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草地
(2011-11-24 14:29:56)
标签:
马红月呼延虎王双草地狗宝文化 |
分类: 小说 |
七
同被拐卖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比马红月大,一个比马红月小,她们临上长途客车时,没有跪给呼延虎,而是跪给了马红月。两个女人都流泪了,年长一点儿的叫马红月妹子,年小一点儿的叫马红月大姐,说她们在哪儿烧的高香,遇上了菩萨一样的马红月,自己从火坑里出去了,还不忘她们,把她们也救出来,她们没法报答马红月,就给她磕个头吧。
两个女人说着,真就给马红月磕起头来了。
马红月不要她们磕头,失慌地也跪下去,抱住了她们俩,给她俩说,可不敢磕头,这要折人寿的。
两个获救的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马红月却还发现拐卖了她们的那个热心女人似乎心有不甘,还撵着她们到汽车站,呼延虎就吼她,说:你就死心吧。
热心女人却还说:我弄她们到北草地来,花了不少钱的。
呼延虎就说:你是活该。
热心女人说:我是活该,可我……
呼延虎没等女人说个囫囵话,就把她堵了回去,说:派出所的路我熟,要不咱去派出所,让大盖帽给你几个赏钱。
上次住在呼延虎的独院里,马红月把这里像她的家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铺的盖的,全都拆了洗了;穿的戴的,也都缝了补了,而且都熨得展展的,叠得平平的,码好放在箱柜里……便是锅上案上,碗是碗放的地方,碟子是碟子放的地方,洗得干净,放得整齐。走了一段时间,再一次住进这个独院,马红月发现,她原来收拾得井然有序的衣物,还有锅灶,全都乱得难以入目了,铺的盖的脏了,穿的戴的破了,碗和碟子这里一个,那里一个,有剩下的饭和剩下的菜,在碗碟里都臭了,生出虫子来了……马红月的眉头皱了一下,家里没个女人,还真是不行。
马红月挽起了袖子,扎起了围裙,收拾起散乱不堪的独院了。
呼延虎的脸是红的,跟在马红月的身后,想帮她一把的,手刚伸出来,却被马红月麻利地隔到了一边,呼延虎插不上手,他的脸就更红了。
马红月看得见呼延虎的红脸,知道他是自己羞红了的。
这可是有趣的,一个男人家,对他把家弄乱了还知道脸红,马红月就把呼延虎一下子高看了几成。马红月思前想后,往前思,马红月想到了命;往后想,马红月想到的还是命。这个要人命的命啊,马红月过去是不大相信的,现在她有点相信了,人是应该信命的,不信命,她的男人王双娃把自己弄丢了,保护不了她了,而不是她男人的呼延虎,却像怀揣着神仙给他的使命,在她最不堪的时候,一次两次地救了她!
苦苦地想着人命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马红月妙手天成般地把呼延虎的独院收拾出个样子来了。
马红月进了厨房,揉了面,炒了菜,给呼延虎做他贪馋的臊子面,伺候着有恩于她的呼延虎香香地吃着了。
呼延虎也是,吃得一头大汗,一只碗还在手里端着狼吞虎咽,眼睛却已从碗沿上越过去,盯着马红月给他浇的又一碗面了……他的这个样子,惹得马红月要笑话他了,说他该不是饿死鬼托生的?没人和你抢,你就慢慢地吃,慢慢地咽,吃多少咽多少,锅里给你下的多着哩。
马红月这么数说呼延虎,他就有了些羞颜,她看得明白,那是让他受活的羞颜呢。
马红月就抖了胆子,来问一个她忍着不问而又不能不问的题了。
马红月说:我问你个事,你要实话给我说。
嘴里叼着面条的呼延虎狠劲地点着头,说:你问么。
马红月就说:你在救我时说啥来?是说王双娃打牌把我输给了你?
呼延虎没有回避,他的嘴咬在碗边上,呼噜喝了一口汤,说:我这里有他打的条子。
马红月说:什么条子?
