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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红楼小人物之袭人

(2014-10-30 19:26:31)
分类: 小说影视、神话故事
    袭人像头驴,美人驴。跟贾母时她叫花珍珠,跟了宝玉,这个邪僻贵公子因了一句诗:"花气袭人知昼暖",给她更名"花袭人"。是她就顶着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构筑她温柔敦厚的事业。
    她的事业就是拉着沉重的磨盘转圈子:一层是老太太、王夫人,中间是叫人不省心的宝玉,下面还有刺儿球般张牙舞爪的晴雯和一大帮不好对付的小丫头片子以及无事生非的下人老婆子。
    按理说,就算她是怡红院的班长,只要把宝玉屋里针线做好,小丫头们管理好,宝玉的吃喝穿戴经营好,然后万事OK。至于宝玉爱不爱读书,对不起,不关我的事;宝玉懂不懂道理,对不起,也不关我的事;宝玉明不明大礼,那更不关我的事;宝玉喜欢吃人嘴上擦的胭脂?没问题,我就天天擦好红艳艳的香浸胭脂让你吃!
    她要那样想的话,就不叫袭人了。她是把职业当成事业来做的。职业这个东西,你给我出钱,我给你出力,你给我出多少钱,我给你出多少力。事业这种东西,你不给我钱,我也给你出力,你不给我出太多的钱,我照样给你出太多的力。把事情当事业做和当职业做的效果是不同的。同样是盖房子,一个人说,我在搬砖,一个人说,我在盖房子,一个人说,我在造世界上是最美的建筑。结果第一个人一辈子都是一个砖瓦匠,第二个成了盖房高手,第三个成了蜚声国际的建筑设计师。你看凡高,同样是画画,人家就是当事业来做的,所以画得出《向日葵》;米勒也是当事业来做,所以画得出《晚祷》和《拾穗者》。人家都是绘画大师了,还有一大票职业画家在画着宣传画混饭吃。
    袭人和别的丫环的区别也在这里。别的丫环就站在一个小丫头的角度看问题,吃凉不管酸,她却超脱出来,站在宝玉的爹妈——贾政和王夫人的高度看问题,因为宝玉性情乖僻,透着没出息,实在不像个贾府接班人的样子,她就着实忧虑。且要磨刀霍霍向宝玉,要拼命把他修剪出个体面样子。
    从这个角度说,宝玉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整个世界、她的全身心所在、她的一生事业、她的向日葵。所以说驴人都有驴脾气。她的脾气就占了一个字:痴。
    宝玉是活龙,是凤凰蛋,是金门富贵的贾家最宝贝的东西。龙鳞是不好揭的,谁见过丫头教训主子?偏偏袭人犯了驴脾气:偏要教训教训你。
    不过,驴人也有驴智慧。迎难而上是勇气,知难而进是魄力,对症下药那叫本事。
    袭人知道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最厌听革命大道理,绝不能正襟危坐,说:"宝玉啊,身为贾府未来的继承人,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你的父亲看着你,母亲看着你,天上的列祖列宗看着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于是,她把几乎全部人生智慧都用宝玉身上,发明了一套"降龙三十六计"。
    (一)降龙第一式:请君入瓮
    过年,过年,主子们过年,丫头们也过年。袭人被母兄接出去吃年茶,宝玉偷偷找了她去,玩一会儿又悄悄回来。人不知,鬼不觉。说到底,一个主子,往丫头家里跑,是非常非常不得体的事。所以袭人绝不会傻到到处显摆:"唉呀,宝二爷啊,跑我家里找我去啦!"除非她活腻了,想找事。晴雯等一干大丫头本就伶牙俐齿,这下子还不活活把她拿唾沫淹死?要是再一状告到王夫人那里,揍一顿,赶出去,不是自找倒霉?
