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的记忆
(2012-06-16 17: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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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风杂谈 |
我生活的村子的南面流淌着一条小河,大家都管它叫沙河。
在我始终被大人照看的时候,是不会有机会见到沙河的,因为父母和爷爷奶奶从不会带我去。只有当我问起那个几乎所有小孩子都曾经问过并让父母们难以回答的问题时,他们的答案中才会提及沙河。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呀?”
“是我晚上从沙河边上把你捡到咱家来的。”
直到我上了小学,有了一定的出行能力,我才得以一睹沙河的相貌。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邻居家的伙伴小涛来找我玩,我们玩了一会泥人,就是用水把土和好,做成泥巴,像和面一样,然后用泥巴塑造出奇形怪状的人的模样。有时候只有土没有水,就撒泡尿代替。这个我们几乎天天玩的游戏不一会就让我们兴趣全无。
“我想去沙河。你敢去吗?”小涛说。
之所以他反问我你敢去吗是因为当时所有的父母都严令禁止自己的孩子单独去沙河,都怕失足落水导致溺水而亡。我从小就是一个特别听话的孩子,那父母的话视若圣旨。但对一件自己听说了无数次却从来没见过真面目的东西,人们都会有着无限的憧憬和好奇,何况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时值麦收季节,父母都不在家。于是,我们出发了。
出了村子的西口,一直往南走,也就一里多地的路程。这段很短的距离对于两个上一年级的小孩子来说是那么的漫长,加之是违令行动,所以一路上闪闪躲躲,生怕被熟人发现,心情自然也是忐忑不安。这段路程是我们叛逆心的开始,也同样磨练了我们的意志,像走长征一样,又如同唐僧西天取经,终于我们登上大坝,看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她像一个平静的老人缓缓向西流淌,仿佛在给我们讲着它那古老的历史。映着上午夺目的阳光,河面上波光粼粼,闪耀出万丈光芒。河流中有几块小洲,成群的水鸭子在水下快速奔跑,画出一道道笔直的轨迹。河流的两岸垂柳依依,清风佛面,柳枝随风而动,好似一个古稀老人在轻捋长髯。
我们两人被这优美景色所吸引,沿着河岸奔跑起来,大声的呼喊着,释放着童年的欢乐。从看到沙河的第一眼起,我就深深喜欢上了她,并在以后无数次的梦境中与它互诉衷肠。
二年级的暑假,天气出奇的热。我跟着大人们在胡同口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讨论着庄稼的长势,我们几个小孩子到处跑着捉知了。大人的话语中反复提到“干旱”这个词,并说沙河已经快没水了。
听到这话我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无法想象没了水的沙河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决定要去看一看。
我和小涛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出发了,太阳发疯似地炙烤着大地,好像与大地有着血海深仇一般。灼人的阳光晒裂了两侧的田地,玉米长长的绿叶也大了卷,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我俩头上沁出了汗珠,一路小跑,再次站上了大坝。
上次的美景已不知去向,我们震惊于眼前的惨烈:河床裸露,龟裂沟壑纵横,像遭受过鞭刑一样遍体鳞伤。只在坑洼之处尚存些许积水,远望水汽弥漫,还在透支着元气。河床的淤泥也已软中带硬,我们两个走下大坝,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河床之上,像偷窥一个人的内心,紧张而激动。上次的丰水盈盈与现在的河干水枯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让我们幼小的心灵难以接受,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便困惑不已。我的好朋友啊,这不忍心看你受这样的伤害。