呼延虎说:把你输给我的条子。
马红月说:你拿给我看看。
呼延虎就放下他吃得香香的臊子面碗,让马红月跟他去了他住的房子里,把他搁在炕头上,枕得油乎乎的木制枕匣打开来,翻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子,交到马红月的手上,给她说,你自己看么。马红月就认真地看了,她看见了一页白纸黑字的便条,就在这张便条的背面,赫然地写着几行字,她认得出来,这些字是王双娃的笔迹,实实确确,一点儿假都没有。马红月看着,就有眼泪在眼眶里汩汩地涌,聚成一颗大大的泪珠儿,在眼眶里蓄不住,咣当掉出来,掉在她拿在手上的那纸便条上,把便条湿了一小片。
卖身契!
马红月想她一个大活人,竟被她的男人王双娃打牌输了钱,就这么一纸便条卖了。
马红月想大愤怒的,却愤怒不起来,她还想大悲伤的,却也悲伤不起来,拿着卖了她的一纸小便条,手抖得怎么都收不住。
旁边的呼延虎,悄悄地伸出手来,从马红月颤抖的手里拿过小便条,当着她的面,先撕成两半,叠起来,再撕成四半……呼延虎狠着劲,把一纸小便条撕得碎碎的,掬在手里,捧到马红月的嘴边,他让她吹,马红月不吹,呼延虎就自己吹了,把手上碎碎的纸屑,吹得像是腊月天纷飞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飞旋着,最后都落在了地上。
可能因为这薄薄的一纸卖身契,也可能因为被拐卖时的煎熬,马红月病了,病得似乎还不轻,蒙头睡在土炕上,昏昏迷迷的样子,好像还发着烧,把一张脸烧得红红的,像涂了彩一样……偶然的,还要说出梦话来,有些话呼延虎听不清楚,有些话他就听得非常明白,马红月咕咕哝哝说,王双娃你个贼势子,我又不是卖给你的一件东西,你赌你的钱,你输了咋能把我押上赌呢?说着梦话的马红月,在昏睡的梦中也悲伤着,悲伤得她都流出滚烫的眼泪来了。
呼延虎小心地服侍着马红月,看她眼里有泪流,就拿毛巾给她擦……呼延虎想他啥时候这么小心翼翼过,从来都粗不拉拉的,他原来的女人跟人跑了,不能不说他粗枝大叶就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现在的呼延虎,面对着马红月,他表现得细腻起来。马红月昏睡发烧,呼延虎就到北草镇上去,请来了医生,给马红月瞧病诊脉。医生说没有什么大碍,睡几天就好了。呼延虎还不放心,请了一个医生,走了后,又请了一个来。医生的诊断一个样,呼延虎就让医生开了药方,他到镇子里照方抓了药回来,就给马红月熬了喝……呼延虎是给马红月喂着喝药的,在喂头一口的时候,他还先舀一勺出来,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尝了,觉得不会烫了马红月,才往马红月的嘴里送。这就把马红月弄得鼻子发酸,眼睛里又要流泪了。
呼延虎安慰马红月:咱不哭好么?
