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与怀疑
(2012-12-22 16: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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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交行为艺术乾隆皇帝文化 |
分类: 散文 |
家里来了一位故友,张口要我给他写幅字。他的年龄不是很大,却像从临潼的兵马俑坑里挖出来的古人一般,爱好焦黄发脆对故纸堆,作学问、写文章,也都一股子出土文物似的味道。他知道,我只写自己的文字,历史上、社会上流传的名人佳句什么的,我一概懒于动笔。但他态度蛮横地给我说,就把胡适老先生的那句话写出来。
故交没说明白那句话,但我知,该是这句话呢:做学问要在不是疑处有疑,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
写出来墨迹未干,他即兴奋地揭起来,拉着我和他照了像。在这一刻,我蓦然想起,不知是哪位智者说的,中国古书是竖排的,从上往下读,读一行字,点一个头,读着像是不断点头称“是”,而洋文就不一样了,是横排的,从左往右读,读一行,摇一下头,读着像是不断称“No”。此言是幽默的、调皮的,但其目的不在这里,他借此在提倡一种精神,即对事物所应怀抱的存疑精神。
而且是,我们的文化传统,还真的有许多值得怀疑的东西。
几年前,我写过一篇《虚伪的传统》的短文,对我们文化传统中的一些记载,作了一点肤浅的探讨。譬如我们倡导年少时的好学,便拉出一个苦孩子来,说他好读书,白天有干不完的活,只有天黑的时候,才能抽出时间读。可是这个时候,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家里穷,买不起油点灯,他该怎么办呢?他发现了飞在夜空中的萤火虫,这就追着去,把萤火虫逮住,装进布袋里,借着“囊萤”读书。可是,乾隆皇帝怀疑了,从东北入关而来的满人皇帝,对中华文化有着十分的兴趣,他在暑热的时候,去了京西的承德山庄,在那里避暑公干,一天初夜,心血来潮的他,指示他身边的太监和侍女,分头捉来许多萤火虫,装进一个薄绸囊袋,要借“囊萤”读书了。想来,乾隆皇帝的囊袋,比之那位穷孩子的囊袋,透光性肯定要好许多,而且人数众多的太监侍女,捉来的萤火虫,也肯定比穷孩子一个人捉得多。然而,问题出来了,乾隆皇帝把装着萤火虫的囊袋,近距离悬在书页上,却一个字都看不清。这不奇怪,因为萤火虫在飞翔时,才会发出亮光来,不飞翔时则不能。为此,乾隆皇帝埋怨他身边的汉大臣了。
乾隆皇帝说:你们汉人呀!
百十年前,乾隆皇帝的一声埋怨,让我今日听来,依然十分汗颜。我们只须浅浅地想一下,就会发现,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不泛可被乾隆皇帝揭穿的那种谎言。譬如我们宣传提倡的二十四孝,目的是不错的,但那样的例子,却很不靠谱。孝子王祥,因为卧床的老母亲,在冰天雪地的冬季,想喝一口鱼汤,他口袋羞涩,就去了冰封的河道,把自己扒得精光,赤裸着身子,爬卧在冰面上,用他的肉身,把冰面暖出个窟窿,使冰封的鱼儿争先跃出来,跳窜到他的怀里,让他逮住,拿回家熬汤给母亲喝……再譬如,苦练箭术的那位古人,他不去张弓在射箭场训练,而是捉了一只虱子,用细线栓了,吊在窗口,拿眼睛盯着虱子看,他一看三年,把小小的虱子看得如一头猪那么大;他看得上了瘾,接下来又看了三年,这就把小小的虱子看得牛一般大;但他仍不罢休,继续盯着那只虱子看,再看三年下来,小小的虱子,就大得如一座山了……这位古人心里有了数,他取了弓,带了箭,到射箭场上,对着箭靶,连连发射,且箭无虚射,箭箭皆在靶心。
行为艺术!
不晓得大家对于那样的施孝举动,以及习箭举动,都是怎么看的?我不知道,但我是怀疑了,我只能不屑地笑一笑,以“行为艺术”四字来评价了。哪可能吗?咱们去作实验吧,找个膘肥肉厚热量大的人,到冰河上面上,看他是把冰面暖出一个窟窿,求得孝母的鲤鱼呢,还是他被寒冷的河冰冻结在河道上,而被冻得半死?答案不言而喻,只能是后一种。再者是,我们从事射箭运动的人,可以向那位练习箭术的古人学习,没必要请教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练勤练,就从自己身上捉一只虱子,吊在窗口上瞧好了,瞧九年十年,到了奥运会的赛场上,把所有的射箭金牌都给咱夺回来!
这么一说,想来有人是要和我一起怀疑了。然而我要说,怀疑是容易的……在我之前,难道就没有人怀疑我所列举的几件该怀疑的事儿了?这么说,我自己都不相信,原因是,我自知自己并不是个特别聪明的人,相信泱泱中华数千年,有许许多多资质超高的聪明人,他们一定有人怀疑过,只不过,怀疑是一码事,而理解是另一码事。
人不能只有所怀疑,还应该理解。
仅有怀疑是一种偏颇,唯有理解,才可能周全。正如我文中所举三例事情,我们有权怀疑,但其在中华文化传统中盛传了那么多年,必然有其盛传的原因。我能想象,那些懂得理解的聪明人,在发现了可以怀疑的事情后,他们会捻须而笑的;到他们又对怀疑之事理解后,是还会捻须而笑的……那是一种姿态,从容不迫的、智者的姿态呢!现代人绝少蓄须习惯,没有胡须可捻咋办呢?在此情景下,抬起手来,在自己的下巴捋几捋也是不错的,我便在写此文时,很愉快地在自己的下巴上捋了几下。
我理解了我所列举的几个传统故事,那样的事或许是虚假的,但那种劝学、劝孝、习武的感情是真诚的。
对了,我们需要怀疑,怀疑一切可怀疑的事物,但我们更应胸怀理解的态度。因为凡是有建树的智者,莫不“心怀疑虑”,然而又都不把怀疑本身当作目的,而是以此作为契机,帮助发现新知。现代西方史哲达恩顿就说;在文件最隐晦之处挑三拣四,或许能够解开前所未闻的意义系统……为此,甚至可能引出令人啧啧称奇的世界观。
此为达恩顿的经验之谈,很值得我们仔细品位。
2012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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