走进一滩小水洼,蹲下来细看,三条小鱼还在挣扎,水的数量已经无法将它们整体覆盖,小嘴里吐着细泡,尾巴左右摇摆。窒息带来的痛苦使得他们的挣扎更加有力,时不时地腾空而起,然后重重摔在泥浆里,让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濒临死亡的恐怖感,而肚子还在急促地上下蠕动,进行着拼命的呼吸。
马上要死亡的生命比已经死亡的生命更容易呼唤出人内心的同情感,我不忍心再看。连忙招呼小涛找了两片大树叶,围成盆状,装满水。我放了两条,小涛放了一条。然后拼命往家跑,渴求能挽救三条鱼的生命。那时我对沙河充满了怨恨:“你的水哪里去了,连几条小鱼都养不活。”
不幸的是,跑至中途,脆弱的树叶便出现裂缝开始漏水,快进村的时候,水已漏光。到了家赶紧用罐头瓶子盛满水将两条鱼放进去,但一路颠簸以使原本脆弱的小鱼再遭重创,躺在瓶底一动不动,只是象征性地睁了睁眼睛,算是回光返照的标志,以后双眼就再也没有睁开。我使劲摇晃着瓶子,希望奇迹的发生,水中的鱼儿能活蹦乱跳地游动起来。可我等来的是鱼儿的身体慢慢浮上水面,打了个滚,白肚皮朝上,便再也不动了。我埋葬了它们,并为我挽救行动的失败懊恼不已。自此之后,“死亡”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增添了很多分量。
沙河啊,我的朋友,你让我见证了大自然的无情、生命的脆弱,并造就了我的悲悯情怀,让我明白始终要做一个善良的人。
我五年级时沙河边上的嚎啕哭声令我永生难忘,每次回忆起来,身体仍像过电般会颤抖片刻。这哭声来自二狗的母亲。
在这哭声出现以前,沙河一直是我们快乐的源泉。随着年龄的增长,胆大的孩子就会背着父母下河洗澡,这在酷暑难耐的暑假里也算得上是奢侈的享受了。小军年长我两岁,自幼在天津跟随姥姥长大,学过游泳,每逢暑假,他便回来。逞强好胜是孩子们天生的本性,小军总是招呼好我们这些伙伴一起去沙河,然后第一个跳进去,向我们展示着各种游泳的姿势,口中还不断解释着:“看见了吧,这叫狗刨;这样呢就叫仰泳;我站在水里却沉不下去,这叫踩水。我还能从这一侧不露头游到河的另一侧,这叫扎猛子……”我们佩服不已,于是乎纷纷拜小军为师,从狗刨练起。几年下来,会游泳的越来越多,河里面欢声笑语。但我太听父母的话,任凭别人怎么怂恿,也绝不下水,只是在岸边傻呵呵观看。
在我三年级的时候村里掀起了盖房热,把原来的土坯房扒掉,盖成砖瓦房,以便给男孩子娶媳妇用。盖不起,便很难说上媳妇。砖瓦房自然需要用沙,沙河的地下全是沙,于是沙河再次遭了殃。夏天沙河的水位很高,挖沙不方便。到了秋天,由于降水的减少,沙河水位下降,进入枯水期。壮劳力倾巢而出,手拿铁锨,推着小推车,更有甚者开着拖拉机直奔沙河。挖出沙来的同时,也在河床上留下了一个个暗坑,正是这些暗坑成了几年后那嚎啕哭声的始作俑者。
暑假里沙河里的欢声笑语依旧,孩子们在水中嬉戏。我们浑然不知暗坑的存在,于是尽兴的玩吧!几年的光景练就的游泳技术也早已如火纯情,个个胆大如牛。借助一棵斜伸向水面的柳树的树杈,他们玩起了跳水,先爬上树,然后大喝一声:“看我的!”随即纵身跃下,有脚朝下的,还有头冲下的,还有下落过程中做着各种千奇百怪的动作的,谁的动作新颖,自然会获得我们的荣耀夸赞,我更是在岸边乐得手舞足蹈,连称“太帅了!太帅了!”
忽然,眼尖的小军冲着小伟喊了起来,“小伟,快藏起来,你妈来找你了!”背着父母私自下河游泳一旦让父母知道,结果必定是一顿暴揍。小伟慌了,衣服都在岸上呢,穿也来不及啊,一时间小伟站在河中不知如何是好。“你这个笨蛋,让小亮赶紧把你衣服藏起来,你在水里憋气,只要不露出头,你妈一会就走了。只能这样了。”小军冲小伟吼道。我一听,赶紧把小伟的衣服藏在了草丛中,小伟也猛吸一口气,沉入水中。
“小亮,看见我们家小伟了吗?”
“没有,他没来。”我说道。
“是啊,我们都没看见他。”小军补充道。
“你说这孩子,跑哪里去了,这么热的天。”小伟妈边说边走了。
待小伟妈走远,我们一块喊:“小伟,安全了,快出来吧!”
小伟露出了头,喘着粗气:“憋死我了,幸亏接着就走了,要不然非露馅不可。”
撒谎的成功让我们兴奋不已,阵阵哄笑随着河水荡漾在夕阳西下的午后。
跳水的游戏继续着,轮到二狗了,他爬上树,说道:“看老子给你玩个绝的,我跳到河中后,能接着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信不?”