呼延虎说:你看见了,我把那张小纸片片都撕碎扔了。
马红月不说话,只是很顺从地接受着呼延虎对她的服侍。呼延虎给她喂药,她张了嘴吃药;呼延虎喂她吃饭,她就张了嘴吃饭……甚至是,呼延虎脱了她的鞋袜,烧了热水给她洗脚,她也很是自然地接受了。
八
这是个好男人呢!马红月心想着呼延虎跟人跑了的女人,不知道她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本来就傻,不懂得珍惜自己所拥有的……马红月这么想着的时候,呼延虎也在心想王双娃,想他不是鬼迷了心窍,就是本来就傻,不懂得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呼延虎在北草地,一直为来此地贩卖牛羊的贩子做着服务性生意,他给他们通报讯息,疏通关系,跑腿带路,但他自己的女人被贩子勾搭上跑了之后,就不再为牛羊贩子服务了。他发誓要让牛羊贩子到北草地来不得好过,他要报复他们,就在北草镇网罗了几个闲人,设了赌局。此外还有女人什么的诱饵,不掏尽贩子的钱口袋,就不放他们走。王双娃就是呼延虎在赌局中认识的,过去来北草地,王双娃只盯着牛羊看,他是从不进场子的,就是有人撺掇,他也不会上套……在家疑惑上了马红月,再到北草地来,他就管不住自己了,但他不是个会赌的人,连呼延虎他们给他设的局都没觉察,稀里糊涂就把自己输光输尽了。这时他要退出来,呼延虎不会难为他,而且还可能发一发慈悲,退给王双娃几个钱,让他买张汽车票回到老家去……王双娃输钱后的腼腆,王双娃输钱后的无辜,当时呼延虎真是同情起他了,可他却横下一条心,不在赌场上要了命决不罢休。呼延虎劝他算了,他不,腰包里没有钱,就把他女人马红月押上了。这是个太具挑战性,也太具刺激性的赌博了,自己的女人跟人跑了的呼延虎,赌性陡然大涨,不再规劝王双娃,高兴地与王双娃对面坐下,让人发牌来赌,结果又是王双娃输。
王双娃输了,呼延虎是不意外的,他意外的是,王双娃把自己的女人输了后,却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像他卸下一件负重很久的累赘似的。
呼延虎心有疑惑,就在王双娃给他打了便条后,还在镇子上请了王双娃一顿酒……这顿酒开始喝得很闷,呼延虎只管往酒杯倒,王双娃只管端起杯子喝,很快就把王双娃喝高了。王双娃喝高了便大说酒话,拽了呼延虎的领口,愤恨呼延虎不是人,打牌把他女人赢去了!他不服,贩牛贩羊要把他女人赎回来。他警告呼延虎,不要伤害他女人。说他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漂亮得像云中的彩霞,像草地里的鲜花……嘴里刚还夸着自己的女人,却歪下头来,又陡然地骂起自己的女人了。王双娃骂他女人养汉!你说你养汉你养么,怎么就养到了自己家里,养起自己的骨肉兄弟了!
王双娃还要骂的,呼延虎却已挥起了拳头,抡圆了,打在王双娃的腮帮上,把说醉话的王双娃顿时打成了哑巴。
呼延虎不知他为啥拳打王双娃?是打他的窝囊吗?
呼延虎将心比心,觉得自己也是窝囊的。
因此,呼延虎没见过王双娃的女人,就先把王双娃的女人气恨上了。那样的女人有什么好珍惜呢?事情偏是这么奇怪,呼延虎气恨着的女人,让他偶然地见识到后,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呼延虎越来越喜欢马红月了。他不仅透骨穿心地喜欢,而且言听计从,马红月怎么说,他就说一不二地做……马红月说打牌不好,害人也害自己,呼延虎就不去赌场打牌了;马红月说咱自己养群羊、养群牛,呼延虎就把他镇子上供游人租骑的大马,卖出几匹,买了牛和羊,在北草地心劲十足地养起来了。从热心女人的魔爪里,呼延虎把马红月蛮不讲理地救出来,让马红月住在了他的家里。马红月不知为什么,昏昏迷迷地睡着,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她鼓不起精神,就那么病恹恹地在呼延虎的炕上躺了很多日子……长久地躺着,马红月自己知道,她不是有病,她是心累了,心里没有劲,就只有瘫睡在呼延虎的炕上,接受呼延虎的服侍……一个有孕之身的女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是需要身边人的照顾和关爱的。马红月是这样想了,有了身边人的照顾和关爱,怀孕的女人才会安心,甚而骄傲的。但这个人必须是自己的男人,她听老辈人说,“日娃就得管娃”;她还听老辈人说,“生过娃才知道肚子疼”。这样的话,无意中钻进她的耳朵里时,她是排斥的,觉得难听。现在想起来,才知那是真话,所谓“话丑理端”,讲的该是这个意思。男人家可不能只顾了自己快活,而忘了管娃的责任。马红月怀有身孕,她还没有体会到生产时的疼痛,但她已有了那样的准备,她不惧怕疼痛,痛得要命,也要把娃娃生下来。
可是她的男人王双娃呢?