    所以她回来之后一字不提,却暗埋伏下刀斧手,着着杀来不留情,要砍掉宝玉身上的邪僻之气。
    袭人明知道宝玉宠自己,偏偏她就在这上面做文章,给宝玉来个釜底抽薪:我妈和我哥哥说啦,叫我再耐着性子在这儿呆一年,明年他们就要把我赎出去。
    宝玉不急才怪。
    宝玉:"我不叫你去也难。"
    袭人:"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放,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老太太不放你也难。"
    袭人:"为什么不放……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不成事。"
    宝玉急了:"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袭人道:"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
    宝玉问她:"依你说,你是去定了?"
    袭人道:"去定了。"
    明明她是不肯走,为什么非要说自己去定了?
    袭人是从小儿就陪着宝玉长大的,给他梳头,给他洗脸,给他穿衣裳鞋袜,陪他吃,陪他睡,给他端茶递水。从小宝玉这孩子又淘气,又贪玩儿,又爱花钱,又不爱惜东西。要按说,这些都是小事,富贵公子没一个不带这毛病的。
    戊戌变法后,端王载漪把他儿子向慈禧举荐进宫,当了大阿哥。这孩子说傻不傻,绝顶聪明,唱起戏来学谁像谁,再精巧的玩具也能拆能卸又能装起来。说聪明又傻得不透气,人情世故一点不通,一不如意就对天长嚎,谁哄也不听。慈禧带着他一块儿西逃,路上养蝈蝈,抓兔子,还养两条板凳狗,透着不成器,所以辛丑回銮以后,取消了大阿哥的名义。出了宫,把老几辈子积存下的珍宝、字画、房产、庄田等,一古脑儿全变卖了。后来眼瞎家穷,靠从前骗过他吃过他的当铺掌柜的周济他碗热汤面,施舍一点烟灰度日。
    你看,富家少爷,不是这样毛病,就是那样毛病,看起来还是这种不成器的毛病居多。宝玉也并不是曹雪芹说的"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不过,有些毛病却是让贾宝玉申请了专利。
    比如爱说傻话。什么"各得各人的眼泪"呀,什么"女儿是水做的,男子是泥做的"呀,一高兴起来就说个没完,在他是至情至性,在别人听起来疯疯傻傻,不像大家公子。
    比如调脂弄粉。男孩子生来爱刀爱枪,征战杀伐,这是正常,没见过这样婆婆妈妈,整天泡在女孩儿堆里的。黛玉和胭脂膏子,他也要一起制,谁嘴上擦了胭脂,他也要猴上身来吃,看见女孩子穿红衣裳就眼发直,迈不开步子,只恨不得把人家也搜罗来,自己身边围一圈美女——这已经不是像不像大家公子的问题了,干脆就不像个男人的样子。
    最要命的是不肯读书。这虽然不是他的专利,却是他最致命的缺陷。读书是上进之阶,虽然贾家是公侯之家,但是公侯之位也不是老让你们家世袭呀,所以贾政就是读书出身。到了宝玉,更该是由读书出身,将来做官,光耀门楣。偏偏这个呆公子喜欢诗,喜欢词,喜欢读课外小说,就是不爱好好上学。
    可是,这关你袭人什么事?她会说,我也是贾家一分子,宝玉有出息,也是我当丫环的光荣。
    所以说,袭人是一头高尚的驴。不但高尚,而且聪明。有人说她狡猾,我倒感动于她的"痴"。
    她用的这一手,其实是哄孩子常用的招数,虽然俗,却极管用:"你听话不听话?不听话我可走了啊!我走了!"于是小孩子抱住她的腿哇哇大哭:"我听话,我听话……"于是大人就一二三地罗列起来:第一你要好好学习;第二不许淘气;第三不能光吃方便面汉堡包,要多吃青菜多吃饭。
    看宝玉泪痕满面,袭人说我说几件事,你若是依了我,刀搁我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历来无论男女,若动心机,多是为自己。袭人开出的这几个条件却没一个是为她自己,全是为的要把宝玉规引入她自认为的"正道"上去。
    第一,别再说傻话。第二,做出个爱读书的样子,哄哄你爹。有人痛批袭人虚伪,不是真劝他努力上进,分明是挖贾府的墙角。这可冤枉了这个姑娘。她一是心疼宝玉老是因为不爱读书挨贾政打,一是体谅贾政望子成龙的心。她明知道宝玉是个劝不过来的人,所以才会想出这么一个折衷的办法来,维持父子间的和平。第三,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吃人嘴上擦的胭脂,爱红的毛病儿。
    口袋张好,宝玉真乖,一头就往里钻,一声声地"都改,都改"。
    目的达到,皆大欢喜。
    宝玉毕竟是个呆公子,若是他肯站在袭人的地位上想一想,就知道她一定不肯出去。第一,吃穿和主子一样,鸡鸭鱼肉也吃,绫罗绸缎也穿,出了这个门,哪还能找得着这么好的福利待遇?第二,这个屋里除了宝玉就数自己大,连宝玉都叫她一声"袭人姐姐",小丫头片子们不用说,赶着巴结,咱还不希罕答理她们哩!在怡红院里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大权在握,呼风唤雨,呆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出去?第三,宝玉待得又好,将来也弄个姨太太当当,不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美事儿?再往后想想呢?宝玉当了官,那可就是官儿的姨太太了!
