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杂谈 |
叶嘉莹古诗词课
第十三课 永嘉诗人之郭璞
第二节郭璞之一
郭璞给人们的印象是一个精于卜筮、术数的方术之士。卜筮,是两种占卜的方法:卜是用龟甲来占卜,筮是用筮草来占卜;术数,是一种推算的方术,就像现在的算命之类。可是清朝人却把郭璞的作品编入一本《乾坤正气集》,这个集子所收的,都是忠义之士的作品。这又说明,在一些人的眼里,郭璞并不仅仅是一个方术之士。因此,在介绍郭璞的诗之前,我还要对郭璞这个人作些简单的介绍。郭璞是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晋书》本传上有这样几句话:“璞既好卜筮,缙绅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乃著客傲。”《客傲》是郭璞的一篇文章,说是有客人间他:你这么有才学,为什么地位却如此卑微呢?于是他就作了一大篇回答来解嘲。不过,从郭璞一生的经历来看,他的“才高位卑”确实和他的“好卜筮”有关系。郭璞是河东闻喜人,河东闻喜在今山西绛县附近。他的学问好,文章辞赋也写得好。
中国古代有些玄妙难懂的书,像《尔雅》、《方言》、《山海经》,他都给它们作过注。他曾遇见过一个异人,传授了他卜筮之术。当西晋末年惠帝和怀帝的时候,北方马上就要大乱了,郭璞决定离开家乡迁居到南方去。可是离开家乡之后何以为生?他就把卜筮和术数当作了谋生的方法。你一定要了解这个情况,才能够深入理解郭璞这个人。史书上说,郭璞南行途中经过庐江,劝说庐江太守胡孟康和他一起到南方去,胡孟康不信他的占卜,不肯南渡。后来郭璞临走时施展撒豆成兵的幻术,把主人家的一个婢女给带走了。他还经过一个达官显宦的家,人家不肯接待他,正好那人最心爱的一匹马死了,郭璞说:“我能使死马复生。”于是主人马上就出来见他。他对主人说:“你派一些健壮的仆人拿着长竹竿出城向东走三十里地,在那里用长竿拍打,会有一个东西跑出来。你叫他们一定要把那东西抓住带回来,你的马就可以活了。”主人按他的话去做,果然捉回来一个像猴子又不是猴子的动物。那动物见到死马,就对着马的鼻子吸气,过了一会儿死马就活了。主人感谢他,送给他很多路费资助。后来郭璞到了江南,由于他懂得术数,东晋朝廷里很多达官显宦就都跟他来往。为什么呢?因为在那种乱世,人们不知道眼前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不能够按正常的轨道生活,所以占卜的迷信就很盛行。
东晋渡江以后最倚重的大臣王导,做官做到丞相,辅佐了东晋元帝、明帝和成帝三个皇帝,他和郭璞就是好朋友。还有一个很受朝廷倚重的皇亲国戚叫庾亮,跟郭璞也有来往。东晋朝廷曾经把很多大权交给王导和瘐亮,而郭璞的才学并不在王导和庾亮之下,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机会。那就是因为史书上说的“璞既好卜筮,缙绅多笑之”了。朝廷的公卿大臣虽然也迷信,也和方术之士来往,但朝廷从来不会给方术之士一个重要的地位。无论方术之士多么有才学,但他们向来是被轻视的。这在中国是一个传统的习惯。《晋书•郭璞传》的传论说,郭璞“笃志绨缃,洽闻强记,在异书而毕综,瞻往滞而咸释”,可称“为中兴才学之宗矣”。什么叫“笃志绨缃”?中国古代印刷还不流行,许多书籍都抄在丝帛上,所以绨缃就是指书籍。郭璞读过许多书籍,见闻广博,而且记忆力特别强,不管是多么少见的书他都研究,前人讲不通的地方他都能解释,可以算是东晋建国以来最有才学的人。
比如他在晋阳招抚流人,许多人都来归附他。可是他虽善招抚却不善管理,“一日之中,虽归者数千,去者亦以相继”(《晋书•刘琨传》)。而且他喜欢声色和奢豪,虽也努力控制自己,却不能坚持到底。刘琨宠信一个叫徐润的人,只因为这个人懂得音律就让他做了晋阳令。刘琨手下有一个人向刘琨揭露徐润在外边为非作歹,他不但不信,反而听了徐润的谗言把手下这个人杀了,以致这个人的儿子逃到敌军那里报告了晋军的虚实,使刘琨打了败仗。刘琨的母亲早就警告过刘琨:“你这样任纵将来一定会失败,难免要连累到父母。”结果这次刘琨打了败仗,他的父母也在乱军中被杀。刘琨和郭璞,在东晋都是杰出的人才,但他们本身都存在某些难以改变的因素,因而招致失败和杀身之祸。
