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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红楼小人物之刘姥姥

(2014-10-30 19:34:20)
分类: 小说影视、神话故事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目的很单纯,就是打秋风。这种行为也叫"打抽丰",意谓"因人丰富而抽索之"。后来又因当时官府的衙役,总在秋风乍起时,以做棉衣为名向富户募款,"打抽丰"就演变为"打秋风"。
    不论对手是"富而好仁"还是"为富不仁",打秋风都不是好活儿。舍着一张老脸,求人家一点残汤剩水,高兴了赏你几两银子,不高兴了赶你出门。所以查遍正史野史,小说戏剧,打秋风的例子并不多见,拿得出手的不过是《儒林外史》里的张静斋和范进打秋风的例子,一般人都知难而退。
    不过,毕竟打秋风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绵绵不绝的事。刘欢不是唱"你有我有全都有"吗?那是穷人对于"大同社会"的向往,碰上一个爱讲大道理的,他还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这是社会财产的一种再分配方式哩!
    所以穷人一登门,富人就害怕,明知道人家害怕,自己还要舍着老脸上,这不叫不知趣,这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谁知道人家肯不肯给你仨瓜俩枣儿的?你以为自己是李逵,可以轮两把板斧,露一身横肉,闯进门去,大叫:"把你们那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全给爷爷献上来!"所以说,要是没有超困的生存境遇和超强的心理承受能力,这事儿趁早儿甭干,伤自尊。
    问题是刘姥姥可不是一般人儿,胆子贼大。她想的是:我是穷人我怕谁。穷人有的是穷智慧,只要撇下这个无聊的面子问题,什么事情都好办。
    于是她就来了。
    来了就被凤姐吓一跳。凤姐的气派一般人都受不了。黛玉也是大家闺秀出身,初一见面,都叫她唬得发愣,更何况可怜的贫婆子,一辈子所见不过是寒山枯树,住的不过茅草泥屋,糊的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家织的土布衣裳补丁摞补丁,猛然看见凤姐,真当是神仙下凡。虽然人家只是家常穿戴,并没有加意打扮估计那一刻,她的耳边好比敲起一记铜磬,"嗡"的一声。
    接下来,又被臊得不轻。凤姐问她干什么来了,可怜她还想攀攀亲戚,维持一种基本的体面:"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天啊,你都穷成那样儿了,像个瘪核桃,居然还要和神仙一样的王熙凤讲情分!周瑞家的提示:"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那意思就是,有话快说啊,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这时候,就看出贫苦人的可怜。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了,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面前忍耻求告,未语先飞红了脸。凤姐虽然也告半天艰难,那意思是叫你以后别来了,俺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不过面子还是要小顾一下的。二十两银子,不过是贾府一顿小小的家宴的饭钱,或是给人家的丫头们做衣裳的钱,毛毛雨啦。龙王爷在天上打个喷嚏,地上就是春雨贵如油,这二十两银子,等于把刘姥姥一家三四口人一年的生活费给包了干儿。什么叫欣喜若狂?相信这时候,她的耳边又是一声锣鸣:咣!
