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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司马迁写《史记》与天人之际

(2017-02-21 10: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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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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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明:司马迁写《史记》与天人之际

​探寻中国文明根底,找回中国人该有的生命气象,以及寻求中西文明差异。薛仁明是一位行者,他看重的是人的生命状态。他讲《史记》同样是如此,他希望通过刘邦、项羽、陈平、张良等人历史细节,得以窥见人的生命状态,同时希望能阐释出秦亡汉兴的真谛。


​第一堂课,先讲《高祖本纪》。围绕着汉高祖刘邦讲,这显然有我自己的想法。我们一般谈中国文化时,通常会留意儒释道三家。这当然是对的。可是,如果我们把儒释道三家这种比较有自觉、比较理论的这一块,再加上《史记》具体的人物行事,尤其是刘邦这种备受争议却气象极大的人一并来看,就可能看到相互补足、更加完整的中国文化。一般读书人对刘邦少有好感,几乎怎么看都怎么不顺眼。这多少是眼界所限。我一直觉得,如果一个读书人能懂得了刘邦,这个读书人的眼界与气象,肯定就会不太一样。


刘邦这样的人,跟一般意义上的读书人,多少是犯冲的。可有趣的是,刘邦后来之所以能够打得了天下,其中关键原因,恰恰是他底下的读书人特别精彩。你去看项羽,项羽底下算得上读书人、比较有头脑的,就一个范增,很难想到还有第二个。可是,刘邦底下,却有张良、陈平、刘敬、叔孙通等一群人。刘邦明明不喜欢读书人,可那群读书人看到他,却一眼就认可他了。这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知道,刘邦外表看起来没个样子,可实际上,却是真有本领、真有见地,尤其他那不沾不滞的能力,简直就是不可思议。


譬如郦食其。郦食其是个儒生,那时候六十几岁了,一个老头,每天在城边当“里监门吏”(等于是城门管理员)。每个起兵的英雄豪杰经过,他就冷冷地看一眼,看了许多时日,所有经过的人,没一个能让他看得上眼。可偏偏刘邦一经过,他就知道:这人了不得!


当时的人,对刘邦的看法就很两极。不屑的,极度不屑(譬如“商山四皓”);倾慕的,也倾慕得不得了。这样的两极,一直延续到后代。十几年前,我开始带学生读《史记》,每次读到《高祖本纪》,同样一个故事,就可以看到学生完全不一样的反应。

汉高祖(前256-前195)

​有的学生的反应是:好有趣哦!有的学生则很不以为然、一脸鄙夷,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无赖。这样的对比,很有趣。司马迁在写《高祖本纪》时,本身对刘邦的意见到底又是如何,其实也众说纷纭。喜欢刘邦的人,可以在《史记· 高祖本纪》里面找到非常多“确切”的例子;可是,讨厌刘邦的人,同样也可以在《高祖本纪》里找到许多“确切”的证据说:你看,司马迁就是用这种隐喻的方法表达他对刘邦的轻蔑与不齿!读来读去,其实就这么一卷《高祖本纪》,却可以让后世读者各自解读、各自表述。我觉得历史上所有了不起的东西,常常让人如此众说纷纭。司马迁写一个那么众说纷纭的人,可以让大家各取所需,变得更众说纷纭,这到底是大家被司马迁蒙了,还是大家读不懂司马迁?这实在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大问题。


司马迁写《史记》,最独特的,就在于他的视角。这样的视角,牵涉到我们这门课的主标题:“天人之际”。大家知道,人世间有许多事物在人的意念之外,是人力无法解决也没办法影响的,可是,事情偏偏又必然如此,这种人力所不及之处,在我们传统的用语,就叫作“天”。现在假使有一个人,眼界或生命状态已经达到天与人的交界之处,这个人就变得不好理解,因为,你不能只用人的角度来看他。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无法用常情揣度,可他偏偏常常又是对的。司马迁的厉害之处,就在于碰触到了这一块。自司马迁之后,从班固写《汉书》开始,后代的史书基本就碰不着这一块了。为什么呢?从班固开始,所有写正史的人,清一色,通通都是儒者。儒家对于“人”的世界,有其强大而坚定的秩序感,可对于“天”这一块,却常常有隔阂。只要碰到这一块,他们就处理不了。他们解读事情时,通常会有个清楚的大是大非,也会有个清晰的道德观,但正因过于强调是非道德,反而受限于“人”,“天”这部分,就相对薄弱了。


我们现在直接看《史记》原文。因为原文太长,所以我们只能挑一部分看。在刘邦还没有开始打天下之前,司马迁费了不少篇幅铺陈,写了一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些事情,请大家不要放过,因为这些其实都很重要。这是司马迁写史书的特长,他特别能写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可等全篇读完回头再看就会发现:哇,这些太重要,且太精彩了。