啊啊啊!王双娃死了!
昏睡着的马红月,很想男人王双娃能在她身边,服侍她、关爱她。
却不能。服侍她、关爱她的是和她肚子里娃娃毫不相干的呼延虎。
这个粗不拉拉的连自己女人都没恋住的男人,对马红月所表现的耐心,马红月认真地想了,她和王双娃疯在一起那么些年,似乎都没体验到。
胡思乱想的马红月,觉得她的心像是一把滚动的豌豆,七零八落……她感到她的心在变,差不多要把王双娃忘了。这让她吃惊,自己的男人怎么能忘了呢?是呼延虎一日三餐、煎汤熬药对她的服侍和关爱吗?这是不好排除的,马红月是一个肉身子,她欺骗得了自己的心,欺骗不了自己的肉身子……啊!心和肉身子原来是分离的!这个发现让马红月在呼延虎的炕上睡不住了,她感到自己的精神养好了,就从瘫睡的炕上爬了起来。
王双娃疑神疑鬼、无情无义,马红月凭什么要记着他,给他怀娃娃?
马红月仅仅这么一想,便心痛得哭了起来,泪流满面地从炕上爬起来后,要做的头一件事,竟然是要去镇上的医院,把她肚子里的娃娃拿下来……她想了,她要把自己的肚子腾出来,呼延虎想要,也好给他。
想着把自己给呼延虎,却不像呼延虎打牌把她赢下来那么简单。
马红月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呼延虎打牌从王双娃手里赢下她,那是他俩的事,与马红月屁不相干。法制社会了,马红月才不认他们的账呢。她不认,他们谁能吃了她?但马红月自己想过了,想透了,那便是另一回事。她想她是仁至义尽了,王双娃心眼小,把自己的命丢在北草地,她改嫁在这里,四时八节给他还能烧一张纸。
马红月对得起王双娃了,她就还要对得起呼延虎,他那么肯听她的话,耐心地服侍关爱她,不就是想要了她吗?
背着满身晚霞的呼延虎赶着牛羊回来了。拿定主意的马红月迎了上去。
灿烂的晚霞把呼延虎和他的一群牛羊涂染着,像是从北草地深处移动而来的群雕,是那样的雄壮美丽!迎上来的马红月,眼神一时有些迷乱,不顾她刚从炕上爬起来还很虚弱的身子,向着呼延虎跑了过去。她跑得踉踉跄跄、手舞足蹈,仿佛一个迷乱的舞蹈者,在广袤的北草地,无拘无束地舞蹈着。呼延虎看见了向他舞蹈着跑来的马红月,他的精神亦然为之一振,抛下他成群的牛羊,也向着马红月打马跑来了。
呼延虎飞马跑到马红月身边时,跃起身子,从马背上飞跳下来,张开双臂,把马红月便拥在怀里。
马红月享受着那样热烈的拥抱。她说:你陪我去镇子上,把我的身子腾出来。
呼延虎吃惊了。问:你不要娃娃了?
马红月说:腾出来给你怀呀。
呼延虎把马红月从他的怀里慢慢地推出来。说:这可不好。
马红月说:我看你那么爱娃娃。
呼延虎说:我爱娃娃,可也不能害娃娃呀。
马红月哭了。说:那你说我咋办呀?
