片淡绿的叶子。“玉叶”,原来也可以有这么一种温情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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