以上我们了解了郭璞这个人,现在我们还要简单了解一下永嘉时期诗歌演变的历史。
可是传论接着说:“夫语怪征神,伎成则贱,前修贻训,鄙乎兹道。”又说:“宦微于世,礼薄于时,区区然寄客傲以申怀,斯亦伎成之累也。”你要知道,我们中国儒家传统看轻一切技能的东西,这里边也包括术数之学。“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为什么?因为怪异的事情蛊惑人心,所以不能够提倡。像郭璞那些撒豆成兵、死马复活之类的方技,不是就很近于歪门邪道吗?你一天到晚玩这些歪门邪道,你的等级层次自然就低下了。你再有学问,人家也不会让你去掌握军政大权。史书上记载了一些郭璞的事情,确实很神奇。据说他有一个朋友叫桓彝,常常到他家里去,有时候直接就走进他的内室。郭璞对桓彝说:“你到我家来,哪一个房间都可以进,只是当我在厕所里的时候你不可以来找我,否则会有灾祸。”可是有一天桓彝喝醉了,四处找不到郭璞,一下子就冲进厕所,看见郭璞正在“裸身披发,衔刀设”。郭璞见他进来大吃一惊,叹息道:“你和我都会遭到不幸,这是天命啊!”后来果然郭璞死在王敦的手中,桓彝死于苏峻之乱。
钟嵘《诗品序》里边有一段对此作过概括叙述:
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先是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变创其体;刘越石仗清刚之气,赞成厥美。然彼众我寡,未能动俗。
在讲阮籍、嵇康的时候我就说过,魏晋文人喜欢讲老庄的玄理,有清谈的社会风气。这种社会风气,后来渐渐就影响了诗人作者。他们不但清谈玄理,而且把玄理也写进诗歌里边,这就是玄言诗。像孙绰、许询这些人,就都是玄言诗人。玄言诗是什么样子?我们不妨看看孙绰的一首诗,这首诗的题目是<答许询》:
仰观大造,俯览时物。
机过患生,吉凶相拂。
智以利昏,识由情屈。
野有寒枯,朝有炎郁。
失则震惊,得必充诎。
王敦是王导本家的堂兄弟,又是晋武帝的女婿,曾任江州牧,掌握着兵权。他准备举兵造反,请郭璞为他占卜,郭璞占了一个凶卦——就是说,造反不会成功。王敦又让他测算寿命,郭璞说:“你要是安分守己就能长寿,若要起兵造反,马上就有灾祸临头。”王敦大怒,说:“算一算你自己还能活多久?”郭璞说:我命尽今日日中。”于是王敦就下令把他推出去斩首了。郭璞对自己的死是早巳前知的,数年之前,郭璞从北方向南方逃难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送给这个人,这个人不接受,郭璞对他说:“你只管收下,以后自会明白。”而到了郭璞被杀的这一天,这个人正好是行刑的人。郭璞被推出去时,问行刑者到哪里去斩首,行刑者回答:“到南冈头。”郭璞就说:“那一定是在一对柏树之下,树上有一个鹊巢。”大家都不相信,到了那里一看,果然有一对柏树,却不见有鹊巢。但仔细找时,真的有一个大鹊巢被覆盖在茂密的枝叶底下。这些事情确实是神奇得很。
而且史书上还记载,温峤和庾亮打算讨伐王敦,也请郭璞占卜,郭璞给他们占的卦大吉,就是说此事准能成功。所以温峤和庾亮才下了决心。这些事说明,郭璞虽然以占卜为名,但他是忠于晋室的,行事不失忠义之气。这也就是清人把他的作品收入《乾坤正气集》的原因。可是尽管郭璞有忠义之气——这话真的很难说——他却是“语怪征神,伎成则贱”。以前我讲词的时候提到过柳永,柳永这个人也未始没有儒家的高远理想,他之所以被人看低就是因为他给歌妓酒女们写了歌词。就是说,你一开始就把路走错,那么社会上对你就不承认了。儒家对于方术向来是看轻的,所以郭璞虽然有这么好的才学,但做官并不显达,当时的人对他也不尊敬,这完全是受他自己的技艺所累。因此你看,人生真是很难走的一条路,你简直不能有一步走错!我们上一节讲过的刘琨,立志匡扶晋室,收复北方失地,是一个英雄豪杰之士,可是他之失败,也一样有他必败的原因。因为刘琨是贵家子弟,性情任纵,不加节制,有时候做事不够理性。
