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气回肠大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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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挨了一烟锅,又被老父亲追着在村子里撵打三圈子的事,过去了许多年,如今老父亲已经作古,可我的耳朵和眼目,触碰到“秦腔”两个字,立即又会想起来。这是老父亲打我打得最狠的一次,不为别的,只为我在外头听了一句话,回家来翻给老父亲,老父亲瞪着眼睛把我看了一阵,突然就把他正吃着的旱烟锅,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头上。
我给老父亲翻的话是:俞嫣红死了。
俞嫣红是个秦腔坤角,算不上名角大腕,但在关中西府的地面上,却也家喻户晓,人人皆知。她出演秦腔折子《柜中缘》里的许翠莲,以及《拾玉镯》里的宋巧娇等小旦,迷倒了许多的观众,她的唱词行腔,成了许多自恃嗓门不错者学唱的标本,咿咿呀呀,哼哼唧唧,在一个很长的时间里,响彻了西府的地面,特别是麦子割上场后,村里人套上碌碡,吆牛碾场的时节,火热的打麦场,干脆成了清唱秦腔的大舞台,有人唱俞嫣红的许翠莲,就有人唱俞嫣红的宋巧娇……此起彼伏,煞是热闹,你唱你的,他唱他的,好像俞嫣红的许翠莲、宋巧娇,是威力无限的精神营养,唱着她的唱,就不晓得乏,就不晓得累。
要知道,三夏大忙的时节,秀女也是要下床的,没有人不忙得团团乱转,黑夜白日连轴转,人困马乏,不用秦腔这种精神营养滋润,还真是不行。
还是在打麦场上,学唱俞嫣红的那个嘴巴一旦噤了声,这个人注定是把自己的腿杆碰在碌碡的巨木轴架上了。吆着牲口碾场,在大太阳下转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转着会把人转得瞌睡过去,在碌碡轴架上挨了碰,痛得他激灵醒来,醒来了怕有瞌睡,就得再次张开嘴巴,再次学唱起迷死个人的俞嫣红。
我的父亲是众多俞嫣红迷的一分子,我没头没脑回家来,把俞嫣红的死讯翻给父亲,我挨打是活该的。
这就是秦腔,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地位比自己的亲儿子都重要。但凡可能,村里人瞅着机会,是一定要弄一台秦腔大戏唱唱的。这种可能,季节性地安排在大年过后的正二月里和大忙后的六七月,这期间,先是为了庆祝新春佳节,后来为的筹备农忙活动,大一些的村庄都要立集设会,往往是,这个村子的秦腔锣鼓才歇火,那个村子的秦腔胡琴又拉扯起来,而且常有躲不开的时候,相邻不是很远的村子,会同时大唱对台戏。这样的日子,可是农家最为快活的时候,大家暂时地放下手里的农活,东西村、南北街地撵着去看戏。
当然了,看戏是一个方面,好吃好喝是又一个方面。大家生活在一堆儿,东西村不是娃娃的老舅,南北街就一定有娃娃的姑表家,七大姑,八大姨,在附近的村子里,差不多总能攀上一家亲戚。亲戚上门看戏来了,主家哪里敢怠慢,一顿好待承是不能少的,特别逢上一个好年成,那可是更要演戏热闹,更要亲戚来亲戚去看戏吃喝。
那时候我小,对秦腔说不上多么热心,但我热心亲戚家的好吃喝,便一路蛇似的缠在老父亲的身上,跟着老父亲辗转看戏,又辗转地去吃去喝。正因为如此,慢慢地我听惯了秦腔,感觉那种荡气回肠的吼唱,真是太过瘾太迷人了,有些日子不看一场秦腔,身上就会痒,心里就会慌,真可谓“宁可一年食无肉,不可一日没秦腔”。
我的那点音乐爱好和声乐爱好,应该就是少年时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东西村、南北街撵着看秦腔积累下来的。我爱听乐队里具有指挥特色的板鼓干爽利洒的敲击声,那是要叫人千般振奋、热血沸腾的,我还爱听板胡、二胡和嗡子合奏的弦乐声,那是要叫人万般哀伤、揉碎肝肠的,间或地,爆发出一声锣鼓的巨响,以及一声大鼓的轰鸣,戏台下鸦雀无声,一片竖着的耳朵和圆睁的眼睛,自然还有受了剧情的感染而泣嘘抹泪或抚掌巧笑的,与戏台上的演员一起,把秦腔的大热闹推上一个高潮。
是的,不仅是我,差不多和我一样的人,谁不是骑着自己父亲的脖子接受秦腔的熏陶。长大了,不好再往老父亲的脖子上爬,就自己去爬树或者是爬墙头。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村里唱大戏,地点就在村小学的大操场上。操场的尽头,有座不知啥年代修的戏楼。是夜,上到小学三年级的我,下学干脆就没回家,早早地爬上校园的墙头,为自己抢占了一个看戏的好地方。我忘不了那晚的秦腔戏是全本的《游西湖》,剧中人李慧娘含冤而死,化作鬼魂,也要为她的爱而抗争。这样的情景看得年少的我如痴如醉……不知什么时候,我竟忘情地把墙头上的一块胡基蹭落了下去,惹得墙根下射上来一束手电光,但我没有理会。第二天去学校,矮墩墩的校长站在校门口,见我走来,断喝一声,让我站在校门口,低头耷脑,脸红耳赤地让每一个进出校门的老师和同学过目……这种光天化日下的示众惩罚,使我对校长恨之入骨。可是,早晨的上课铃一响,校长放开了我,他对我说,以后看戏,别爬墙头,小心跌下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被我蹭掉墙头的胡基,一定是砸着校长了,而从墙根射向墙头的手电光,又一定是校长的。我明白了被惩罚的原委,当下知错地给校长鞠了一躬,我说,谢谢老师。
如今,作为一个地方剧种的秦腔,已经不复过往的热闹,什么“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等秦腔迷的口诀,再也听不到了。似乎是,秦腔不可逆转地成了黄昏艺术,弄得有识之士在报纸上、在电视上大声疾呼,要“振兴秦腔”。并且身体力行地为此奋斗着、奉献着,取得的成效也可谓卓然。恰其时也,听闻西安市政协的程群力主席极力倡导,组织人力,对秦腔剧本来一次大收集、大整理,然后编辑出版。我有幸在收集整理的过程中,参加了专业人员的一次讨论会,我在会上承诺,要为秦腔剧本的编辑出版写一篇短文。现在,编辑好了的《秦腔剧本大系》要出版了,我也该为我的承诺出手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说收集整理出版《秦腔剧本大系》,绝对是件能够传承千古的功德事业。那么何谓功德?我以为有心即功德。我感动有心于《秦腔剧本大系》出版的人,并祝福他们事业有成,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