一开始,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沛县丰邑中阳里那个地方的人。丰邑是沛县底下的一个乡邑,在刘邦打下天下以后,丰邑后来升格变成了一个县。这以后我们会提,大家留意一下就好。姓刘氏,字季。字季,这个得保留一下,他的字不见得是“季”。有些人说他名邦,字季。但是,我估计刘邦应该没有字,他这种出生背景的人,大概是不会有字的。这个“季”,其实很简单,就只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所以他大哥叫刘伯,二哥叫刘仲,他就叫刘季。这个不是名,也不是字,这个“季”是大家都这么称呼,叫他刘三、刘老三。如果他们家条件好一点,可能小时候人家就叫他“三少爷”,年纪大一点叫“三爷”,年纪再大一点,就变成“三老爷”,年纪非常大了,则是叫“三老太爷”,这就是“刘季”的意思。没有那么复杂,刘邦没有什么字。


父曰太公,他老爸叫太公,但这也不是他老爸真正的名字,太公的意思,就是“老先生”,刘老先生。母曰刘媪,他老妈叫刘媪,刘媪什么意思?刘老太太。所以,写了半天,严格讲:刘邦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爸爸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他妈妈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可说实话,这还真是无所谓。为什么?大家如果看过《大宅门》就清楚,在中国传统社会里,确实不太用得到名字。像白景琦,从小别人就叫他七少爷,后来七爷、七老爷,比较平辈的,就叫他白老七;大家读唐诗,不也读到“送崔九”“问刘十九”之类的吗?那都是同样的意思。所以,“刘季”

就是“刘三”,许多人一辈子就是这样子被称呼,并不需要用到名字。这不能用现代人的观念去看:怎么写了半天,都没有写出名字呢?这其实无关紧要,不必太在意。


然后,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这一看就知道,不是写实。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好像刘太公不是刘邦亲生爸爸似的,哈哈!不过,我们也不要太在意。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大家看一下《史记会注考证》有一行小字。这行小字是谁讲的呢?是清代的俞樾,他说,刚刚那种非写实的写法,盖当时方以为受命之符,不可得而削也,世以史公为好奇,过矣。什么意思呢?写这一段,牵涉到刘邦后来建立了汉朝,承受天命总是要有一些征兆,所以这是他受命的征兆,以太史公的身份,这一段要削是削不掉的,没办法削掉。后来很多人批评司马迁写这一段,是因为司马迁很喜欢写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俞樾认为,如果这么批评太史公,那就太过分了。我觉得俞樾这么讲很中肯,可以参考。


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鼻子很高,然后,龙颜,大家想象一下,龙颜是怎么一个模样呢?额头特别高,下巴又是什么样子呢?不太好想象。美须髯,这倒好想象,关羽也是美须髯。比较有特色的,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长得密密麻麻,此非常人也。左股有七十二个痣,当然不是普通的数字,我到现在也还没看过。在座各位如果有的话,不妨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仁而爱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产作业。这几句话重要。刘邦因为大气,所以仁而爱人,喜施,很乐意给别人东西。给人东西,他没多大感觉;你有需要,他就给你。这个“给”的本领,后来成为刘邦与项羽胜负的一大关键。意豁如也,豁达是刘邦的本性。常有大度,正因为大度,所以不事家人生产作业。你叫他老老实实种田,他就种得不太好,所以常常被他老爸嫌。他一直到最后当皇帝时,还消遣他老爸,说:以前你每次都嫌我种田比不上我二哥,你看,现在谁的事业做得比较大啊?


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到了壮年,去参加选拔,当上了泗水的亭长。亭长,在乡的底下,大概接近今日的村里长。亭长底下有两个事务员帮忙办事,算是很基层的公务员。廷中吏,无所不狎侮,“狎侮”二字,是刘邦的特征。我们待会儿再提。廷中,就是县廷、县政府,亭长也算是县政府管辖的。刘邦狎侮县府里所有的吏,如果是官,当然他不敢,可是一个县里面的官大概也就两三个,一个县令,一个县丞,了不起再加个县尉。除了这两三个之外,其他全部都是吏。吏基本上以本地人为主,无论官怎么调动,吏大致是稳定不变的,这近于我们现在的文官系统。中国的文官系统,从很早开始,就是官跟吏分开,一直沿袭到现在,像台湾地区政务官和事务官的区别。


我昨天读北京大学一位教授写的文章,他从政治学者的角度,说道,中国最伟大的发明,并不是大家所说的四大发明,而是中国的文官制度。整个文官制度把官跟吏切开,吏具有稳定性,可是没办法做决策;官由朝廷指派,具有决策权,也带有流动性。中国古代的官有个特色,就是不能在当地当官,因为这会牵涉到利益问题。中国古代把这件事分得很清楚,该有的稳定力量要有,可是不能因为过度稳定,产生尾大不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中国很早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了,反倒是我们今天退化了。今天台湾地区大多数的县市长都是本地人,否则,就很难选得上;既然是本地人,必定跟当地有着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利益纠结。