因为越是有大志的英雄才士,越是害怕人生的短暂和无常的到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嘛!因此,在中国诗歌的历史上就有了对神仙追求向往的这一派诗。然而郭璞的游仙诗却不单纯是对神仙的追求向往。钟嵘《诗品》在称赞了郭璞是“中兴第一”之后还有几句话说:“但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凛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求仙学道的人,本应该把人世间一切得失利害的感情都撇开才对,可是郭璞的游仙诗里充满了一种愤慨不平的感情,实在违背了玄学的道理。这里所谓“奈何虎豹姿”是说,我白白具备了英雄的秉赋;所谓“戢翼栖榛梗”是说,一只大鸟本来可以张开翅膀飞到天上去,可是现在却只能把翅膀收下来,栖息在荆棘丛生的草木之中。你看,这明明是愤慨,是写他自己的不得志。它们应该属于咏怀,而不是游仙。
所谓“大造”就是宇宙大自然之间乾坤阴阳化生万物的造化运行。他说,你抬起头来看一看宇宙造化的运行,你低下头来看一看草木禽兽的世间万物,一切事情都是有机遇的。如果你把好机会错过,就必然会出现灾祸。——想当初楚汉相争的时候,有人给韩信相面,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贵不可言”,劝韩信背叛汉高祖刘邦。韩信没有听那个人的话,结果就错过了机会,后来被吕后斩首在未央宫。这就叫“机过患生”。老子说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而塞翁得马,又焉知非祸?所谓吉和凶,往往是擦身而过,相距不过在毫厘之间而已。有的人本来很聪明,但因为贪图一些物质利益,就出现了判断失误;有的人本来有见识,但由于受感情影响,一时之间就做出了胡涂事。可是人们总是闹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总是在失落的时候就震惊,在获得的时候又得意忘形。——你看,这首诗只是用韵文来说明一些哲理而已。
说到游仙诗,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那就是我在讲左思时曾经说过,招隐诗和游仙诗对后来的山水诗有影响。隐士和仙人其实是有关联的:你先要到山中去隐居学道,然后才过渡到求仙。我曾说过,左思的招隐诗是从楚辞《招隐士》演变出来的。那么游仙诗呢?应该说从屈原就开始了。屈原《离骚》说:“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接下来还写了对宓妃等女仙的追求。不过屈原《离骚》的求女只是一个象喻,他所追求的神仙美女其实代表了他心目中的圣君贤臣。而屈原的另一篇作品《远游》就真的是求仙了,那是他在极端的悲哀痛苦之中希望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在战国时就已经有方士存在,方士讲究炼丹,追求长生不老。后来这种风气就流传开来,不但像屈原那样不得志的人向往神仙,连秦皇汉武那些成功的、得意的人也追求神仙。我们可以回头去看一看建安诗人,曹操、曹植都写过求仙的诗。尤其是曹操,他并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他知道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曾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塍蛇乘雾,终为土灰”(《步出夏门行•龟虽寿》)。然而尽管在理智上不相信长生不老,但在精神和感情上他却有这种追求向往。
郭璞之二
在郭璞的游仙诗里,有一首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可是一般选本都不选。所以我劝同学们,特别是研究生们,你们不能图省事,只看人家选好的第二手材料,你们一定要去找最原始的第一手材料。因为选本反映了选诗者的见解,那些见解不一定完全正确。而你们做学问,也不应该只为了应付考试和写论文,你们必须有一种追求真实的精神,那才是做人和做学问应有的态度。现在我就要讲这一首诗,它表现了郭璞最基本的感情之所在。选郭璞的《游仙诗》而不选这一首是不对的,下面我先把它读一遍: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