    这一趟,刘姥姥只见识了贾府门前挺胸叠肚的看门大爷,凤姐屋里会打箩筛面一样"咯当咯当"响的自鸣钟,红香软帘,穿罗裹缎、插金戴银的平姑娘,吃了人家一顿鸡鸭鱼肉,但是,也算是经济收获之余,精神上的一次小小历险。回到家,盘腿在炕上细诉细讲,像孙悟空讲的:咱也是那上了台盘的和尚。
    凤姐一定没有想到,这二十两银子会开什么样的花,结什么样的果。虽说是"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那也得看受恩的是什么人。雅典的泰门资财散尽,却是膏血养就一帮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世上多狼心狗肺的人,偏偏刘姥姥这么一个重情重义的老太婆叫又贪又酷、失尽人心的凤姐撞上了,误打误撞施了一回恩,于是若干年后,莫名其妙地就救了自己的姑娘。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可是大场面,不亚于秦可卿出殡,贾元春回门,又繁华,又热闹,又喜兴。
    别误会。刘姥姥二进贾府不是来打秋风的:上回得了二十两银子,这回说不定能赏我四十两,所以无论如何,舍着这张老脸,也得再走一趟——她是送东西来的。虽然是些个枣子、倭瓜并野菜,山野常见,并不稀罕,却是她的一点"穷心"。从这儿就可以看出农村人的淳朴,明知道贾府山珍海味吃不尽,还要扛这两袋子瓜菜来,献宝一样送上门,这是农村人有恩必报的基本价值标准之下,做出的自然反应。
    
    初见贾母,贾府老太君的气派更震得她发晕。一屋子的人!戴珍珠的、戴宝石的、簪花的、戴朵儿的,个个都花枝招展的,用银铃般的声音说笑着。脸庞儿又光洁,嘴唇儿又鲜润,和他们一比,自己真是老树僵皮,见不得人。神仙一样的凤姑奶奶,上次见自己的时候是大模大样坐着的,这回又说又笑是站着的。被众人围拥的那个老婆婆是谁呀?头发虽然白了,看人家的肉皮儿,那叫一个细腻滋润,一看就没受过风吹日晒雨淋。
    若是一个没见识的,见着这么大的排场,这么大的人物,吓也吓死了。她不但没吓死,居然和贾母一递一答说起话来了,一个叫:"请老寿星安。"一个问:"老亲家多大年纪了?"
    如果天上真有佛祖神仙,看见这一幕场景,会作何感想?
    两个年岁相仿的老人,境遇却是冰火两重天。一个享尽齐人之福,一个受尽人世颠连;一个行走坐卧有人伏侍,一个这么大岁数还下地劳动;一个走到哪里都被称为"老祖宗"、"老太太",一个走到哪里不过让人叫一声"老刘",或者"刘姥姥";一个大箱子大柜,里面盛的全是宝贝;一个矮墙浅屋,一屋子全是破烂。但是很奇怪,刘姥姥并没有产生悒郁不忿之气,只是衷心地尊崇和敬仰。也许是因为她们之间完全没有可比性,就像一个叫花子,他可以嫉妒别的叫花子比自己多要了二分钱,但不会嫉妒大商人一票买卖挣了好几万——她只能把这些归结为一个字:命。
    这两个本来没有任何可能产生交集的人物,居然在一个特定的时空交汇,刘姥姥一定没有想到她对贾府老太太的重要性。
    贾母这个人,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嫁到"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家,金子银子太不稀奇,珠宝玉石也是没处撂的东西。她不知道贫穷是怎么回事,"山田脱粟饭,野菜淡黄齑"是什么滋味,也想像不到有人居然会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喜得浑身发痒,感激涕零。高墙深院,她根本看不见外面的真实世界,也过不着真正的人生,她这长长的一辈子,不过是困在一个金子做的围城里。
    自从见到刘姥姥,才掂出了自己这一身富贵的分量来。自己不爱吃的面果子和螃蟹饺,刘姥姥吃得津津有味;自己拿来糊窗屉的纱,刘姥姥居然想要拿来做衣裳;自己家里盖的大观园,刘姥姥居然把它当成画儿一样;自己走到哪里都坐轿子,歇下来有丫环捶腿,刘姥姥刮风下雨还要出工上地,摔个马趴再自己爬起来。这种优越感,若有实体对比,比任何虚比浮词产生的效果都强烈。
    所以她欢迎刘姥姥来。
    所以她要好好展示一下她的优越感。
    所以她要带刘姥姥游历大观园。
    我要是刘姥姥,一定慨叹一声:同样是老太太,人和人的差别咋这么大呢!