呼延虎说:就把你肚里的娃娃生下来。
牛叫了,羊也叫了。一大群落在草地上的牛羊,这时都赶了上来,簇拥在呼延虎和马红月身边,像是一团蠕动着的彩色的云,在北草地缓慢地移动着,走进了也被晚霞染得红亮亮的独院子。呼延虎圈好了牛羊,仍然不让马红月插手家里的活儿,他给马红月熬汤熬药、端吃端喝,服侍马红月在炕上睡了。马红月昏昏迷迷睡着的日子,呼延虎都是陪着她睡的。他们睡在一起,睡得都很安静。这个晚上,马红月不想安静了。她头一次把自己脱得光光的,一丝一线都不挂,钻在被窝里,等着呼延虎忙罢院子里的活儿,上炕来和她一起疯了。马红月等着呼延虎,把她等得眼里像着了火,终于等来了呼延虎,她把她着火的眼睛盯在呼延虎的身上,也想点燃他的火。可她奇怪,呼延虎却凉冰冰没有燃烧起来。马红月就更进了一步,揭开半边被子,露出她的半边身子。她鼓凸着的肚皮可真白呀!光溜溜像是一面织工绝佳的绸布,就在这面绸布上,巍然耸着两坨乳峰,颤悠悠戳着呼延虎的眼睛……可以说,马红月这个举动,就是明目张胆地挑逗了!马红月想要她的挑逗,激发呼延虎的。但却没有,呼延虎捉住她揭起的被角,轻轻地又给她掖在了身子下。
呼延虎说:乖乖地给咱把娃娃怀好,生下来。
马红月说:生下来。
呼延虎伸了手,把马红月的头发摸了一下又一下。
九
时令忽忽悠悠地翻过一个冬季,又迎来一个春暖花开的春天,怀胎十月的马红月,生下了个牛牛娃。
踏实地住在呼延虎的独院里,马红月自觉她和呼延虎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了。呼延虎主外她主内,和和睦睦地过着日子。只不过,这个日子还有一点儿缺憾,马红月想着把自己给呼延虎,直到现在,呼延虎却坚持着还没要她。这让马红月好不疑惑,不知呼延虎怎么想?清明节不管马红月的遗憾,踏着时间的鼓点,突然地逼在马红月的面前。马红月留在北草地,留在呼延虎的身边,是还有个想头的,就是在节日的时候,能给王双娃烧一张纸。
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双娃不是东西,他把自己赌输了,也把他的女人赌输了,但他有一千个不对,总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一些年,她可不能无情啊。再说时间是流转的,时间的流水会把心里的怨恨冲洗淡了的,现在的马红月已不怎么怨恨王双娃了,不仅不怎么怨恨他,晚上睡觉,竟还在梦里梦见了他。就在昨日晚上,马红月又梦见王双娃了,她梦见王双娃没有死,他活得好好的,不缺胳膊不少腿,眼睛还像过去一样亮,脸面还像过去一样有棱角……不过呢,他活得潦倒了,衣衫穿得又脏又破,头发胡子又长又乱……这个梦早不来晚不来,赶在清明节这个时候来,钻进马红月的梦里,天明起来,让心情烦乱的马红月不能忍受,就问了呼延虎。
马红月是在呼延虎吃早饭的时候问他的:虎呀,给你说哩,我昨晚做梦了。
呼延虎说:做梦?谁不做梦?