    (二)降龙第二式:美人计
    宝玉这孩子,胎里带来的爱和女孩儿们亲近的作风,劝死也改不了。湘云来作客,睡在黛玉的潇湘馆,把他高兴坏了,天一明就披衣趿鞋往黛玉房中来(倒是不睡懒觉)。见湘云睡觉不老实,爱蹬被子,胳膊露出来,他还帮人家盖盖。他在场,两姐妹起不来,让他出去。出去他还不肯走,在外间屋里等着。等姑娘们起来了,要梳洗,他耍赖皮,一定也要跟着在这里梳洗。然后又请湘云帮他梳辫子。一边梳着,看见胭脂了,又犯了毛病,要吃,叫湘云一巴掌给他打下去。
    按说,他没有坏心,不存在偷窥、乱搞之类丧伦败德的行为和心思,是一个很纯的男孩子。问题是,若是传出去,贾家的贵公子,成天女里女气,说重些就是妖里妖气,这叫人怎么担待!所以袭人生气:"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这话是对着宝钗说的。宝钗这个姑娘善识人,听袭人如此说,便晓得她言语志量深可敬爱。所以说袭人这个人自有她的人格魅力。犹如占花名儿,晴雯占住了俏和美,袭人占住了一个"贤"字,就把别人全都压下去了。
    宝玉何曾想到他的行为触犯了人类社会当有的规矩礼节?袭人又不是宝玉的教引嬷嬷,本来不劝谏也可以,这事儿完全是她自觉自愿。一个字叫"痴",两个字叫"责任",四个字就是"多管闲事"。袭人也是个死心眼儿,这闲事管定了。所以宝玉从黛玉房里回来,一问她不答理,二问她甩酸话:"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颇像小两口闹脾气。宝玉就吃这一套。也不横着眉竖着眼,说你走你走,你去伏侍老太太去!也不坐在床沿,双手叉腰:"你想干嘛?造反啊?你以为你是谁?管我?做梦吧你。"他蔫蔫的没脾气,又绷不住劲儿,替袭人解钮子。这下子着了袭人的道儿,娇嗔满面,责他不该男女间没个避忌:
    "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宝玉一见,骨头都酥了,情不可禁,把根玉簪一跌两段:"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
    "美人计"又奏了效,袭人大获全胜。
    所以说,无论袭人怎么慨叹宝玉不听劝、不长记性,她的劝谏都是起了作用的。宝玉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除了怕他爹贾政,再就是怕丫头袭人。按行事做人的套路来说,宝玉是邪的、僻的,袭人是正的、大的,所谓邪不胜正,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不要因为袭人早先曾和宝玉上过床,现在就派她是虚伪的假道学。她之所以屡屡和宝玉戗起来,也是为的"规矩"二字。这是她真诚遵行,不可推倒的金科玉律。
    所以宝玉挨了贾政的打,怕黛玉为他着急,满心里要遣个人探望一下,却又怕袭人,要先支使袭人到宝钗那里借书,然后再遣晴雯给黛玉送两方旧帕去。平儿挨了贾琏的打,宝玉想她可怜,也是因为袭人不在房里,他才敢尽力落几点痛泪。到晴雯被逐,宝玉因怕袭人,故而鬼鬼祟祟,自己偷跑出去探望一回,而不是和袭人合谋着共同去看一回。
    (三)降龙第三式:反客为主
    晴雯被逐,犹如剜去宝玉心头肉,先是说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窝里,这还算有理。后来居然说到春天阶下海棠花无故死了半边,正应今日晴雯遭荼毒之兆。这可真是大发痴气了。由他顺嘴说下去,痴气如滚滚长江之水,天知道这个呆子会想到哪里去!这已经是孔子、诸葛、岳飞、杨玉环、王昭君地乱盖起来。还是袭人有办法,痛下箴规:
    "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一句话就吓得宝玉住了嘴:
