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山东青年》2期发《美好的相遇》
(2013-12-17 20: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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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身材十分瘦弱,常常受村里几个霸道孩子的欺负,我因此很少到距离家远一些的地方玩耍。但是后来,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我的生活空间一下子改变了,我不仅仅可以任意地去想去的地方,而且渐渐成为了孩子的头儿。
这个人叫记号,他没有大名,是个孤苦无依的半哑巴。他身材彪悍粗犷,说话大都难以听懂,因为偷鸡摸狗的事常常遭到村人的痛打。我以前见到他都是躲得远远的。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因为去一个同学家送作业绕道到了距离家较远的村西头,恰巧与居住在西头的几个霸道家伙遭遇了。我试着躲了几次也躲不过,正在要挨打的时候,突然间记号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他快步上前,不由分说对几个家伙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几个家伙狼狈逃窜了,我从此在村里名声大振,同龄的孩子都知道了我有蛮横的记号这个保护伞。后来的很多日子,记号常常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经过的街道,主动地担当了我的保护人,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而且大家渐渐团结在了我的周围。
记号有摸鱼爬树的本领,他常常从村北的河里摸上来鳝鱼和大虾,从树上摸了知了和小鸟,在没有油的锅里煎熟了等我放学的时候送给我吃。一直到我去城市里读大学,记号始终都是我的朋友。我第一年的寒假回家,特意在城市的服装市场为记号买了一件军上衣,想着在回家的时候送给记号穿。可是,我回家以后没有见到记号,村里人说,记号跟随村里的几个人一起去东北打工,因为他不识字,又不会说话,竟然在路上走丢了。
已经很多年了,不论到了哪里,我都十分留意眼前的人流,希望记号能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但是,一直没有。可是记号却没有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每每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他的影子立刻就出现在我的眼前,成为我少年人生中美好而温暖的相遇。
在我少年的生活中,有一个重要的人叫老四。老四的知名度在我们那一方土地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不仅仅因为他是能知来去卜阴阳的高手,重要的在于他传奇般的人生经历。
40年前,老四家是村里数得着的好日子人家,四个儿子都如牛犊子一样健壮,他父亲做生意,母亲和姐姐是能织会纺的女人,日子过得有声有色。但是,在老四刚刚读3年级的那一年夏天,灾难突然降临了。3个儿子接连病死,父亲在做生意的路上被汽车撞死,老四因为下河洗澡得了类风湿关节炎,全身关节萎缩,身体瘫痪。
这一切都发生在3个月以内。幸福美满的7口之家,突然间就剩下了两个女人和一个瘫痪。不能走路,老四辍学在家,母亲托人做了个残疾人纺车,让老四学纺线,母女两个织布卖钱。到了老四年长以后,老四开始思考自己家庭的命运。他不明白一个美满的家庭为什么在一个夏天突然完全改变。他托人找来了几乎在我们那一带所能够找到玄学书籍,周易的各种版本几乎都看了。几年以后,老四名声大振。这个时候的老四已经不是那个只是坐在家里轮椅上的老四了,他俨然诸葛亮一般,手拿一把羽扇,头戴纶巾,总是有年轻人推着他走集串市,问阴阳,看宅基,卜吉凶。老四已经是人人信服的半仙了。
老四的家就在我们村小学东门的胡同里,是我每天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每次经过他的家门,我必定进去站一会,看他放线织毛衣,听他给人算卦看相,自己也就想很多人生的问题。他因为能够看懂周易,如果没有其他人,他有时候就给我讲周易的故事,听了他的讲解以后,明白了很多事情,有了很多的思考。
几年以前,老四去世了,很多人都怀念他。我也始终没有忘了这个人,他独特的人生遭遇,使我的少年人生迅速走上了思考和成熟。
我自幼就知道我家邻居住着一位年龄很大的老奶奶。她的家没有院墙,只有两间极普通的土坯房子,那两扇透了很大缝隙的大门也几乎总是虚掩着。老奶奶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一个人住在那间房子里,从来不见亲戚来。老奶奶究竟有多大年龄,连我母亲也说不准。我从记事起就见老奶奶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了。
我几乎每天都会到老奶奶的房间里去玩。上学的时候,放学以后也往往是先去老奶奶的家里玩上一阵子。老奶奶总是不停地纺线,而后就织成布,她的床头上堆满了布匹。她有了空闲就做那种男人穿的布鞋,她做的鞋子都挂在墙上,有几百双了。无论是春秋冬夏,她家的门从来不关,偶尔出门也不落锁,总是虚掩着。房子里另外还有一张大床总是铺得整整齐齐,像是要等待谁来往,可是又从未见她家里有人来过。