“不信!”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不信你们就看着。”
话声未落,二狗已跃入水中,踪迹不见。我们期盼着他的笑脸能在河对岸出现。
“这小子行,游泳技术进步挺快。”
“没问题,二狗是谁啊!牛得很。”
……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五分钟过去了。
“这小子在刷什么把戏啊?”小军自言自语到。
十分钟过去了,对岸的河水依旧平静。
这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开始笼罩心头,我们相互对视,并不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二狗出事了,赶快去叫人。”小军大喊一声,光着身子跑上了河岸。
“赶紧跑啊!出事了!”大家梦醒了一样,河中水花四溅,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岸上逃去。
年轻时给国民党的军队赶过牛车送过干粮的王老汉已经五十多岁了,解放后由于成分不好终生未婚。喊叫声惊动他的时候,他正在沙河北面的草地里放羊。于是,扔下皮鞭,狂奔而至。在战场上见过大世面的王老汉果真名不虚传,喊叫声并没有让他乱了阵脚,他询问了二狗潜水的方向后,二话没说就跳进沙河。
喊声叫声依旧,哭声也随之而来。二狗的哥哥大狗还有他的母亲脸色煞白地赶来。岸边挤满了人。
当我们在看到二狗时,他已经在王老汉的背上了,头上全是淤泥。王老汉游上岸,放下二狗的身体,气喘吁吁地说:“赶紧把孩子倒挂,说不定还有救。”
二狗的母亲冲过去趴在二狗身上就哭,二狗的叔叔还有几个小伙子把她拉开,然后提起二狗的双脚,期盼着二狗的口中能吐出迫使他昏迷的沙河水。遗憾的是,二狗的口中空空如也。
“应该不是呛得,看头上的淤泥应该是扎猛子扎到了暗坑地坑壁上,泥巴堵住了鼻子和嘴,憋的,看来是不好救了。”王老汉慢慢地说。
刚才还心存期盼的二狗他妈一听这话犹如五雷轰顶,顿时昏了过去。大狗也不再沉默,趴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
眼前的惨状令刚才还沉浸在快乐中的我们呆若木鸡,一个极端与另外一个极端的距离原来是那么得近,生与死的转化也同样是如此诡异。面对着好伙伴的尸体,我们充满了负罪感,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至今也不得而知。
片刻,二狗母亲醒来,趴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狗娃啊,你醒醒啊,咱回家吃饭去啦……”。哭声一阵连这一阵,我从没有想过一个人的伤心竟何以至此,这才明白孩子在父母眼中的地位胜过一切。
晚上,哭声也不停止。据说,二狗妈一夜白头,第二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大家都说,她是心疼二狗疼死的。
以后的日子,沙河像往日一样慢慢流淌,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没有孩子再去下水游泳了。
一九九二年,县里建了造纸厂,很赚钱,传说县里三分之一的钱都是造纸厂赚的。
那时每次陪母亲去县城赶集就会经过这个厂子,门前的牌匾白底黑字,甚是耀眼。母亲总是说:“好好上学,将来能到造纸厂当个正式工就好了。”
“什么是正式工啊?”我问道。
“就是吃国库粮的,国家养你一辈子,退休了照样有钱;临时工就不行,工资低不说,活又脏又累,老了国家也不管。”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路过沙河上的石桥时,造纸厂的排水管正往沙河里排着五颜六色的污水,污水上漂浮着很厚的一层泡沫状的物质,花花绿绿,被裹挟着冲进了原本清澈的沙河中,一点点侵蚀着她那健康的肌体。浓烈的腥臭味更是迎面扑来,我赶紧躲开,沙河却无处躲藏。
当我再次站在村南的大坝时,沙河已经成了黑河,黑的彻头彻尾,丧失了作为河流那朴素的颜色。流动的速度比清澈时慢多了,仿佛一个人中毒太深,已经无力挪动自己的躯体。鱼儿不见了,青蛙不见了,连水鸭子也不见了,沙河彻底死了。
沙河啊,我的朋友,是人类谋杀了你。只是为了钱!