    "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
    这一招反客为主用得好。除了袭人,哪个还有这个本事。
    我相信,宝玉有一百种邪气,袭人就有一百零一个法宝,宝玉是孙大圣,袭人就是如来佛。如果有必要,她会把三十六计统统往宝玉身上使。
    所以说,袭人的命不该落在屋里使唤,到最后当个姨太太,而应该当一个正妻。所谓"妻贤夫祸少",她一肚子的规矩和道理,若是当了姨太太,只能是烂在肚里。只有当了妻子,才能施展她的本事。她嫁给蒋玉函做当家奶奶,实际上不是曹雪芹安排的,而是她当有的和必有的结局。她不是紫鹃,不会看破红尘,出家为尼。也不是晴雯,像一根脆芹菜,一掰就折。既不肯离世,也不肯出世,剩下的就是生在红尘,长在红尘,在红尘中活,在红尘中死。
    袭人的红尘里可不止宝玉一人。
    若是袭人脾气厉害一点,嘴巴尖快一点,心思粗放一点,怡红院的大姐大就轮不到她了。她打的王牌,就是把做丫环的最重要的特质发扬光大:殷勤小心。
    对待宝玉的殷勤小心是公认的。宝玉的命根子,那块顽石幻化的美玉,白天戴在宝玉的脖子上,晚上就放在袭人的枕边,且用手帕包好,一是小心保管,再者次日戴时便冰不着脖子。宝玉生病,袭人天天记得打发他吃药。贾敬死了,袭人见他的扇套子是秦可卿丧的时候做的,于是赶着另做一个灰的,换下那个来。"你虽然不讲究这个,若叫老太太回来看见,又该说我们躲懒,连你的穿带之物都不经心了。"
    而且她是一个交际家,天生来的会处理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就是对待怡红院三等丫头林红玉,也极客气,笑道:"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并不大叫一声:"小红,到潇湘馆借喷壶。磨磨蹭蹭干什么?快去——"也许她知道红玉是林之孝之女,也许不知道,反正无论怎样,这是她的一贯行事,跟谁说话都要满脸堆下笑来。林黛玉这么个小性儿的姑娘,对她的印象也很好。宝玉的奶妈找茬骂袭人,黛玉先说话:"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他,可见老背晦了。"更不用提宝钗对她的印象,那是千金难买:"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凭你再怎么温厚的一个人,只要被推到风口浪尖,那就想安定也安定不下来。
    怡红院里一大票人马,都围着一个中心转,老老少少都想着得宝玉的宠。没资格争抢的不必说,有资格争抢的纷纷撸袖子上阵,上有李奶奶,下有小晴雯,虎视眈眈,两相夹攻,把个花姑娘挤兑得花容失色。
    李奶奶仗着自己奶过宝玉,找个茬子就能大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若是李老婆子敢骂晴雯,你试试?晴雯要不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叮叮当当打起来,也不叫"爆炭"。若是她敢骂麝月,麝月的嘴更不是吃素的,最擅长的就是长篇大套,把老太太和太太抬出来坐镇,不把老婆子说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她也不叫本事。可是袭人这个锯了嘴儿的葫芦,只会哭。所以宝玉才会叹:
    "这又不知是那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
    结果一句话又把晴雯得罪了:"谁又不疯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任,不犯带累别人!"