马红月说:我梦得奇怪,梦见王双娃了,他没有死。
正吃着小米洋芋疙瘩汤的呼延虎听马红月这一说,有口洋芋疙瘩没咽下去,噎在了食管里,把呼延虎噎得直伸脖子,伸了老半天,才喘过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都看见后山里的坟堆了。
眼见为实,马红月是相信后山里的那个土坟堆的,相信土坟堆里埋着王双娃。他所以给呼延虎提说她做的梦,其实是想告诉呼延虎,她要在清明节给王双娃上坟的。
为了给王双娃上坟,马红月此前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清明节到了,是她留在北草地的头一个清明节,马红月就想给王双娃烧得隆重一些。
马红月抱着鲜藕一样的娃娃,去了一趟镇子。好久没去镇子上了,在镇子上,马红月发现游客比她去年来时还要多,闹闹嚷嚷的,满街筒子都是人。呼延虎供应游人租骑的马队,也便像闹嚷的人群一样闹嚷了。马红月在镇子口上,只瞥了一眼马队,就混迹在街市人流中,去买香买纸了。一捆的高香,一卷的烧纸,马红月没费多少工夫就买好了。她一手抱着娃娃,一手抱着香纸,裹在人群里,转了几转,就又走出了镇子。走出镇子的她,很自然地又看见了呼延虎的马队,她的同一个锅里搅勺把的呼延虎,这时也在马队里,指点着他雇来牵马的人,招呼游客骑乘。那些牵马的人,大都认识了马红月,有个眼尖的,老远看见了马红月,就招着手叫马红月了。
眼尖的人喊:老板娘,老板娘……
马红月应着眼尖人的喊叫,抱着满了月子的娃娃和香纸,就到马队跟前来了。
雇来牵马的人,女人竟比男人多。
马红月的到来,倒比呼延虎在这里还受欢迎。大家围过来,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特别是牵马的女人,从马红月的怀里接去了娃娃,你抱一下,她抱一下,谁抱了谁夸,说马红月的娃娃乖,说呼延虎命里有。牵马人轮换地抱着娃娃,又有人看见马红月怀里的高香和烧纸。
高香和烧纸让牵马人奇怪了。
有人问:你买高香烧纸做什么?
马红月没说什么,盯着呼延虎看。
呼延虎就说了:清明了呀,你们不知道?
牵马人就都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噢噢乱应着,不再说啥了。
娃娃在牵马人的手上转着,最后转到了呼延虎的手上。呼延虎把娃娃还到马红月的怀里,把她拉到一旁,给她悄悄地说了。说他要出去几天,有个事得办一办。他还给马红月说,在牵马人里,他挑了两个人,跟她回去,帮她忙几天。马红月想问什么事的,旁边那么多人,就没问,只说你可要当心啊。还说,你要早去早回。
形影不离——妞妞与马红月,相处得只能用这个词儿来形容了。马红月到什么地方去,妞妞是一定要跟着去的。因此,马红月到镇子上来了,妞妞自然是要跟着来的。不过,妞妞没有马红月初到北草地时那么雄壮了,也没有那么威风了。妞妞在消瘦,不断地在消瘦,好像是,就是从马红月第二次到北草地来开始,妞妞即一点点地消瘦着了。发现了这个问题的马红月,开始真为妞妞担着心,同时更加厚了对妞妞的喂养质量,原来是,她吃什么,妞妞就吃什么,现在呢,马红月要给妞妞吃偏食了。例如羊肉什么的,呼延虎弄回家一些,马红月舍不得自己吃,留着给妞妞吃。然而,任凭马红月把心掏给妞妞吃,妞妞还是蛮不讲理地消瘦着。马红月没了办法,她很忧心地告诉了呼延虎,要他操心妞妞的健康问题。呼延虎没敢怠慢,他带着妞妞去了镇子上的兽医站,让兽医站里的兽医又是给妞妞抽血化验,又是做B超扫描,彻底地给妞妞做了回身体检查。问题在科学的检查面前显现出来了,妞妞没有别的问题,它的胆囊里有一块结石。
嗨!妞妞是条狗,狗和人不一样,人的胆囊结了石就是结了石。狗不一样,结了石就是“狗宝”。中药典籍记得明白,那个叫“狗宝”的东西,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药材哩!不是哪条狗的肚子里想有就会有,往往是,千条狗万条狗里才有一条狗肚子里生“狗宝”。
这是个喜讯吗?对别人可能是,对马红月和呼延虎就不是了。他们高兴不起来,因为妞妞肚子里的“狗宝”,不仅使妞妞消瘦了,过些日子还会要了妞妞的命呢!