    我估计刘姥姥必然也是走东街串西巷,爱听、爱记、爱讲一些奇闻轶事,来丰富自己的业余文化生活。所以她才会在第二次进贾府时,把贾母和王夫人哄得高高兴兴,把宝玉唬得一愣一愣的,把众位贵族小姐忽悠得发晕。

    她游历大观园的主要任务就是闹笑话。鬓上簪花,苍苔跌滑,赏霞影纱。吃了茄鲞,又吃点心,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一寸来大的螃蟹馅小饺儿。然后又跑去唐突妙玉,这么好的老君眉,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她,她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然后又跑到省亲牌楼下磕头,硬说那是"玉皇宝殿",然后又醉上头来,乱跑到宝玉的屋子里,晃得头晕眼花,在那里睡了一觉,给人家放了一屋子的酒屁臭气。
    最要命的是饭时逗乐:"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好个"外来妹"!
    好大一场乐!
    平时大家笑不笑?肯定笑。尤其是在贾母跟前承欢的时候,多大的心事都得搁下。王熙凤受了邢夫人的气,见了贾母,也得立刻把下巴颏变圆了,陪着说笑。记住啊,是"陪"着说笑。虽然不是苦笑、奸笑、傻笑、呆笑、强颜欢笑、皮笑肉不笑,那也是趋附的笑、奉承的笑、舍命陪君子的笑、你笑我笑大家都笑的笑,就像印刷出来的书画墨宝,批量大,形式统一,内容空洞无聊,更像一种面部肌肉体操。
    哪里赶得上这场笑,倾盆大雨一样,哗哗就下来了,让人想躲都来不及。黛玉多么忧郁的一个人,王夫人多么矜持,探春没事的时候挺严肃的,惜春本来就孤介,这回全被缴械。这可是真的笑,欢笑,大笑,发自肺腑的笑,笑到喷饭,笑到岔气,笑到弯腰曲背。这场欢乐不但空前,更是绝后。直到贾府败亡,一切灰飞烟灭,再没有过这样痛痛快快大笑一回。
    笑也笑了,闹了闹了,恩也报了,使命也完成了,俺该回家过俺的苦日子去了。地也该浇了,草也该拔了,一家子吃饭穿衣没我不行啊。说到底,梁园虽好,不是咱家。
    有人说,刘姥姥难道不难过吗?这么受阶级压迫,早该造他们的反了——别逼她,她一个七八十岁的农村老婆子,哪有这觉悟。就是觉得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人家待得也不错,挺高兴的。这一回去,又可以开新闻发布会了!
    荡开一句。要是让现代人编戏,说不定有两个结果。第一,就让刘姥姥留下了,吃好的,穿好的,没事围着贾母转,给贾府当一粒永远的开心果。第二,让刘姥姥回去鼓动一帮子人造反,先拿下贾母这个养尊处优的老寄生虫再说。
    说实话,现代人就有这本事,磨磨叽叽,生编乱造,胡扯乱扯,根本无视真正的生活。皇宫里有那么多刁蛮公主吗?你看电视上,左一个右一个,全都蹦出来了。看一个电视剧,一个老奶奶有三个儿女,她跟小儿子儿媳住,得了老年痴呆,小夫妇两个焦头烂额,居然硬瞒着不让另两个弟兄知道,整出戏全凭着这个误会往下开锣。公道地说,演员的演技不错。剧情分?零蛋。
    
    刘姥姥深一脚浅一脚往京城赶的时候,她一定没想到,自己的运气这么好,居然拐来这么多好东西回家。她的心里一定狂喊两声:发财了!发财了!
    青"软烟罗"一匹——这可是好东西,贾母藏了这么多年,比现在皇上家用的料子都好。她不是要做衣裳吗?凤姐好人做到底,再另送她一个实地子月白纱做里子。两个茧绸就是野蚕丝织的绸子,价钱比较便宜。就是便宜,也比农村的家织布好。包袱里还有两匹绸子,这是好东西,真丝,搁现在,百十来块钱一米,一给就是两匹!年根底下,做上衣裳,又柔软,又漂亮。就是得当心,她那手上全是干裂的口子,一摸,呲啦呲啦的,真怕给挂毛了。各样内造点心也给她带一盒子去,两条装瓜菜来的口袋,一个里头装两斗御田粳米,一个里头装园子里的果子和各样干果子。还有八两银子——这是凤姐给她的东西,真周到,真细致。
    王夫人给了她两包银子,每包五十两,一共一百两。一百两,白花花的一堆!
