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礼赞

风从远处来，带着万物生长的消息。这些消息，都是生命的音符。

雨夜里听到禾苗拔节的声响，那些叶子的绿，几乎晃伤人的眼睛。一望无际的原野，连风都是有生命的。水流连绵不绝，从深山老林里流下来，是自然界最原始的安排。那些东一支西一支的野花，随风而舞，自在地快乐着。还有森林，还有湖泊，还有飘荡的云彩，还有奔跑的动物。自然的给予，构成了生命的博大、浩渺、深邃与坚韧。

在我的印象里，胡杨的生命力最为强悍。干渴是胡杨的死敌。为了减轻这渴，它们将根一点一点地扎向沙漠深处，把触角伸向有水气的方向；为了减轻这渴，它们的皮肤粗糙裂开，即使是少年胡杨也没有光滑的皮肤；为了减轻这渴，它们舍弃下面的枝叶，只往上长；为了减轻这渴，它们的身体上都长着两种叶子，下部的叶子尖而细，上部的叶子圆而小。“活着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说的就是胡杨。

自然界里，还有许多植物的生命力极强。榕树，常绿乔木，哪怕环境再是恶劣，依然长势旺盛，苍翠葱郁。我国南方，榕树随处可见，甚至能够撕开顽石。在柬埔寨吴哥古迹，经常见到“树包塔”或“塔长树”，这都是榕树的杰作。还有莽原上的野草。白居易诗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正是有了生生不息的野草，才有韩愈笔下“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优美景致。

那么，人呢？其实，人是会行走的树，有思想的草，每寸肌肤闪耀着日月星辰的光辉，每条经络张扬着山川大地的精神。因为有了人，世界才精彩。

没有谁可以为人生的内在命名。生命的负担，以及它们所附带的拘泥感、重负感、焦虑感、紧张感，并非人生必须，但却如影随形。我们不能掌控生命的长度，但可以拓展生命的宽度。“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惟其不易，才要去努力，才要去争取。这似乎是一个悖论，却是人生最好的诠释。

我们曾经背着书包，穿着能够穿得上的鞋，甚或光着脚丫，走在二十世纪的公路、土路或山路上。那时候我们还是孩子，还没有看见前途的开端。不谙世事的我们，头发光润乌黑，眼睛黑白分明，没有心事和负担。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孩子，就看他的笑容。狗跑动的样子最难勾画，而人的笑容最难伪装。有人到了爷爷的岁数，笑容还是孩子的，眼里闪着一簇狡黠的光，快乐从心底透露出来。

我们渐渐长大，才知道那些美妙童话里的熊啊羊啊牛啊兔啊，是某种意象或是某种图腾。一个生命成长的过程，其实是幼小的善心逐步成熟的过程；一个少女变成妇人的过程，也是童稚的善心逐步完美的过程。这是人的必修课。“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是这么说的。也有“人之初，性本恶”的说辞，但不为拥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认同。“一心向善”，是我们回归本源的途径。

国学大师王国维有词云：“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寂。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过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的这位老人，竟将生死之事陈述得如此静雅娴美、坦荡安详。人的一生，取舍是选择决定的，选择是意识决定的，意识是命运决定的，命运是性格决定的。一个人心里最痛的地方是不轻易示人的，它的印迹会像某种化学元素一样，缓缓地释放在未来岁月里。

当人老了，是一定要喝粥的。人上了年岁，要的就是顺应和贴切。粥里有对岁月的容忍，有经历过程、接近终点之时的平淡，有随性、柔性和韧性，更有无可奈何的宿命。也许我们的表里往往运作着两种相左的逻辑，以至于误以为经过长期化装的那个人就是自己，包括我们的执拗和错误，那都是最有生命感的。还有运动、食物、艺术感、速度。这些都是生命的礼物，其中还包括对违背生命初衷的那些垃圾的放弃。

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本身就是传奇。人类的任务，是斡旋于开端、过程和终结之间，面对遥不可及却又终将到来的“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的生命节点，谋取一个比较理想的结果。人，能力有大小，觉悟有高低，际遇有不同，结果因人而异。彪炳千秋，是一种结果；闻达于世，是一种结果；淡泊宁静，是一种结果；安贫乐道，也是一种结果。不管结果如何，都是生命的礼赞。

我们如同狂奔在时光跑道上，世象百态就是路边那些一晃而过的树。平庸的树会成为被速度拉直的横线条，好的树会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我们感谢这树、这岁月、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