    袭人和晴雯之争素来是怡红院的一大焦点。两个人都是老太太派过来的,都肩负重任,都是人尖子。袭人成了怡红院的精神领袖,大姐级人物,晴雯却要在她手底下做事,心理怎么平衡?这只是一次小发作而已,袭人赶紧忍着气压下去:
    "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
    结果小葫芦压下去,大瓢起来了。就是《晴雯篇》中,"双星耀戏台"里第一场大戏。
    冲突激烈,矛盾升级,宝玉使性子一定要撵晴雯,袭人拦不住,索性下了一跪,才把宝玉的心跪得回转。这时候就看出这个姑娘的为人处世来,凡事以和为贵,能压事绝不挑事。这可是非常非常难得的修养和心地。后来赵姨娘大闹怡红院,芳官的干娘大闹怡红院,晴雯等都是假意劝解、拉架,惟有袭人才是真拉、真劝、真着急。按说,她不跪这一跪又能怎样?假意劝劝便罢,撵了晴雯,自己正好清净!若是她的心术不正,恐怕晴雯后边早就没戏了。
    所以说这场戏,是宝玉裹在其间的一出女戏,两个主角戗戗对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正旦,一个花旦,温柔对决。若论二人后来的结局,一个死,一个嫁。死的必死,嫁的却未必一定要嫁——若是贾府不倒,她这个姨奶奶可以一直做下去——应该是做上去。所以说,晴雯和她,一个是性格悲剧,一个是命运悲剧。
    从仿生学的角度讲,袭人真像一只超级无敌忍者龟。
    问题是,袭人何必这么能忍?
    韩信为什么一定要忍胯下之辱?因为他有鸿图未展。越王勾践为什么给吴王夫差端尿盆?为什么不大叫"大丈夫可杀不可辱",然后拔剑自刎?因为他有大仇未报。若无大志,不做大事。若做大事,必能忍气。袭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志在何处?
    人活着都得有一个远景规划,当士兵的想当将军,当科长的想当处长,读书人梦想做官,做妾的梦想扶正,袭人的远景规则就是有朝一日,能做贾宝玉的妾。然后呢?再生个一男半女,男孩日后得个一官半职,女孩日后嫁个好婆家,自己这个姨太太也就母因子女而贵。宝玉一脚踢得她吐血,她曾有一哭,担心的就是不能再生育。
    别怪她没出息,就这么点儿志向,或者派她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老谋深算的奸臣。她只不过追求自己的理想,就像一只猴子,既然老天爷把它安在这棵树上,它认同的就是这棵树上的价值标准。
    可贵的是,她虽然有这么一个远大的理想和目标,也并不因此就排除异己。为了宝玉好,是她的一切目的所在。现在的社会,你找一个这样忠诚的人来试试?更何况,又忠诚,又美丽,行事做人又和悦,又有宽大的胸怀,就算有的同志再不喜袭人,若是把自己放在她的位置,恐怕也没有她这个本事。
    当然,袭人同志志向虽远,却并不知道自己一定会走到哪里。她好像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被王夫人发现并且赏识,从而得到二两银子一吊钱的姨娘级待遇。这并不能说明她是侥幸,实际上,这是一个长期付出的过程,或者说为自己的起飞做的准备,所带来的必然结果。
    从一定程度讲,一个人做事,你做到哪里,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在那里等着你。屈原为什么会怀石自沉?因为他高标见嫉,也就是说,他太忠,太直,人际关系太差,屡遭排挤,政治失意,一个伟大的大夫活活被逼到汩罗江里去。苏轼为什么会屡遭贬谪?因为他太不拘小节,豪放旷达,容易授人以柄,于是我们伟大的东坡先生被撵到这里,撵到那里,新党不容旧党弃。晴雯为什么会屈死?因为她太厉害,太出尖。袭人为什么会升职?因为她小心、和气,还有一身"正"气。
    宝玉因为流荡优伶,淫辱母婢,荒疏学业,不务正业,被他爹狠K一顿,成全了袭人的崛起。
    我们假设另一种可能。在袭人决定向王夫人进言之前,天上下来一位神仙老爷爷,好心地忠告她:"姑娘,你还是闭嘴吧,王夫人会因为你贬损她的儿子,把你赶出去。"那么,袭人会怎么办?她还会不会跟王夫人说,宝玉挨贾政的打,打得好,打得对,以后再不听话,还应该多打两回?