    平儿也不甘落后,给了她两件袄和两条裙子、四块包头、一包绒线——过去的农村人,一件衣裳做出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传小三,所以虽然是丫头穿的衣裳,那也是绸子缎子,她根本没的弃嫌。
    到了贾母这里,送她东西更是不少:老太太把众人孝敬的衣裳都送给她两套。老封君穿的衣裳,那还能不好?还有她在园子里吃的奶油炸的小面果子,贾母也送了她一盒子。连药都给了她一包子:梅花点舌丹、紫金锭、活络丹、催生保命丹,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鸳鸯也不甘落后,送她两个荷包,荷包里还装着金银锞子呢。
    而且宝玉把刘姥姥喝过、妙玉想扔掉的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也抢救下来了,送给她带去。我估计她接是接过来了,拿回去不过是当一个喝粗茶叶的杯子,根本不知道这只成窑五彩小盖钟的价值——我也不知道。
    这里值得一说的是宝玉这个孩子,生于绮罗丛中,锦绣世界,却既知道体恤杯子,又知道体恤婆子。这样的心肠软和好叫人感动,很可爱。
    刘姥姥的举动叫我想起一个人,高晓声笔下的"漏斗户主"陈奂生。身上没衣,手里没钱,肚里吃不饱,常年负着债。如今政策变了,生活好了,"漏斗户主"摘了帽了,身上有了新衣,手里有了余钱,脸上有了肉,无债一身轻,就想进城来看看了。这一看,就看出花儿来了,简直就是微缩版的"刘姥姥进大观园"。
    因为偶然的机会,他平生第一次住进政府招待所,看到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
    "这房里的一切,都新堂堂、亮澄澄,平顶(天花板)白得耀眼,四周的墙,用青漆漆了一人高,再往上就刷刷白,地板暗红闪光,照出人影子来;紫檀色五斗橱,嫩黄色写字台,更有两张出奇的矮凳,比太师椅还大,里外包着皮,也叫不出它的名字来。再看床上,垫的是花床单,盖的是新被子,雪白的被底,崭新的绸面,刮刮叫三层新(被面、被絮都是新的)……"吓得他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生怕弄脏了人家的被子。
    不过,当陈奂生听到住一晚要五块钱,他的反应可不美气,使劲坐人家的弹簧太师椅,恨不得给人家坐坏。吃了姜饼,脸上嘴上不惬意,就把提花枕巾捞起来一通猛擦,衣裳也不脱就钻被窝,出了五块钱呢——即使把房间弄成了猪圈,也值。
    刘姥姥虽然也喝醉了,跑到宝玉的屋子里睡了一大觉,放了一屋子的酒屁臭气,她可不是故意这么干的。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掏住宿费,所以比较平心静气?我估计如果要是让她也拿钱才能到贾府来参观参观,也许她也会像陈奂生一样,产生不平之气,然后想办法搞点破坏。现在的旅游景点上这样的同志并不缺,反正大爷花了钱,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
    但是,陈奂生肉痛心痛之后又是自豪。试问,全大队的干部、社员,有谁住过五块钱一夜的高级房间?他仅仅花了五块钱就买到了精神的满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货,于是愉快地划着快步,像一阵清风荡到了家门……
    刘姥姥和他的境遇何其相似。她连五块钱都不用花,只不过赔上一点自尊,就赚到了一百多两银子、一大包丝绸衣裳、面果子、窗纱、仙丹,还有人们的尊敬。试问,你们谁和崇高的贾府有关系?我就有。你们谁和贾府的老太君说过话?我就说过,她还叫我老亲家。你们谁见过贾府有名的凤奶奶?我就见过,她还叫我刘姥姥。还有那个鸳鸯……这个买卖,赚得值!所以,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刘姥姥甘当篾片、开心果,念:"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刘姥姥此一趟,实在是精神与物质的双丰收。当然,在日后她会想办法把这个恩报回去,反正现在是你也开心,我也开心。
    刘姥姥在贾府呆的时间虽然不过两三天,却像一块大石头,咚,扔进贾府这个深潭内院。没有她,贾母觉得英雄登顶般寂寞;没有她,鸳鸯凤姐没有办法这么大规模地取悦贾母和所有人;没有她,黛玉和宝钗之间就没有一个用来和解的引子,她是缝合两个人裂痕的线和针。