马红月不知道,呼延虎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妞妞原来是有过伴儿的,伴儿很忠实、很友爱,它跟随着呼延虎,不仅负责任地为呼延虎作着护卫,更是负责任地为妞妞作着护卫。有过典型的事件,发生在呼延虎放养的一群羊里头,呼延虎要忙镇子上的事,就把羊群交给了妞妞和它的伴儿,让两条狗去放牧。两条狗放牧得很认真,清早起来,妞妞和伴儿跑前跑后,呼呼啦啦撵着羊群到草坡上去吃草。天黑时,又跑前跑后的,呼呼啦啦撵着羊群回到圈里去。事故就发生在羊群归圈后的半晚上,那一夜,悄没声儿地来了几只狼,跳进羊圈里,咬断了几只羊的脖子……那时候,妞妞照不见它的伴儿,只它独个儿守在羊圈旁,它发现了祸害羊群的恶狼,没有犹豫,就跳进羊圈与恶狼打斗起来。妞妞一只狗,哪里抵得过几只狼,它激烈地吠叫起来。是它的吠叫招来了伴儿,从夜色中飞奔而来,跃进羊圈,把妞妞护在身后,奋勇地扑咬着恶狼,把恶狼撵跑了,却也使它身体多处受伤。呼延虎赶到羊圈晚了会儿,在星月的映照下,他看见妞妞的伴儿,浑身是伤地躺在羊圈里,没有悲鸣,静静地卧着,任凭妞妞伸着舌头,在它受伤的地方,这里舔舔,那里舔舔……呼延虎被两条狗感动了,他把妞妞和它的伴儿,一起抱上马背,抱到镇子上的兽医站,为它俩治病疗伤。就在这一次,兽医查出了妞妞的伴儿,肚子里结下了“狗宝”。消息传出来,有医药贩子撵来了,一个走了一个来,要买妞妞那肚子里结了“狗宝”的伴儿,价钱从三两千元不断飙升,后来出到三万多,呼延虎咬牙一句话,我的狗我养着,不卖。
医药贩子给出的价钱不菲了,呼延虎不卖,是他舍不得他的妞妞的伴儿挨刀子流血。
呼延虎好生养着妞妞的伴儿,有那么一段时间,把镇子上的生意也放了放,一门心思地照料着妞妞的伴儿,给它好吃好喝。妞妞的伴儿因为“狗宝”,常会肚子疼的,有时小疼,有时大疼,呼延虎就根据妞妞伴儿的疼痛症状,还要给它喂药喂汤,直到妞妞的伴儿自然死亡。
呼延虎希望失去伴儿的妞妞,能够好好地活着,可是不幸,它怎么和它的伴儿一样,在肚子里也结下了“狗宝”!
妞妞结下了“狗宝”,像它的伴儿结下“狗宝”时一样,药贩子闻听消息,依旧蜂拥而至,请求呼延虎和马红月,能把妞妞卖给他们。这一回,药贩子出的价,比妞妞伴儿那时还要高。可是呼延虎还是不答应,马红月呢,干脆对撵来的药贩子恶语相向,骂他们不通狗性,连人性都不通了。
“狗宝”结在妞妞的肚子里,疼痛是难免的。马红月精心地照料着妞妞,可它还是越来越消瘦,肚子里的“狗宝”又来添乱,让妞妞像它的伴儿在最后时刻一样,疼得情绪会失控,逮着什么咬什么:是一根木头棒子,妞妞能把木头棒子咬成碎渣;是一块石头,妞妞咬着咬不碎,狠着劲地咬,把自己的牙齿都咬碎了……心痛着急的马红月,没了办法时,还把自己的胳膊塞给妞妞咬,妞妞疼得浑身打战,却是很通人性地只下口,不使力。
马红月上镇子,妞妞跟来了。消瘦得一阵风都能吹倒的妞妞,挣挣扎扎回到北草地上他们的独院子,一下子扑倒地上,四只爪子抽了抽,就很无奈地死去了。
马红月腾出一口叠放衣物的木箱子,和跟她来到独院子的另外两个女人,把咽了气的妞妞盛殓进去。马红月没有立即掩埋妞妞,她要等呼延虎回来,他们好一起安葬妞妞。
来独院子帮忙的两个女人,放牧牛羊、收拾家务都有一手。腾出马红月来,在独院里把她买来的烧纸分出几张,涂了墨汁,晒干了,给王双娃做了几件换季的纸衣裳。本来是,马红月和呼延虎商量好了,他们一起去给王双娃烧纸的,可是呼延虎有事一走,却没能及时回来。