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
珪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
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这就是钟嵘所说的“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玄言诗既无文采,也不具有我们讲过的风骨、风力那种感发的力量。所以说,诗歌到了这个时候就“建安风力尽矣”。然而,这时却有刘琨、郭璞明显地与众不同。钟嵘说,郭璞是凭着“俊上之才”,刘琨是凭着“清刚之气”,改变了这种平淡说理的风气。就是说,他们的诗里边都能够传达出一种感发的生命,所以他们就成了这个时代移易风气的作者。刘琨的诗我们已经欣赏过,确实带有一种很刚直很强烈的感发。那么郭璞的诗呢?刘勰曾给过郭璞很高的评价,他在《文心雕龙•才略》里说:“景纯艳异,足冠中兴。”钟嵘在《诗品》中也说:“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郭璞擅长方术本来近于道家,然而他的诗却不像玄言诗那样单调,这和他内心感情的复杂是有关系的。郭璞最有名的诗是《游仙诗》,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有十四首。但可以肯定地说,他的《游仙诗》并不止十四首,因为钟嵘《诗品》里所引用郭璞《游仙诗》的句子,就不在这十四首里边。他的诗可能有很多已经在当时的离乱之中亡佚了。
《圣经》上说,如果把一粒珍珠丢在猪的眼前,猪不但不认识它的价值,还要把它践踏在脚下。同样,一个才智之士生活在乱世,对自己的出处问题不是也应该慎重吗?王敦要造反,请郭璞出来做官,可是郭璞却想以卜筮使王敦打消造反的念头,所以遭到了杀身之祸。那么他如果不答应到王敦手下做官呢?同样会有生命的危险。在那个时候,他真是出来也不对,不出来也不对,他的噩运是早已注定了。打个比方,那就像“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潜颖”,是指那些生长在幽潜之处的禾穗,它需要阳光,可是太阳却照不到它。因为,你既然自己隐藏在幽潜之处,那么你当然就没有出头的机会。好,既然希望出头那么你就出头吧。
虽然他有一次在做客的时候用幻术骗走了主人家的使女,但那件事无伤大雅。因为达官显宦家中使女成群,那女孩子在主人家里不被重视,被他带走了也许更好。其实郭璞更希望的,是利用自己的先见之明为国家挽回一些不幸的事情,所以当王敦要他占卜吉凶的时候,他警告王敦反叛一定不会长寿。他不肯为保全性命而迎合王敦的意思,这是他对自己占f、之术的忠实,也是对自己道德伦理的忠实。可是,他这样做的结果不但不能挽回那些不幸,而且连自己的生命也赔上了。
清代学者陈祚明也有同样看法,他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说:“景纯本以仙姿游于方内,其超越恒情,乃在造语奇杰,非关命意。游仙之作,明属寄托之词。如以‘列仙之趣’求之,非其本旨矣。”他说,郭璞这个人是以神仙的姿态生活在尘世之间,其诗之所以超越一般人,是因为造语修辞好,而不是因为内心真的超凡脱俗达到了神仙境界。郭璞其实没有脱离人世间的政治斗争,所以他的游仙诗实在是假托神仙来抒写人世间那些悲愤感慨。你要想在郭璞的游仙诗里寻找神仙的志趣,那是绝对找不到的。