利益一纠结,地方就容易各自为政,政策也难以贯彻。相对而言,现代处理这件事,反而没有古代清爽。关于这点,我们先不管,再来看刘邦的“狎侮”。狎侮不等于霸凌,刘邦会闹别人,但不会霸凌。霸凌跟闹很不一样,霸凌是会伤到对方的,可是闹最多只是把对方搞到哭笑不得而已。刘邦会跟你闹,跟你玩,捉弄你,可是不会真的霸凌你。一个大气的人不会霸凌别人。会霸凌别人的人,基本上都小咖。没有一个大咖会霸凌别人,所以绝对没有一个霸凌别人的人最后打得了天下。除了刘邦,项羽也不会霸凌人。不过,项羽会直接把人杀了。狎侮就是跟你玩、跟你闹,弄到快发脾气了,再搓一搓你的头,说道,没关系,好玩嘛!对他而言,什么事都好玩,因此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把人跟人之间的隔阂全部消除掉,所以这种人打得了天下。我在西安有个学生,也算是这种会狎侮人的。


他狎侮到什么程度呢?记得我第一本简体书《孔子随喜》在大陆出版后,在上海季风书店办了一个新书会,有一群朋友,分别从浙江、南京、天津,还有一个从日本过来。他看到人多,就勾着我的肩膀,说:咱们师徒拍一张照片吧!讲完之后,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是我的得意门生!像这种话,正常的师生关系中当然不可能听见,可他做这种事,就做得很天经地义。我了解他,所以也觉得好玩。可我南京的朋友就因为有些事被他差点惹毛了,因为他什么事情都没大没小、没要没紧,什么时候都马马虎虎、随随便便,有人看他这种无赖的样子,当然会很抓狂。可是,他的能耐就在于,当你快抓狂的那一刹那,他会啥事都没发生过地岔开,跟你闹闹,好像也真的就没事了。这种人,就是会狎侮人。


会狎侮的人,外表看来,常常没半点正经,可当他严肃起来,却比谁都更正经。我西安这个学生,当初在山东读物理系,读到大四,受不了学院体系,觉得读那些东西根本就糟蹋人,于是就办了退学。大四退学之后,跑回西安住。我问他:你在西安靠什么过生活?他毫无遮掩,直接就说:在色情场所工作。西安有一种色情场所,叫黑舞厅,大众化消费,花些钱就可以进去,搂着舞女跳,跳一段时间之后,灯光全暗,然后,大家就不妨自行想象。他就是在那种地方工作,还一直跟我说,有机会到西安,一定要带我去黑舞厅。我笑着说:你会被师母打死哟!有趣的是,他在这种地方上班,平常下班后,逛的又是些什么地方?他说,下了班,就逛两种地方,一是佛寺,二是道观。平常读什么书?读“十三经”。这就有意思了。


像这种人,在不正经的背后,某些关键时候,反而会有一种异常的能量。他平常的状态,有点类似庄子所讲的“浑沌”。反过来说,平时一本正经的人,真遇到要紧的事情,反而常常比较没能量。平日老狎侮的人,他的生命就好像一个混沌的状态,整个能量就这样含着、蓄着,真遇到关键时刻,就源源不绝地涌现出来。所以遇到这种人,我们得稍微分辨一下,他到底是真正的混混,还是内有丘壑呢?

薛仁明:司马迁写《史记》与天人之际

​继续看,好酒及色,这种人常常好酒及色。常从王媪、武负贳酒,常常去一位王老太太,还有一位叫武负开的酒馆去喝酒,没带钱,还常常赊账。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比较有趣的是下面,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刘邦每次喝醉了,别人就欺诈他,算钱都算好几倍。及见怪,等到王媪跟武负看到他上面有一条龙这种特异现象之后,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这两个人后来就把刘邦所欠的债券统统毁掉。


底下重要,高祖常繇咸阳,纵观,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刘邦常常到咸阳繇役,可能是他自己去,也有可能是以亭长身份带别人去。纵观,就是开放给人看;通常秦始皇出巡时,纵观的机会不多。平常应该是戒严,不让人看,但可能某一回开放,于是刘邦看到秦始皇的阵仗,便叹了一口气说:大丈夫就该如此!《史记》在写刘邦跟项羽的时候,常常有个笔法,就是故意安排类似的情节。这些类似的情节到底是真,还是司马迁编出来的,我们并不晓得。但是,不妨先假设有那么一回事,在很类似的情节中,看司马迁写出两人不同的反应,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请大家翻到《项羽本纪》,我们看第四小页的第五行。秦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梁与籍俱观。籍曰:“彼可取而代也。”类似的情节,秦始皇帝去会稽,也就是今天的绍兴巡视时,渡浙江,就是渡过钱塘江,项梁和项籍(也就是项羽)两个人一块去看,看了之后,项羽说了一句话:彼可取而代也。他直接就说,秦始皇是可以被取而代之的。


刘邦说“大丈夫当如此也”,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两者的差别在哪里?项羽一听就是霸气、杀气。刘邦是什么?中国一个很重要的字,叫“兴”。大家讲《诗经》风雅颂、赋比兴,“兴”是什么?“兴”就是好比你今天看到天气很好,蓝天白云,忽然心情好了起来。不见得想要干吗,也没太多具体的想法,可是整个人就这么神清气爽,有种飞扬的感觉,这就是“兴”。刘邦这番话就是个“兴”,大丈夫当如此也。刘、项截然不同的反应,可以清楚看出,两个人的气象是完全不一样的。


本文摘自《天人之际:薛仁明读《史记》》,薛仁明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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