我把心中的疑问告诉母亲,母亲说她在等她的儿子回来。我更加不解,她有儿子,怎么从未见回来过呢?母亲说她也没有见过,听老奶奶说是让国民党给抓去了。母亲说,都几十年了,恐怕早就死了,老奶奶就是不相信。后来我知道,那是老奶奶唯一的儿子。她婚后两年丧夫,唯一的儿子17岁时在村头被抓壮丁的给抓走了。
老奶奶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儿子还活着,早晚是要回到她身边来的。她在自己的整个生命当中注满了这一希望。很多的乡邻劝她找个人家改嫁了再去过新的生活,但她却坚定地保持着自己的希望,把最好的粮食都留着,把给她的救济款都存着,她说等儿子回来盖新房,自己则节衣缩食。
我后来考学离开了故乡。在临别的时候,我去看老奶奶,依然精神健朗的老奶奶嘱咐我的唯一一件事,是到了外面替她寻找她的儿子。乡亲们把这句话当作笑谈,而我却格外重视。我想,正是老奶奶这只心灵的灯盏照耀着她在希望的路上走了这么多年。
这些年,我曾经利用各种机会为老奶奶寻找儿子,我还在台湾的媒体上帮助老人发了寻人启示,尽管我知道这是徒劳的。老人平静地走了,带着她一生的支持和希望,带着她一生没有实现的牵挂。面对这位执着的老人,一种由衷的崇敬油然而生。老人活了一百多岁,平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但是,她的人生信念却启发着我们每一个人。一个人,只要在心灵深处,时刻点燃着一只不灭的灯盏,人生的路程就充满了希望与光明。
任何一个人的知识范围都是有限度的,任何人都会面临有所不知的困惑和迷惘。当面临这样的困惑时,是诚实的承认自己的不知,还是闪烁其词地回避,就看出一个人的修养和度量了。尤其是在学校里,当自己遇到不懂的问题之时,向老师提问,没有学生会想到老师也有可能回答不上来。因为在学生的心目中,老师无所不知。
当学生的问题自己真的不知的时候,也许有的老师会因为自己的虚荣而搪塞过去。因为老师可是担当着“授业、解惑”的重任呀。可是,我却遇到过明确承认自己“有所不知”的老师。那是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一堂语文课上遇到了一个问题。我写一篇作文,想到了辍学这个词,但是却不会写。我问老师,辍学的辍字怎么写。老师略一迟钝,他说,这个字他也不会,他接着问全班同学谁会写这个字。
有一个女同学回答自己会写这个字。老师很高兴地让她到讲台的黑板上写出来。她写出来以后,老师又让这个同学带领全班同学读了很多遍。老师让我站起来,他对全体同学说:我们应该感谢鲁先圣同学,他让我们大家认识了这个字,同学也让我弥补了自己的知识缺陷。
我当时是多么的自豪啊。我记得很清楚,在回家的路上,自己像生出了翅膀一样,赶快回家,把这个事情告诉父母。这个字我彻底记住了,我相信全班同学也彻底记住了这个字。
再后来是读高中的时候,我在阅读文言文的时候,遇到了这样一句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就在晚自习的时候问语文老师。当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师,在全校都是语文的权威。我当时想,应该不会难住老师的。但是没有想到,听了我的问题以后,老师真的被难住了,他说:他也难以解答这句话,他回办公室查一下资料再告诉我。
半小时以后,老师回到了教室里,他让大家停下来,听他讲这句话。他讲得很细致,一句话的含义,每一个字的意思,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区别,并要求大家要永远记住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我发现,当时,德高望重的老师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神色,他似乎对于我的问题十分赞赏。他当时在自习课上就当着大家的面说:任何人都有所不知,老师也有很多不知道的知识,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方式大家都能够提高。他同时鼓励大家要向我学习,要善于发现问题。我记住了这句话,相信全班同学也记住了这句话。
后来的很多年中,我也遇到过很多问题,也遇到过很多学识渊博的人,有过答非所问的尴尬,也有过顾左右而言他的窘迫,都不能一一记起了。但是,我的两位老师的形象,却始终在我的记忆里耸立着,他们在我心目中的重量,丝毫也没有因为他们的有所不知而减轻,反而变得更加厚重而崇高。
我认识这样的母子二人,母亲80多岁了,眼睛因老年白内障视力极差;儿子大约有40岁左右,显然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使他的一条腿失去了正常的行走功能。我刚刚认识这对母子的时候,总有很多很多的同情与不解。他们母子二人,靠什么维持生计?他们怎样完成生活中那些需要人力、需要人手的事?我总有一些想帮助他们的想法,但却因不熟悉,自己又经常外出而没有去做。
不久的一天,我把我母亲从乡下接来住,不料因为母亲的到来而使我对那母子二人的了解加深了。
母亲常在我与妻子上班走后,下楼去街上闲走。下楼容易,上楼就难了。可是,每次我回到家里,见母亲很安然地坐着,便有许多惊奇。说好是让母亲带着小椅子在楼下坐着等我们下班回来扶上楼的,自己怎么上来的?母亲说,是一楼的那个残疾人扶上来的。一种由衷的敬意从我的内心涌出,自己行走尚且不便的一个残疾人,该是以怎样的努力和心情帮助一位老人的?