那么现在你就可以发现,郭璞的游仙和左思的招隐虽然表面有些相近,其实并不一样。与太康时代其他诗人相比,左思诗有他独立的风格,有他感发的生命,可是我也说过,左思的诗是比较单纯的。左思《招隐诗》写了一大堆美丽的山水,最后说山中这么美,我也想去归隐就完了。而郭璞《游仙诗》的内容比左思复杂得多,因为郭璞这个人本身就是矛盾和复杂的。《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里边有郭璞的集子,大家可以自己去看。看过之后你们就会知道,郭璞除了写诗赋之外,他还给朝廷上过那么多表疏,那些表疏的字里行间都透出他对国计民生的关怀。郭璞精于方术,这对他本人来说是幸也是不幸。他懂得术数,可以先知,可是当他知道北方将要大乱的时候,他能够改变这个历史的事实吗?当他知道自己将被杀死的时候,他能够改变这种命运的结局吗?倘若对未来浑浑噩噩,倒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已经知道未来的灾难,却没有办法挽回这灾难的命运!郭璞并没有利用他的方术做过坏事。
可是出头之后又怎么样呢?你的花开得高高的,一点儿遮蔽都没有,秋天的雨雪风霜打来,马上就把你摧毁了!有才能的人总是希望有一个施展才能的机会,可是在这样的乱世,纵然你得到一个机会,也未必就能实现你的理想,你的“明珠”很可能就“暗投”了。更何况,郭璞他还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才能。他是看到国家灾难将至,希望挽回这可怕的局面。可是,却没有人肯听他的。“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的这个“恻”,是一种仁者之心的悲伤,那不是只为自己,而是为了大众而悲伤。他说,我空有为国为民的这一片忠心,可是我无能为力,因此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沿着帽缨流了下来。
左思的《咏史诗》曾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刘琨的《答卢谌书》曾说:“夫才生于世,世实须才。”那都是一种有才智者无用武之地的感慨悲哀,这“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也有同样的意思。“逸翮”代表能够飞得很远的鸟——如果你生来就有一对强大的翅膀,那你就应该得到飞起来的机会。“迅足”代表能够跑得很快的马——如果你生来就有日行千里的本领,那你就应该得到跑出去的机会。一个人有过人的天赋却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机会,才真正值得悲哀。
“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一条清浅的水流,根本就掀不起大一点儿的波浪,你叫那吞舟的大鱼在里边怎样游动!开头这四句,先说的是鸟,然后是马,然后是鱼。
好,下边他就要说人了——“硅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硅璋”,是古代大臣朝见天子时手中所执的玉器。“明月”,是明月之珠,就是明珠。他说,但是你纵然得到了一个做官的机会,你能够随随便便就把自己交付出去吗?
当然,选诗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他们所选的诗,往往更能够体现所谓“游仙诗”的本质,就是山水描写方面的特色。下面我们再看郭璞的另外三首《游仙诗》,我先读第一首: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
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谿可潜盘,安事登云梯。
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这首诗的写作方法基本上是两两对比,开头“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两句就是对比。一般说起来,到京城去的人是为追求功业,所谓“游侠”就是那些希望建功立业的人。窟,是一个聚居的所在。追求功业的人都聚集在京城,而隐遁的人则栖居在山林。那么哪一种人值得赞许?