    她要是聪明,就宁可当哑子。见风使舵,扯顺风旗谁不会?问题是,袭人占住的不是"聪明",而是一个"贤"字。我估计她还会按照既定思路一味地做下去。因为这是她对整个世界的价值标准的理解,也是她的人生价值所在。或是因此暗合了王夫人,得了宠,或是因此得罪了王夫人,得了祸,都不相干。大丈夫行走世间,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她是个小女子,在这一点上,却有大丈夫气。
    所以,当王夫人叫一个跟宝玉的人的时候,按说很应该是派麝月,或是秋纹,或是晴雯,她"想了想",然后自己去了。
    我估计她是早就不安于心,想找机会跟王夫人汇报一下宝二爷的生活与思想动态。尤其是从那一次,宝玉情动于衷,一时发昏,把她当成林妹妹,说了一句"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之后。当时就把她吓一跳。唉呀!要是宝二爷和林姑娘之间出什么丑事,传扬开去,宝二爷的名声不就给毁了?整个贾府的名声不也就给毁了?不行!
    你猜,她会不会立即冲到王夫人跟前,大叫:"唉呀夫人,不得了了,宝二爷爱上林姑娘了,快把他们分开……"她要那样的话,就得改个名字,叫赵姨娘。
    她忍。
    一直忍到认为时机来了。
    然后她就"想了想",自己去了。
    然后王夫人就认定:袭人是个好同志。
    然后她的荣耀就来了:分例菜的时候,她是上好的;她的母亲死了,也是按她当了姨娘的例,赏银四十两;回去奔丧,凤姐特意送她两件好衣裳装新,派丫头媳妇跟着出门,一切按姨太太的待遇。
    要评判袭人是不是个好同志,只要帮她打赢一场官司就可以了,搞清楚晴雯到底是不是她害死的。
    好多人喜晴厌袭,一心认定晴雯被她告死。乾隆、嘉庆年间,有一位叫二知道人,是个点评家,他就讲:"袭人是功之首,罪之魁。"道光年间,有一个叫涂赢的,说得更严重:"奸而有人情者难辨",意思是,奸而有人情味的,这样的人,再奸也不好分辨,不如那些奸在表面化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袭人就是"奸而近人情者,阅其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挑拨秋纹、麝月等等,其虐肆矣"。
    他们是清朝的人,法制观念不健全,现在可是法制社会。你说她奸,说她坏,可以,拿出证据来。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之前,叫晴雯来申斥:"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那意思就是我有暗探,有人给我打小报告哩。神经敏感者一下子就能想到:哦,怪不得你被立为姨娘呢,怪不得你一个月挣二两银子一吊钱呢,怪不得王夫人会给你赏菜呢,原来你是踩着别人的身体往上爬的。晴雯就是你害死的!
