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景已然稀缺

    稀缺，是因为构成这一场景的要素太多，而当下，这样的要素的存在，已经十分偶然了。

    那天，我在杭州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面馆吃面条，见斜对面的窗前，一小方桌的两端，坐着一对老年夫妇。两老满头白发，满脸皱褶，男的气色尚健，能端坐，女的则己佝偻，戴着眼镜的脸己与歺桌不远。两位八九十岁的长者，能搀扶着到面馆用歺，让人好生羡慕。

   他们每人点了一碗虾爆鳝面，还令人意外地点了一瓶啤酒，两只杯子送到后，男的在自己杯里倒满，给女的倒了小半杯，然后，两老拿起杯碰了一下，轻轻的，没有声响，就象他们说着的话，也轻轻的，没有声响，只是女的微笑着的幸福，在这大厅的一隅荡漾开来。

   这是两位平民长者，他们没有点其它菜，就用这碗百年名面上复盖着的虾仁和鳝段片作为下酒菜。男的几口酒下肚，嘴上开始喋喋，女的则吃着面，应诺着。男的不时地举杯，女的因为矮小且佝偻着，呼应着举杯超过了“齐眉”的高度。两位老人对视的微笑里，流露着平静的满足。我注视着他们，邻桌也有顾客注视着他们。我知道，这样的注视，己经不仅仅是只有羡慕了。

   在人生的高龄，还能夫妻双双携手走进一家歺厅，在一个明亮的角落里举杯对饮，沉浸在自已安宁的温情中，在世间，有多少人想达而不可及。

   两位老人步履可能己经蹒跚，可他们有着仍可饮酒的身体，这是他们的幸运。这一辈子，他们没有糟践自己的健康。男人把啤酒瓶放在了桌子的中间，而没有靠桌边摆放，让人看到年青时饮酒的豪气；女的慢慢把酒杯举向自己丈夫的情感表达，比年轻时的热吻还显珍贵。

   他们一定有着一生的相守以宾，即使有家庭生活的争执，有面对矛盾的歧见，心底里对方的面影总是排遣不去，没有让心灵受伤。现在，坐在这样的歺厅里，两老没有刻意的举止，言行之间都显出日常的淡然。男人酒后的意趣之言，女的只是倾听，男人把面上本不多的虾仁夹到女的碗里，女的只是送进了嘴嚼着，连客气的表情也没有。这是最值得体味的真实。相知、相亲、相爱，到了老境，有如浅浅的湖水，清澈无波。

   如果没有生活的情趣，他们不会选择歺厅对饮。在家里，或干、或稀、或荤、或蔬，很容易对付时日。然而，坐在窗前歺桌，毕竞有路人可览，那色彩、那表情，是时尚的现代；还有车流可瞥，在窗前不息的车辆闪过，是时空的缤纷。而两老相对而坐于街市，又很容易激发年青时的感觉，一次约会、一次恣意游玩后的小憇……这种对生活感受的意愿，是年青的时候就己培育的，是那时己经养成的对生活情趣的追寻。从两位老人混浊的目光里，我仍发现闪过的满足。

   不知道这家矗于闹市的百年面馆，是不是两位老人年青时的定情处？因为承载过悠久岁月的歺厅，总会有生活的喜剧发生。有一长须飘逸的文化名人，就曾经来此地寻找年青相恋的痕迹。不过，我更相信，这家面馆只是他们常来相坐之地。因为，一杯酒、两碗面，远不是一个纪念典礼。正是这种寻常，使这一有着历史沧桑的店堂，与生活契合着，于是，看到这样的耄耋老人饮酒图，便会萌发出更多的人生况味。

   我离店时走过他们身旁，微笑着看着他们，想得到他们微笑的回应，但是没有，他们熟视无睹，平静如常。我的一厢情愿却让我知道，当男女之爱，放在整个生命进程加以审视，莫过于在老态搀扶之时，仍能薄酒以敬，相视一笑。可是，这，需要一生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