接下来他就作了一个判断:“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朱门”,代表富贵者的宅第,而富贵本身就是虚幻的,它不能代表你真正的人生价值和意义。“蓬莱”,是古代传说中海外三座仙山之一。“托蓬莱”,就是求隐和游仙了。
那么求隐和游仙有什么好处呢?下边他就开始描述那种种的好处:“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读到这里,我们就可以看出选这首诗的目的了。所谓“游仙诗”的本质,其实就是对山水草木等大自然景物的描写。在讲左思的时候我也曾提到过,游仙诗和招隐诗发展到后来就成了山水诗。
我们讲诗,不但要讲个别作者的风格特色,还要看它在整体演进中所处的地位,也就是结构主义所说的那个大结构。
永嘉时的风气贵黄老,尚虚谈。玄言诗理过其辞,淡乎寡味。但讲老庄哲理的人一般都比较喜欢山林的隐逸生活,于是后来才有了向山水诗的转变,而这转变有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开始的时候,在诗中讲老庄哲理的多,讲隐逸和神仙的多,描写山水风景的少;到后来,描写山水风景的分量就越来越多,讲哲理的分量就越来越少了,即如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所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到大谢的时候,就达到了质变。而永嘉时代的郭璞,钟嵘说他“用俊上之才,变创其体”,又说他“始变永嘉平淡之体”。这说明,他是较早开创向山水诗过渡之风气的一个人。
在这里,“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豀可潜盘,安事登云梯”四句,就是非常好的山水风景描写。他说,在山里,你可以到水流的源头捧取那最干净最清澈的水。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你还可以登上山冈去拾取丹荑来食用。这个“荑”字读ti(一声)泛指初生的草。初生草木的嫩芽往往带有一点点红色,所以叫“丹荑”。也有人说丹荑是赤芝,那是一种吃了可以延年的芝草。山中不但有这些好东西供你服食,山中还有极好的风景供你游玩盘桓——“灵豀可潜盘”。
《文选》李善注说,“灵豀”是一条溪水的名字,并引了庾仲雍《荆州记》“大城西九里有灵豀”。那么你要注意到,灵豀是在荆州。王敦当时控制了荆州,所以郭璞在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是在王敦的手下了。不过,我们其实也不必拘执灵期究竟在什么地方,因为仅仅这个名字,就可以给人很美丽的联想。闻一多写过一首诗题目叫《死水》,死水是不流动的水,是积聚了许多脏东西的又臭又黑的水。而这“灵豀”恰恰相反,是有生命的、活泼的、会流动的水。
你们看,这就是郭璞!他因为有卜筮术数的技能而受到儒家传统的轻视,可是他的行为却继承了儒家传统的风貌。儒家讲“知其不可而为之”,就是说我明明知道这件事成功的可能性极小,而且需要我付出牺牲的代价,可是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所以我仍要去做。这是一种儒家的精神。郭璞虽然被人们看作方术之士,但他是有这种儒家精神的。如果他仅仅是方士,那么当王敦要他占卜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说一些谄媚逢迎的话去迎合王敦,那样王敦不但不会杀他还可以给他富贵显达。他为什么警告王敦造反就不会有好下场?一方面当然是他忠实于自己的卜筮之术,另一方面也未必没有希望王敦因迷信卜筮而改变主意的意思。他是想为挽救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心。可是,谁能理解他的这一份忠诚呢?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郭璞的内心是如此抑郁,如此矛盾。所以我说,郭璞的《游仙诗}实在比左思的《招隐诗》更复杂,更有深度。选郭璞的诗而不选这一首,是没有真正理解这位诗人。
所以接下来,他举了古代不求仕而求隐的两个人:“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漆园吏”指的是庄子,庄子曾做过管理漆树的漆园吏。我想庄子这个职务找得不错,管树不管人。因为一旦做官管人,麻烦就会很多。据说有一次楚王派人请庄子去做官,庄子对使者说:“假使有一只三干岁的神龟,它是愿意被人杀掉,把龟甲放在庙堂当神灵供起来呢?还是愿意自由自在地爬行在泥中呢?”使者说:“当然它是愿意活着爬行在泥中。”庄子说:“好,那我也宁愿爬行在泥中,不愿意跟你去庙堂。”“莱氏”指的是老莱子。老莱子也是一个隐士,楚王请他出去做官,他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可是他的妻子不赞成,说:“我宁可过贫穷的日子,也不愿意被人家约束挟制!”把手中的簸箕向地下一丢,回头就走。于是老莱子就也跟着她去隐居了。这老莱子的妻子高风隐逸,倒真是很难得的。