    甚至到晴雯被逐,连宝玉都怀疑起袭人来:"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所以,袭人就百口莫辩了。估计就算这个人真的存在,不是一个艺术形象,她也一样百口莫辩。她不会像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一样,拼命摇着头,哭着说:"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也不会像《六月雪》里的窦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花同志成天在人情世故上打滚,知道什么叫越描越黑,那就干脆一笔都不描。因为她不肯描,所以就给辩方律师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没有她的陈词,想替她翻案得另找别的证据。
    我们看一个人,除了看她一时的行为,还要看这个人的底子。虽然好人也会办坏事,但那多是无心之坏。坏人也会干好事,那很可能也是无心之好。真正说来,一个人的基本品质左右着他的日常行为。
    在红楼丫头里面,袭人坏吗?李嬷嬷骂得她那么难听,她没有挑唆宝玉赶出他奶妈去。晴雯指着鼻子说到袭人的脸上,她也并没有打击报复。就是她向王夫人进言,也不是下毒害人,只不过是因为这是当时社会通行的道德标准,她遵从,她也真诚地希望人人都遵从,尤其是宝玉更应该遵从。她的话曹雪芹都录下来了,里面并没有一字半句提到晴雯——当然,这只是一种理论化的分析。
    从王夫人的角度来看,如果是袭人向她告的密,估计她见到晴雯之后,戏就要改一改了。
    晴雯来了以后,王夫人先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骂了一通,然后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何等样人,知道遭人暗算,反应奇快,赶紧往外择自己:"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
    假如袭人告了晴雯的密,王夫人当时就得怒起来,"什么,你不知道?骗鬼!你和宝玉一屋吃,一床睡,吵架、磨牙、拌嘴,还撕扇子,现在你居然说你不知道?来人呀,给我掌嘴!"
    事实上,王夫人却信以为真:"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
    晴雯接着辩解,说自己是外间屋里上夜的,不过是看屋子。如果太太要怪,我以后留心宝玉就是了——随便拎出宝玉身边一个小丫头来,她都知道晴雯是在编瞎话,王夫人居然吓得赶紧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假如袭人说过晴雯的坏话,她难道会相信这一派谎言?
    而且,估计袭人从来没在王夫人面前提过晴雯这个人。晴雯轻易不到王夫人那里去,她根本就不知道宝玉身边还有一个叫晴雯的丫头。她对晴雯的印象,完全建立在她见到一个丫头骂人和王善保家的告晴雯的状上面。所以,若说晴雯被袭人害死,甚至说四儿和芳官被逐,都是袭人造下的罪,可真就冤枉死这个贤人了。不由她不再叫一声:"神仙菩萨,坑死我了!"
    所以说,袭人是个好同志,我们不要放过一个坏蛋,也不要随便冤枉一个好人。
    但是,还有一个疑案未决:晴雯被害,四儿和芳官等被逐,到底是谁造的孽?
    晴雯是得罪人得罪苦了,四儿和芳官等与宝玉等言笑不避,坐卧无心,随时都可以被人听了窗户根儿。宝玉屋里一堆丫头婆子,闲着没事干,专管造谣生事,说是播非。
    傅秋芳家的嬷嬷们见了宝玉后,一长一短地议论:
    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
    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落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
    大观园里的事情,就这样被传播得满天飞。难道都是袭人走东家,串西家,没事干,胡乱编派?