    刘姥姥在贾府所起的作用,说开心果,太轻了;母蝗虫,太重了;说白了,她就是增长贾府上下人等优越感的有效参照物。"女篾片"是鸳鸯和凤姐给她的定位,很准确。
    "篾片"?就是"清客"了。清客?就是"相公"了。"相公"呢?好说,就是"门客"。
    听说过孟尝君门客三千的故事吧?就是家里有钱了,养的闲人。有会鸡鸣的,有会狗盗的,还有一个冯谖,专门会喝了酒击剑作歌。"长剑呀,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呀!"于是上鱼。过了几天,他又唱上了:"长剑呀,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呀!"于是备车。过了几天,他又接着唱:"长剑呀,咱们回去吧,没有钱养家呀。"哦,好办,给他家里的老娘送吃的,送穿的。这一来,冯谖不唱歌了。
    可是孟尝君也没有钱了。再多的俸禄,也搁不住养这三千闲人啊,还要有鱼,有车,连家里的老人都给代养了。于是他就派冯谖到封地薛城放债收息。本来指望他收回大捧大捧的银子的,结果他把老百姓集合起来,一把火把债券全都烧掉了,还说这是孟尝君让烧的。为这,孟尝君还很不高兴过他一阵子。
    后来,孟尝君名声太大,齐王担心他篡位,把他的相印也给收了,三千门客像苍蝇一样,嗡一声都散了,只有冯谖跟着他回到薛城。薛城的老百姓一见恩人回来了,扶老携幼,倾城而出,都来迎接。这就是冯谖这个门客给他留的后路,很不错。
    不过,像冯谖这么出色的能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混吃混喝,讲究"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衔,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刘姥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所以她只是客串一回篾片罢了。
    这里说一说黛玉,因封她"母蝗虫",被人骂这个千金小姐蔑视劳苦大众。我们来个换位思考,假如你是黛玉,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粱麦菽稻,甚至不知道大西瓜是地里长的,还是树上结的,那遍地绿油油的是韭菜,还是麦苗?更没有挥汗如雨割过麦,也没有钻在玉米地里锄过草,你怎么能知道老百姓过的什么光景?有什么样的艰难和苦痛?她作个诗都要颂圣:"圣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现在猛一下子天上掉下个刘姥姥,脸又黑,手又粗,说话又土气,戴满头花,"啪嗒"摔一下子,不劳人搀扶,自己爬起来,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要,她要看得上眼才怪。这个姑娘本来就嘴巴尖,现在随口说一句"母蝗虫"又怎么了?不过就是偶尔刻薄一下么,用不着往死里骂她。说到底,谁也不是神仙,不可能脱开自己的人生和阅历限制。还是那句话,不要硬逼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若是贾家败落时,林黛玉没有死,也沦落到要衣无衣、要食无食的境地,估计她就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人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也许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
    不过"母蝗虫"这三个字起的作用可大了,被宝钗好好夸了一下子,把黛玉的心彻底收了去——刘姥姥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成了钗黛手里的一枚和棋。
    红楼里并不缺清客相公,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到贾府一垮,他们早不定跑到哪里承欢去了,倒是刘姥姥这个女篾片,烈火显真金,露出她那侠义心肠。
    刘姥姥是个篾片不假,不过,假如她只是一个倍受嘲戏的角色,那就太小看这个老人精了。就算她给大观园里那些没见过农村世面的公子小姐们添了乐子,那些公子小姐们何尝没给她寻了开心呢?