这样的事常常发生,我总觉过意不去。有一天我正好见他在楼梯口坐着,就微笑着点头,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感谢之意。不料他忙着站起来说话了。他说:听大娘说你是报社的,我想问你志愿者协会在哪里,想去捐点款。当时正是舆论呼吁社会捐款救助贫困孩子读书的时候。我顿然无语。这样的一个尚且需要帮助的残疾人,他还在想着资助别人。我告诉他地址在团省委楼上,并说他自己也很困难,有这个心意就行了。
后来,他还是去了。三天以后的晚报上写了他在志愿者协会捐款的情景。我回来见他在楼梯口拿着一张晚报看着。见到我,他说:真不好意思,只捐了10元钱,记者却在文章里几次写到我的名字。
后来,我了解到他在一家工厂做工,工厂已经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了。他是从自己母子的生活费中挤出了那些钱,去捐助的。从我住的小区,要上一个大坡,下一个大坡,再上一个大坡才能到达比较平坦的街区。他是骑自行车去的。本来公交车可以直通到团省委附近,可他没有花一元钱坐车去。我的脑中,想象着他艰难地骑车上下坡的情景。了解越来越多了,彼此增加了很多的信任。一天散步的时候遇到他,他对我说:咱这栋楼的东面是兴济河,最近河对岸的一家公司天天往河里到建筑垃圾,到了雨季排洪就难了;这条河是济南南部的主要排洪河道,应该找人管管这件事。
我跟随他走到河边,果然如他所说,河中已经堆满垃圾,岸边的树都已被埋死了。面对兴济河,我更多的是心灵的震颤。这样一个本来需要社会帮助的人,却在想着社会的公益事业,想着解决社会中那些不良的行为,这是我们这个社会中多么珍贵的公民意识啊!
这对母子一切如常地生活着,过着比较困难的日子,却又以良善的心境从容地走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们是这个大都市中最普通的家庭最普通的人,却又有着我们许多自命不凡的人所不具有的美德与心境。
前年春天,我新搬到城南的新建小区。小区依山而建,风景秀丽,是现代都市里很标准的住宅区。居住在小区中的住户,大多是这个城市里的文化艺术人士,开着私家车出出进进,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写着幸福与快乐。
开始的时候,小区物业不完善,清洁工时有时无,公共卫生便很糟糕。大家给管理部门提建议,希望找一个固定的清洁工,清洁工的工资大家分摊。
不久,我们的小区真有一名农民摸样的清洁工了。他50多岁,头发有一半都白了,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我们都叫他老陈。他很尽职,按规定他扫到每个单元的楼口就可以了,楼里面的住户自己负责。但他总是把楼道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说,大家都忙,我多干一点没什么。而且,他不是一天打扫一遍就算完事了,而是每天早上5点起床打扫第一遍,下午1点打扫第二遍。如果刮风下雨,他还会多打扫几遍。总之只要地上脏了,他就打扫。他总是说,人家花钱雇咱,不是说规定一天扫几遍,而是要让小区干净整洁卫生,小区不卫生,那就是咱的不是了。他的善良和勤快,赢得了人们的信赖,大家都很自然地把他当成是小区的一员,碰到他的时候,大家都会停下来和他聊几句。
随着了解的加深,有关他的情况就在小区里传开了。他来自鲁西南,有两个孩子在我们的城市上大学,他通过在我们这个小区管理部门工作的亲戚找了这份工作,一个月600元,干完分内的工作后,他就在小区里拣废品,一个月下来也可以挣个几百元,这样,加上孩子做家教的收入,上学的费用就有着落了。每个月还可以给老家邮回去一些钱,家里的柴米油盐也就够花了。
他就住在小区外面垃圾楼的底层。因为垃圾楼都是两层的,上面的一层放垃圾,下面的一层就是个五六平方米的小房子。为了垃圾车运垃圾的方便,垃圾楼底层的顶部是倾斜的,所以在小房子里有一半地方直不起腰来。但他对这个房子已经非常满意了。他说,在这个城市里能找到这样不花钱又可以住的地方真是太好了,这样他又可以节省一笔开支了。
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我去倒垃圾的时候听到小房子里传来欢快的谈笑声。我敲开了门,原来是他的两个儿子来了。他们是在给人家上完家教之后一起来的,老大还买来了一个大西瓜,爷三个正在一起吃着西瓜说着开心的事儿呢。他们见我来,很礼貌地让我在床沿上坐。两个孩子一个是学计算机,一个是学日语的,他们正各自讲着自己学校的事情。两个孩子的穿着都十分朴素,但却丝毫也遮盖不住他们的才华和聪慧。我看得出,他们目光锐利,自信乐观。
老陈告诉我,这一夜别想睡个好觉了,只要两个小家伙来了,他们爷三个就挤在一张小床上,开心的话一夜都说不完。很多天过去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影子始终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这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一家人啊。比起住在高楼里的人们,他们拥有的幸福一分都不少,他们的日子一样快乐啊。
半生漂泊,从故乡到远方,那些美好而温暖的相遇,总是会不时在我的眼前晃动,成为自己生命的启迪,也成为自己心灵的港湾。那些普通而平凡的人,他们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但是,与他们的相遇,却给我带来了终生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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