造纸厂确实是效益很好,直接带动了周围几个村子的经济发展。这一点至少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吸纳了大量的剩余劳动力,以我家为例,我大娘、我表姐、王堂姐、我表哥、我姑姑还有我姑父都在造纸厂上班,虽然是临时工,工资也算不低;二是造纸厂的原料主要是麦秸,也就是小麦成熟后剩下的茎。没有造纸厂的时候收完麦子就把麦秸烧了,现在可以卖给造纸厂了。于是我们村又出现了一个新职业,倒卖麦秸的贩子。他们无一例外都赶着大马车,先低价直接收购每家的麦秸,然后统一装上大马车,再高价卖给造纸厂,到了造纸厂还要过磅,论斤卖。那个时候的场景真是蔚为壮观,几百乘大马车排着长队行走在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麦秸堆得老高,车夫脸上堆满了笑容,终于可以大赚一笔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看到马车收完秸秆后并未直接走向造纸厂,而是停在了沙河边。车夫下车,手中拎着一个水桶,再沙河里盛满黑水,一桶桶倒向马车上的麦秸。我不明白为什么,回家问我妈。我妈说,“麦秸沾了水不就变沉了吗?这样就增加了重量,可以多买钱啊。”听后,我愤恨不已。但我的愤恨只是徒劳,沙河岸边的马车越来越多,掺水已经成了潜规则。
沙河的水已经黑了,难道人心也跟着变黑了吗?在金钱面前,所谓的诚信和本分,以及祖祖辈辈信奉的做人原则就这样崩溃了。
后来还听说有往麦秸里放石头的,放泥巴的,在这方面,村民显示了无情的智慧。
不知是造纸厂对沙河丧尽天良般的污染触犯了天条,还是村民们肆无忌惮挑战人类道德底线的恶行惹怒了上帝,造纸厂后院堆放的一个个高大的麦秸垛频繁遭遇火灾,大火时常在深夜映红了村子南面的天空。一场场的大火给造纸厂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也就给在厂子里上班的村民造成了损失。茶余饭后人们都在讨论着火的原因,大多数人的结论倾向于人为纵火。派出所调查多次,均无果而终。但对纵火人的怨恨却与日俱增,终于在一个晚上得以释放,并把人性中恶的魔鬼引了出来。
黄昏时分,我刚刚吃罢晚饭,忽听一阵锣响,有人大喊道:
“抓住放火的了,在沙河里呢。快去看哪。”
中国人内心深处有一种喜欢看热闹的本能,此话不假。村民潮水般向沙河涌去。我赶到时,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我爬上一个远处的土坡,虽然远点,但还算能看清。只见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站在沙河里可怜巴巴地望着岸上的人们。岸上一个穿白色短袖衫的胖子正用喇叭喊着话:
“乡亲们,就是他,给我们放了三把火,烧光了十好几万元,给我们县少缴了财政,让大家少拿了工资。我们绝不能饶了他。”听大人说,胖子是造纸厂的干部。
长久的怨恨在这一刻爆发了。有的村民拿着长木棒向那人身上砸去,那人只得后退,退得离河岸越来越远,人们并不放手,木棒够不着,就用石头扔,石块像雪花一样向那人飞去,他只得将全身埋入水中,无法露头,也不敢露头。只要一露头,石块就会飞来。人们嚎叫着,咒骂着,狂笑着,大喇叭不失时机地刺激着人们非理智的情绪,没有人担心那个人的死活,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盛宴,不抓紧享用就再也买有机会了。此时人们潘多拉之盒已经打开,没有理解,没有同情,没有询问,给那人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那人蜷缩在水中,那是被污染的沙河水啊,水中的毒素一定浸入了他的肌肤,灌进了他的口鼻,进入了他的内脏。人们在用一个人的生命去补偿自己的损失,损失有价,生命却无价。
我一个孩子根本无力阻止狂欢的继续,半小时后,幸亏派出所民警及时赶到,村民停止了恶的表演。警察把那人带进警车,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但我一直很关心那个人的死活,但愿人之本恶不要夺走他的生命。
多年以来,每当回忆这个镜头时,我都不寒而栗,我害怕,害怕大众的恶再被集体引爆出来。个体是那么微不足道,连生命都不如集体的幸灾乐祸重要。那种山呼海啸、杀声震天的场景应该远离我们的民族。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造纸厂终于因为严重的污染被强制关闭了。可一年又一年,沙河水怎么也变不清澈,就像一位受过伤害的恋人再也无法回心转意一样。童年的美丽景色只能在梦中回味了。三年后,我考上大学,四年后,我异地工作,回去看沙河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沙河水的变迁以及沙河边上那些人发生的那些事却始终萦绕在我心间,沙河像一位知心老友诉说着尘世沧桑,每每遇到挫折我总能从沙河里汲取出无穷的智慧,给我指明正确的方向。
沙河,我的朋友啊,我只愿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