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散文)
(2022-10-08 10: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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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
住着城市楼房,吃着大米白面,应该不用想别的了,可山里老家朴实无华的瓦房,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在我的脑际。瓦房安静地伫立着,平淡地经历着,荣辱不惊。
像我这样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对瓦房总有一份割不断理还乱的惦记和思念。瓦房带着朴素而家常的气息,随便看一眼便直接进入生活。瓦房的乡情,是对过去岁月的迷恋,与人的心灵相应,在细雨如麻的黄昏或者大雨倾盆的午后,折磨着一些无法回家的人。
雨中在山里行走,一缕温暖和惆怅袭上心头。温暖是老家给的,惆怅是雨水给的。我打着伞站在雨中,细密的雨丝飘落在农家鱼鳞般的瓦片上,一些心事便被唤醒,烟雨湿答答地弥漫,无边的惆怅就在心中涌动。这样的感觉来自瓦房。瓦房给我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与抚摸。
山水之中,风生水起,但没有瓦房点缀的山水,终究虚空。虚空的山水,需要瓦房将其落到实处。瓦房让山水变得生动有趣,瓦房是山水的点睛之笔。我喜欢瓦房里踏实的日子,喝茶吃饭,拌嘴怄气,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一切被笼罩在瓦房的氛围里,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感觉。
瓦房,隔开风霜雨雪,挡住夜露深重,房里的人却分明感受到风雨夜露的气息,这是瓦房的不同一般。住在瓦房里,屋顶一块一块的瓦片和窗外摇曵的芭蕉树叶构成了一个古朴的氛围。夜里,一盏孤灯下靠在床头翻书,让人一下子回到了久远的从前,一些奇怪的念头蜂拥而至,甚至会觉得,屋顶上会闪出蒲松龄笔下的狐仙,或是金庸小说里的白衣大侠。
在瓦房里听雨,那声音让我感慨万端。雨时急时慢,雨点击在房 顶上,急时如“万马奔腾”,慢时如“十八相送”。梅雨季节,既清晰又模糊的雨声,仿佛蕴藏缓慢的节奏,能放松紧张的心情。雨停后,瓦沟里的残水从夜里滴到天明,那嘀嘀答答的声音勾起我许多童年的记忆。
想念瓦房,便想到瓦。
瓦在西周初年被发明,到了春秋时期,板瓦、筒瓦、瓦当开始出现,并刻有各种精美的图案。那时候,只有达官贵人和富裕之家的房子才盖得起瓦,一般人家的住所依然是草房。直到战国时期,瓦才逐渐覆在黎民百姓的房顶上。
秦代,制陶业日趋完备,制瓦工艺作了许多改进,如用瓦榫头使瓦片之间相接更为吻合,取代瓦钉和瓦鼻。到了西汉,制瓦工艺有了明显的进步,带有圆形瓦当的筒瓦,由三道工序简化成一道工序,瓦的质量也有较大提高,从此汉瓦独霸天下。
南宋时期,制瓦工艺传进山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山里的住房都是干栏式草屋,这还是百越僚人树居遗风流传下来的。当年,瓦匠很受尊重,走在路上,行人争相与他们说话,办酒时他们都坐上座。瓦匠的模具共有三件:瓦筒、瓦衣、瓦刀。他们凭着精湛的手艺和日夜的操劳,盖起一幢幢干栏式瓦房,交织成遮风挡雨的温暖与安全,彰显着山里的历史与细节。
灰是平民的颜色,灰色的瓦像朴实的庄稼人,如粗粝的农家生活。我曾在瓦房里做梦,梦见一群灰衣黑脸的先民在制瓦,他们身后有一大片瓦房。一些沙土、一些叶片、一些种子落在房顶上,便长出了花,长出了草,房顶俨然是一座小花园。
木柴是烧瓦的主要燃料,灰色便成了秦汉的颜色,唐宋的颜色,元明清的颜色。这种颜色锁定了山里人的意趣,也预制了山里人对文化的理解。在山里人的心目中,似乎只有在瓦房里,木桌竹椅、陶壶瓷盅才得以与瓦片神投意合,一册诗词、一轴书画、一部经典才有了着落,从瓦房走出去的姑娘小伙才有底气和籍依。
不过,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
如今,艺不压身的老话已经随风飘散,瓦匠也像古树一样老了。他们在春天的午后下地,夏天的午后打鼾,秋天的午后眯眼,冬天的午后瞌睡,手艺还在,却已无用武之地。瓦窑或是垮塌了,或是荒废了,湮没在衰草野葛里。瓦匠偶尔路过,脚步拖沓,面孔悲壮,然后,落寞地行走在山里的太阳下。
瓦房曾经凝聚匠心,也蕴涵着对美好日子的期盼。“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金房银房,不如自家的瓦房。”在这样的民谚里,有一份山里人家的满足和不争。但这些年,瓦房逐渐隐退了,隐到时间的深处,退到岁月的背后,水泥平顶楼却像雨后春笋,不少楼顶也盖着瓦,可那是陶瓷工业化的产物,七彩纷呈,整齐漂亮,甚至带着炫耀和傲慢,远不如瓦房古朴、亲切和温馨。
这几年回老家,已经看不到几幢老旧的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