“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高蹈”就是高步,是你的脚踏上了一个更高的境界;“风尘外”是尘世之外,或者说远离尘世的地方;“夷齐”,是伯夷和叔齐两位隐士。而这个“谢”字又可以作两种解释:一个是拜见问候的意思,那就是说要和夷齐一起去做隐士了;另一个是辞别的意思,那就是说,夷齐隐居首阳仍被世人所知,算不得真正的隐士,所以我要离开他们隐居得更深,远远离开这龌龊的尘世。这一首《游仙诗》就讲到这里,下边我们再简单看另外的一首: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
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
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我曾和四川大学的缪钺老先生合写了一本书就叫《灵期词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我们认为,词中所表现的应当是比诗更为深婉含蕴的一种情思的境界,更需要读者细心吟味,才能有深入体会。郭璞这四句诗所描写的意象,就颇近于词的意境。
我只是顺便说到这些,下面我们还是接着讲“安事登云梯”。李善认为,云梯是“言仙人升天,因云而上,故曰云梯”。那么这一句就是说,你在这里隐居就已经很快乐了,至于能不能升天做神仙就不必去考虑。但我以为,这样讲与这首诗的主线是有矛盾的。刚才我说过,这首诗一开头就是“京华游侠窟”和“山林隐遁栖”的对比;然后“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是呼应开头对比的判断,本身仍是一个仕与隐的对比。那么现在“灵豀可潜盘,安事登云梯”仍然应该是呼应开头两句的仕与隐的对比。一般我们说“青云直上”,那是指仕途得意。现在他的意思应该是:山中风景如此美丽,隐居生活如此惬意,你何必还要去爬那仕途的青云梯,追求什么高官厚禄呢?
底下两句又有点儿问题——“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藩羝”。按李善的注解,“进”是求仙,“退”是处俗。他说如果你在求仙的路上努力进取,那么你一定会有“龙见”的一天。什么叫“龙见”呢?易经“乾”卦九二的爻辞说:“见龙在田。”这龙最初是潜藏在地底下没有人看见的,现在它已经出现在地面上。所以这是以此来比喻:只要你坚持不懈地求仙,那么你早晚一定能功行圆满,飞升天上。可是如果你不求进取,退回到尘世之中呢?你就成了触藩之羝。“触藩羝”也是易经里的话。易经“大壮”的爻辞说:“羝羊触藩,羸其角,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他说就像公羊用犄角去顶一个篱笆,不但伤了角,而且被篱笆挂住了角,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结果没有一点儿好处。可是我以为,这两句诗也可以作另外一种解释。因为易经中的这个“龙见”一般是指用世而不是指遁世。所以这两句也可以解释为:你如果用世为官,在顺利的时候当然是“龙见”了;可是你一旦失意,就会变成触藩之羝,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
这首诗就不详细讲了,我们抓紧时间看下边的一首: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
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
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
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上一次我曾引过刘勰对郭璞的评价,他在《文心雕龙•才略》中说:“景纯艳逸,足冠中兴。”这一首诗,就最能代表郭璞“艳逸”的风格。所谓“艳逸”是说,一方面他所用的辞藻是美艳的,一方面他所表现的精神是超逸的。你看这“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写得多么美!“翡翠”是翡翠鸟,那是羽毛最美的一种鸟,古人常用翠羽来装饰衣物,翠羽就是翡翠鸟的羽毛。“苕”是草木的花,“兰苕”就是兰花。美丽的翠鸟在美丽的兰花上边飞来飞去。翠鸟的颜色衬托着兰花,使兰花显得更美;而兰花的美丽也衬托着翠鸟,使翠鸟显得更可爱。