马红月等不得呼延虎了。
十
马红月眼睛抛出去的神情,能是一根铁链子就好了,是根铁链子,她就能把太阳拴在天上,但却不是,她就只能看着太阳在天空划过一条弧线,不断地往西天坠下去。
清明的这一天,马红月还是幻想着能把呼延虎等回来,但她从清早等到了下午,等到太阳离下山不剩一竿高时,她才心有不甘地手提一只藤条篮子,篮子里放着烧纸和香烛,以及她做的纸衣,从呼延虎土垒的独院子走出来,向北草地深处走去……这时的北草地,正是春来草嫩的时节,各色各样的花儿,才刚发开,阵风吹拂,大片大片开着鲜花的草地上,满是挑着花儿的草茎,斜斜地摇颤着它们美丽的身姿……青青的草汁和鲜艳的花汁,被马红月的脚步踢碎了,染着她的鞋面和裤脚,她走到埋着王双娃的墓堆前来了。这个墓堆是孤独的,孤独得有点蹊跷,马红月最初见到时,还只是荒僻的一堆土,上面生着些茸茸的细草,现在不同了,业已长出与北草地一样的草色来。马红月蹲下身子,打火燃着了香烛,插在墓堆的前头,接着,就一张张烧着了烧纸。马红月一边烧着烧纸,就还把她给王双娃做的纸衣添进火里烧着。马红月一边烧,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话。
马红月说:双娃,你不该生疑心的。
马红月说:你一个疑心把你弄得命都丢了。
马红月烧着烧纸说着话时,她没注意,有人悄悄地跟了来,静静地站在了她的身后,听她说着话。这个人的头发长了,胡子也长了。他非常瘦,黑瓦瓦几十年没洗一样。马红月说一句,这个人的身子抖一下。
马红月说:我给你把娃娃生下了。
马红月说:你可要把你娃娃认下哩。
马红月说:你娃娃给你烧纸了。
远处传来一声一声的马叫。是呼延虎的雪青马哩,咴儿——咴儿——叫得可真响亮啊!马红月回了一下头,她看见了雪青马,和骑在雪青马上的呼延虎,他也向烧纸的马红月看着。马红月想要呼延虎打马过来的,但却没有,他拨转了马头,向北草地的另一端跑去了。
打马奔跑在北草地上的呼延虎,高腔大嗓子地吼唱起了信天游。他不唱别的,这时候完完整整地唱他唱熟了的《三年五载忘不了你》:
哥哥走了哟妹妹照
眼泪水儿滴在了大门道
三天不见哥哥的面
大路上行人看个遍
半年不见哥哥的面
硷畔上画下你的眉和眼
百灵子过河沉不了底
三年五载忘不了你
马红月还想喊呼延虎一嗓子的,嘴没张开,却向后一坐,变脸失色。
马红月发现她身边的人了。尽管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马红月还是看出这人就是王双娃。马红月没再看他,背转身沉默了一阵,差不多缓过气来,这才问王双娃了。
马红月惊恐地说:你是人是鬼?
王双娃幽幽地说:我是人。
马红月说:那你说这墓堆里埋的谁?
王双娃说:一条狗。呼延虎养了多年的狗。
马红月闻言慢慢转过身来,她大概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和眼睛,抬手揉了揉眼,又掏了掏耳朵……在她的身侧,香烛还在袅袅地燃烧着,还有烧纸,化成黑灰的烧纸,受了风的鼓舞,打着旋儿,像是一只只奋飞的鸟儿,在北草地上空翩翩旋舞……马红月没着没落的手,把几张没送进火里的烧纸抓起来,顺手添进了纸火里。
马红月说:你把我输给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