    这么一个聪明内秀的老人家,一双老眼什么没见过?她的人生智慧在对黛玉和妙玉的态度上,显露得那么不动声色。
    贾母不是带着她走到黛玉的房里了?宝黛钗的房间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各有特点。宝玉的房间里软玉温香,金璧辉煌,金珠宝贝耀眼争光,透着大家子贵公子的奢侈劲,还那么重的脂粉气。宝钗的房间里就十分朴素,除了生活必需品,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个跟她平时冷静、澹定的生活态度有关。黛玉的房间很奇怪,不像个闺房,"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她平时看来不大爱做针线,倒是教起香菱写诗来一套一套的,那肯定是读书多呀。
    刘姥姥猜说这是哪位哥儿的书房,贾母告诉她"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的反应很奇怪,"细细地打量了黛玉半日",然后说了一句话:"这哪像一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她为什么不说:"唉呀,好漂亮的姑娘啊!"或者干脆跑过去,拉起黛玉的手,说:"唉呀,姑娘,你这么个好模样,又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她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跟一间屋子较什么劲啊,还这么下死劲地夸——非常明显地"顾左右而言他"。
    我猜:第一,她不敢;第二,她不肯。
    别忘了,一场戏里,二人相对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主角。刘姥姥打量黛玉的时候,黛玉也没闲着。刘姥姥的心眼活动着,她的心眼也在活动着。这个姑娘天天眼见的是精馔美食、漂亮的公子小姐,就是年老人,也是年高有德,这下子见这个母蝗虫蹦蹦达达,居然蹦到自己的屋里来了,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就算她不敢当着贾母的面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那神色估计也是:"别理我,烦着呢!"这一点不光刘姥姥,连贾母都看出来了——不愧是聪明的当家老太太,人情世故,可以懂装不懂,绝不是不懂装懂。所以她才会在探春的屋子里说这样的话:"我这个探丫头倒好,只是两个玉儿可恶,回头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刘姥姥有八个胆子,也不敢跑上前拉人家的手。
    但是,这似乎也不是刘姥姥细看黛玉的深意。黛玉这个姑娘,从形貌到气质,都不是人间女子。所谓"超凡脱俗",实际上不是褒义,而是贬义,那意思就是虽生在红尘,却不适合活在红尘,而且命里注定会一生不如意,甚至早逝。刘姥姥分明看出了一点玄机,她却不肯说出来。
    正因为她对黛玉的印象不好,很不好,所以才会对黛玉打量了半天,不肯夸黛玉的容貌,反而夸这间屋子模样好。就像她对惜春,就敢跑上前去,拉住人家的手:"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有这儿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黛玉才真是神仙托生的呢,她倒是不置一辞。可以说,她评价黛玉和黛玉评价她,必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价值标准交错出来的剪刀差。
    让人惊讶的是,刘姥姥对黛玉的暗评,居然和南安太妃对黛玉的暗评是相合的。南安太妃来给贾母贺寿,请出几个姑娘来见,先是拉着宝钗湘云的手细看,然后再细看黛玉和探春,然后说都好,都好,不知道叫我夸哪一个的是。这里面有一个次序问题。四个姑娘是横向一字排开的,并不是排一路纵队,有个先来后到。她却先携了宝钗,那意思就是心中就先取中宝钗。这时候宝钗脸上必是一团和悦之气。黛玉则是一生之中,百分之九十的光阴,脸上都是一种清寂之气,这种气质使人远离。