“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他说那绿色的藤萝盘结在高大的林木之上,好像伞盖一样笼罩着整个山林。而且不但你眼睛看到的颜色美,你耳朵里听到的声音也美:“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冥”是隐藏的,“寂”是沉默的。在那幽静的山谷之中,有一位高隐之士发出长啸的声音或者抚弄他的琴弦。深山之中有这些耳闻之美和目见之美还不说,你还可以“放情凌霄外,嚼蕊挹飞泉”。山里没有社会上的那些虚伪和欺骗,没有邪恶,你可以使你的精神遨游在天地之外——就是嵇康所说“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那种境界。而且,你口中嚼的是花蕊和灵芝仙草;你手中捧起来喝的,是高山瀑布飞溅下来的清泉。——这一大段诗,辞藻美丽,精神超脱,确实可谓“艳逸”。下边他说:“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赤松子是古代传说中的神仙,他说赤松子骑着鸿鸟,乘着紫色的云彩,就来到了你的身边。
你们是否注意到,这首诗里边出现了一个女仙“灵妃”?上次我已经讲过,从楚辞的《离骚》、《远游》、《招隐士》,到左思的《招隐诗》、郭璞的《游仙诗》,这是一个发展系统。郭璞的《游仙诗》里边包含坎壈咏怀的悲慨,是继承了楚辞的传统。现在灵妃也出现了,她不仅是个神仙,而且是个女仙。作者是用爱情的口吻来写这位女仙的,这仍然是楚辞的传统。屈原《离骚》说:“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壤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离骚》里的美女,可以代表圣君,也可以代表贤臣。而这里的女仙灵妃,就只是代表神仙,或者也可以代表对一种隐逸境界的追求。“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那美丽的女仙对我回眸一笑,露出了她那洁白如玉的牙齿。可是“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蹇修”就是《离骚》里那个蹇修,是媒人。他说,我虽然想去追求她,可是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做我的媒人。这仍然是象喻,对女仙的追求代表着对一种高远不可得之境界的追求。可以说,郭璞还没有远离楚辞的传统。
而且不只是赤松子,还有别的神仙也来了:“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他说你的左手一拉,就拉到浮丘公的袖子;你的右手一拍,就拍到洪崖的肩膀——浮丘公和洪崖也是传说中的神仙。所以你看,山里边就有这么多好处:你耳目的享受这么美,你的精神这么超脱,你吃的是仙草饮的是飞泉,和你遨游的都是神仙。所以——“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他说你们这些沉迷在种种物欲局限之中的世俗之人,你们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怎么能体会得到有千百年寿命的龟鹤所能体会的那种境界呢?《庄子•逍遥游》里说大鹏鸟凌空而上九万里,然后飞向南溟,小麻雀就嘲笑大鹏鸟说:“我在蓬蒿之间飞翔就觉得很好,你飞那么高有什么用处?”小麻雀是不能理解大鹏鸟之志向的,因为它没有大鹏鸟那种能力。同样,求仙之人与世俗之人的差别,也就像蜉蝣与龟鹤、麻雀与大鹏之间的那种差别一样。
好,郭璞就讲到这里。
可是后来到唐朝的时候就不得了了,唐朝的皇帝姓李,自己说是老子的后代,于是就崇信道教,要大家读老子的《道德经》,在全国各处设立道观,许多公主和王公贵族的女儿都出家去做女冠——就是道姑。这些人做了道姑怎么样呢?一方面她们仍然保持着富贵和权势,一方面又脱离了世俗的、伦理的和社会的约束,可以为所欲为,甚至天天和情人幽会。所谓“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李商隐《碧城三首之一》)。唐人也就往往假托女仙来写这些爱情的幽会,像李商隐就写过不少这样的诗。还有一个作者曹唐以写游仙诗出名,写过九十多首游仙诗。总之,借女仙来写爱情故事,这也是游仙诗后来的一种发展。我给大家读郭璞的这首诗,就是因为这首诗所写的女仙、媒人、爱情的事件,与后来那种风气不能说没有一点关系。当然,郭璞这首诗仍然是象喻的,与唐人那些写爱情的游仙诗有本质的不同。
今儿就到这里。下回继续阅读
叶嘉莹古诗词课
第十四课 元嘉诗人之谢灵运
第一节谢灵运之一
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是主张“知人论世”的,但西方文学理论中“新批评”的一派对此不以为然,他们坚决主张诗歌批评应当以作品本身为依据,而不应当以作者的人格为依据。这种观点很有道理。因为一个人尽管知识渊博、品格高尚,但如果他没有文学艺术方面的修养,根本就成不了诗人,偶尔写出诗来也不一定就是好诗。也就是说,一个人品格的高低与他作品艺术价值的高低并不成正比。然而有一点我们却不能忽略,那就是作品既然是由作者本人写出来的,那么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以及思想感情活动的方式,甚至知识的背景、用字的习惯,就都必然与作者本人有密切的关系;而且,作品的风格与作者的性格、生活的经历也往往有密切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