    由于宝玉和晴雯等毫无防人之心,让平时妒忌怀恨着这些年轻、美貌、得势的丫头的粗使丫头和老婆子听到后,不断有人去告密。有人说《芙蓉诔》的"钳讠皮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里的"讠皮奴"指的是袭人,"悍妇"指的是王夫人,这从哪里说起(当然了,晴雯之死,她也甭想往外择)!"讠皮奴、悍妇,指的就是以王善保家的为代表的那些个婆子们。她们才是抄检大观园、害死晴雯、撵逐四儿和芳官、让大观园走向末路的罪魁。
    不过,若说袭人与晴雯之间有深厚感情,好像也不对。一起共事五六年,平时手拉手地亲密,但是晴雯一旦被逐,宝玉还偷偷看过她一次,袭人一次也没有,由不得叫人伤心。但这属于情感范畴,连道德问题都算不上,更不是法律问题。
    有人说袭人为人,如同市卖绣工绣的字,字迹转、折、钩、踢皆板强可恨,假道学得可厌。若是袭人天生来的沉稳,那当然可厌;若是天生来的有心机,更是可怕。可是分明不是。
    袭人一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柔媚娇俏的好女儿。大家对宝玉和她初试云雨非常不同意,说她才是真的勾引宝玉。其实,大家都从十五六岁过来,难道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事?一切都那么新奇有趣,就是蛇果也敢偷来尝尝,更何况贾母把她给了宝玉?此举也不算越礼,儿女情长,大家看开些,不必硬揪着小辫子不放,非跟她的过去过不去。
    只是到后来,袭人位置又站高了,眼光看远了,个性本来就是要强的,于是举动就沉稳起来了。凭着她,容貌比不上晴雯,口才比不上麝月,和婆子们吵个架都不会,为什么能当宝玉屋里的一把手、大锅盖?就是这种痴气,这种精神。
    不过,她毕竟才十几岁,是个花季女孩,也喜欢玩,也有淘气的时候。给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大摆夜宴,她也喝酒,也唱歌,第二天酒醒之后羞得捂着脸笑。
    考量一个人,要看他的综合素质。袭人该大的时候能做大,该小的时候能做小,该正经的时候能正经,该玩的时候又能痛痛快快玩,这样的人怎么能说她不可爱?
    只是红楼一梦,注定结局就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袭人做为怡红院的首席大丫环,悲剧命运更是不可避免。袭人别嫁,说到底是她的不幸。操了一世心,想宝玉有个好前程,结果宝玉出家了;努了一辈子的力,想当宝玉的姨太太,结果却被硬嫁出去。正应了人生八苦之一"求不得"。
    说实话,假如她是鸳鸯,这事儿就好办:任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嫁,看你能拿我怎么办?袭人的特点就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其实就一个字:乖。问题是,女孩乖吧乖吧不是罪,但不要乖到叫自己后悔。假如她生活在现代,为人处世有一课必学:那就是如何拒绝。
    好在蒋玉函待她好,她的生命重新有了寄托和依靠。"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从此后,她又开始又一场事业,又一回人生。但是,闲暇无事,怡红院的一幕幕往事,又会重重兜上心来,宝玉怎么笑,怎么闹,下雨的时候,大家怎么玩,怎么乐,喝酒的时候,你一杯,我一杯,往昔的金粉繁华啊,雪一样化掉的柔情蜜意。
    到她走到生命的尽头,若是给她立碑,这六个字最合适:我来过,我很乖。
    有人说袭人奴性十足,是个十足十的奴才。这话奇怪,她的身份就是一个奴才,你不让她有奴性,有什么?有人说她伪善,是个蛇蝎心肠的伪君子。居然说这个"袭"字是"偷袭、暗袭"的意思。这话更奇怪,人家宝玉都说明了,是"花气袭人知昼暖"的意思,难道你比宝玉还宝玉?甚至有人说,曹雪芹很不喜欢她,所以树立了一个让大家唾骂的靶子。真真这话说上我的气来。曹雪芹除了对赵姨娘和夏金桂一点好感都没有之外,对大观园里的姑娘们,怀的都是一腔怜爱。至于说袭人想当姨娘,是有野心,贪虚荣。举眼看看,大观园内外,哪个女孩子不贪一点虚荣?看看你的周围,你可见过不贪虚荣的女孩子?
    袭人若是生在民间,成家立计,结婚生子,你还能见到比她更合适的贤妻良母?袭人再不好,那么换成是你,入了大观园,在宝玉身边,和一干伶牙俐齿的人长年相伴,你能不能做得像她那么出类拔萃?
    不要看我为袭人辩护就派我是袭人派,也不要硬派我是宝钗派或是黛玉派。我是哪个女儿都喜欢,凤姐也喜欢,袭人也喜欢,晴雯也喜欢,紫鹃、平儿、鸳鸯,都喜欢。我是怡红公子派。我不管什么新红学、旧红学,我只是就事论事,就书读书,并无意于于一部红楼之外,再读出八部、十部、百部、千部红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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