    再联想到元春省亲,高高在上地坐着,看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作诗,想必高灯下亮,看得清楚,所以心中先取中宝钗,在赏赐端午节礼的时候,才会钗、玉的礼一样,黛玉的且放到后头去。
    刘姥姥这么一个村妇,居然和太妃、皇妃取向一致,她们所代表的,可以说是从上到下的俗世对于宝钗和黛玉之间,孰优孰劣的一种精确选择。就是贾母,那么疼外孙女儿,给宝玉选媳妇,也是舍黛玉而取宝钗。
    刘姥姥这个人的眼光真是非比寻常的厉害,这种厉害不是因为她学了哲学,或者会看人的心理,而是积年得来的民间智慧。这种智慧还表现在她对妙玉的态度上。妙玉对她的态度无从想见,不过因为她喝了茶,就连名贵的官窑茶杯都不肯要了,想必这个自命高洁的姑娘是绝不肯对这个母蝗虫假以辞色的。微妙的是,刘姥姥居然对这个人也如同对黛玉一样,有一种老于世故的圆滑和回避。贾母问她这茶怎么样,她说淡了些,再熬浓些就好了,这话里没有多少深意,不必挖掘,不过她的态度却大有深意,是燕子抄水一般地一掠而过。如果说姥姥代表的是俗世,那么妙玉代表的就是一个精神金字塔顶端的那颗珠子。高也罢,低也罢,反正妙玉是没有群众基础的。李纨也不喜欢她,"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在这里,刘姥姥和李纨又成了同一阵线。刘姥姥这个人,真是具有非比寻常的亲和力。
    我不止一次地想像过刘姥姥回到家的样子,会不会拄上龙头拐,穿上老太太送她的绸缎衣裳,像个老封君一样咳嗽,叹气,看病的时候也要把帐子撂下来?可是她第三次来,居然还是一股村气,不像有的农村大学生进了城,回家就敢用普通话招呼自己的亲爹。这个老太太有本事,有定力,不被外界影响自己的人生观和幸福观,照旧快快乐乐过自己的小日子。
    而且,她只会把贾府看作自己的恩人,心里决不会产生焦大那样的忿怨之气。焦大是有所求而无所得,刘姥姥是求的都得到了,甚至得的比求的更多,所以只会感恩,说不定会真的给贾母等人立长生牌位哩。
    不过,从这次大包小裹地回去,她也必定成了焦点,不定多少人听她讲贾府里怎么怎么样,小姐的绣房什么样,公子的卧室怎么样,公子小姐吃什么,穿什么,长的什么样,贾府的老太太有多少人伺候着呢?唉呀连伺候她的丫环呀,都插金戴银,于是底下"哇"一片惊叹之声。凤姐穿的什么,戴的什么,她的房里挂着什么?他们每天吃的是什么,玩的是什么……然后她就在整个村庄里挂了号,时不时地有人问:"没有进城去看你的亲家呀?怎么还没有进城去看你的亲家呀?"她去不去呢?估计不会,因为王夫人捎话给她说,叫她以后别再求亲靠友的。若是去得太勤,不是要惹人家误会和小看吗?看啊,刘姥姥又来啦,又来打秋风啦,臊得慌。
    她并没有想到,这个表面繁华的大家族,却在一步一步走向没落——像一座土做的城堡,渐渐风化,重新变成灰尘,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到贾府真的倒了,被抄家了,能躲的恨不得全部推干躲净,认识的恨不得生出一百个嘴来说:"我不认识他家,我和他家毫无关系。"这个时候,她去不去?
    这还用说?
    去!
    这是民间最普通也最沉重的报恩意识。咱怕什么哩?一个穷老百姓。难道连老镢把都不让拿了?所谓"无欲则刚",不光是说的抗婚的鸳鸯,也是说的后来贾府大难中不避嫌的刘姥姥。
    所以,当她第三次来,她可是真的完完全全报恩来了。她救了巧姐。凤姐应该感到幸运,这才真是"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
    再回到文章的开头去。为什么有的农村人会残酷对待自己的亲人?皆因了利益关系。有用的时候好好待你,没用了,就把你一脚踢开。可是,贾府抄家,刘姥姥却自动送上门来。什么叫仗义?仗义居然不独是仗了剑舍身取义,甚至也可以表现在一个七老八十、手无寸铁的老婆子那里。不要奇怪,很多时候我们读的书多,认的字多,能讲出的道理多,吃的好东西多,床上铺的是他们一辈子也铺不到的真丝,思考的是他们永远不会思考的哲学问题——可是,我们却真的不如他们高贵。
    刘姥姥和焦大这两个人出场早,戏份少,却绝对有彩。焦大是"牢骚太盛防肠断"的狭隘,刘姥姥是"风物长宜放眼量"的豁达。两个人皆因和整体气氛的极不和谐,如同白布上的墨迹,或是黑布上的白绸,最为明亮耀眼,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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