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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婆婆打来电话的时候，常提起她的小茶园。清明前后，正是采春茶的好时节，新茶疯长，多得摘不完。刚好我有几天的时间，所以决定一个人回老家看看。
    
    这是第一次在春天的时候回婆家，以前基本都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婆婆的家在山坡上，门前有条河，方圆几里没有其他人家，真正的依山傍水。

车刚到大门口，就有清风送来一缕花香，转瞬即逝，以为是婆婆在哪个角落里种了栀子花。进到院子中间，有风吹过，一股更加浓烈的花香扑面而来，抬头望，才发现满树淡雅的白色碎花就在眼前，可不是那几株去年冬天还硕果累累的橘子树么！才几个月而已，又在开花，孕育今年的果实了，真是勤快。蜜蜂们在黄色的花蕊间爬来爬去，几只蝴蝶无忧无虑地飞舞其间，可是，等等，谁说他们无忧无虑的？譬如我，我是个所有人都觉得快乐的人，我就没有烦恼么？当然不是，烦心的事情，多着呢！可是，当微风吹过，那缕缕若有若无的桔花香，飘然而至，仙术般，温柔地抚平我心里的皱褶，所到之处，漫开心花，一直延展到唇边眼角眉梢，化作笑意无限。也许，在如此美妙的花香熏陶下，能够感受到的，只有美好吧。

忽然想起刚认识那会儿，先生就常向我描绘他家乡春天的溪流，以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瀑布，以前冬天回来，遍寻不见，他就说，要春天才有。我开玩笑的时候经常提起“你家那块大破布”，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看到。我说明天我要顺着山路走走，寻找想象近二十年的“那块破布”。婆婆笑，她说去年天天下雨，水就很多，这些天晴天多，要看水，除了门前那条河，恐怕就是清晨的露珠了。

吃过饭后，就去山上摘茶叶了。

隔壁茶园的嫂子路过，看了看我采的芽，觉着成色还可以，但认为我的动作就不够标准，她示范给我看。瞧着略显憨厚的嫂子，摘起茶尖来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两个手指就那么一捏、一转，茶尖已然在手，其余三根手指一搓，茶尖进了手心，没有半点停顿，眼睛早已搜寻到的下一个目标：另一个茶尖根，另一只手随即重复另一只手的动作，如此往复。我只看到她的两只手上下左右，此起彼伏，有如在琴键上舞蹈的精灵，轻盈曼妙，几秒钟而已，手心摊开来给我看，每只手里已各有六七根嫩芽了。我看呆了，但轮到自己，仍然要眼睛盯着手指，摘掉茶尖前绝不敢离开去搜寻附近的其他茶尖，并且摘一根就要放篓子里，再去搜寻下一个目标。我试着像嫂子那样，先攥在手里，攒多了一起放篓子，可以节省胳膊来回放茶叶的时间，但往往会把刚摘的茶尖从手心滑落，得不偿失，所以还是老老实实慢慢来。回家的时候，特意单独称了称，几个小时，我只摘了半斤茶尖而已，据说身手较快的人，一天下来摘个六七斤很轻松。

    春茶是不打农药的。茶树脚下，摇曳的是五彩的野花，茶树间，纷飞的是各类昆虫。偶尔，我还会看到不认识的怪物，水蛇般，歪歪扭扭地爬过去，吓一跳。腰上腿上，被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虫子们咬了很多次吧，肿起红红痒痒的包，但心中仍然欢喜。

 婆婆和帮忙采茶的邻居用客家话拉着家常，声音被旷野分散开来，因此她们的声音很大，我想起小区里那些负责清扫落叶的保洁阿姨，她们也是这样，一边工作，一边用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大声和附近区域里的同伴聊天，我有时候在屋里看书，会觉得她们很吵，甚至曾经想过到物业去投诉，如今想来，又不忍了。

    
    有阵阵山风吹过，清爽爽的。偶尔抬头望，远处，连绵的山峰被各种树木覆盖着，遥不可及，近处的山坡，被一陇陇茶树画出道道圆润优美的绿色曲线。想起前些年的时候，我们都忙于工作和照顾孩子，总要两年左右才回老家过一个春节。大约是由于工作的压力，有年我家先生曾经对我说：“我一定要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呆上一天，哪怕坐上一会儿，不然我会疯掉。”好在当时我们找到一个河堤，因为两面都是很宽的防护林，勉强算是人迹罕至，我陪他坐了一个下午，但视野比山上就相差很多。

 那时候，在平原长大的我，觉着他的想法怪怪的。随着我对老家大山越来越熟悉，进山的时候走得更远，现在的我，虽不敢说了解，但至少可以算是接近了他当时的感受，也因此，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心隐隐地疼：每日里喝着山泉水，呼吸着新鲜空气，在满眼翠绿欲滴的环境中长大的那个小孩，成年后生活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他的内心深处，一定会有某个角落，藏着多少别人不能体会的孤独与思念，或许平时，就连他自己也难体会到，但一定会有某个时刻，某些事情，拨动他心里的那根弦。

    婆婆告诉我，茶厂收茶尖和大茶叶两种。茶尖，只收针一样的，叶片稍打开的，就不要了；大茶叶也收，最好就是两叶一尖的，但即使最漂亮的两叶一尖也一样，收购价只有茶尖的八分之一左右。茶厂哪天收茶是随时改动的，我问可不可以摘了放起来，等他们收，婆婆说不可以，人家只收当日的，冰箱冷藏了都不行。茶叶加工一般人家是做不了的，要特别的机器才行。十几陇的茶树，到下午六点最后的收茶时间，我们只摘了不到一半，听说明天要停收，让人直着急：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嫩芽啊，看去细细尖尖，但它们时时刻刻在舒枝展叶，伸懒腰一般，很快长成椭圆的脆嫩爱人的小叶片，随即变成墨绿的老叶。这些不摘掉的话很快就老去的鲜叶，浪费了实在太可惜，恨不能在山上多留一会，多摘几片叶子。心思都在采也采不完的茶叶上，倒也没觉得累。看着我惋惜的样子，婆婆宽容地笑，她说：“每天都在长，哪里摘得完的！”当时心里一动：是呀，平日里的我，也该这样想。给自己定个规矩吧：每天早点睡觉，不再熬夜，事情是多得永远做不完的，要学会放下。

几天来的生活都差不多。今天不收茶，我可以坐在窗前发呆，看窗外几只半大的鸡在山坡上聚精会神地啄食，很自在的那种忙碌。有只老母鸡，曾经从山上下了蛋，孵了小鸡，也许天气的原因，只带回来一只小鸡。如今她徜徉在我的窗下，紧紧地护着她的幼儿，寸步不离。曾经有次我从旁经过，她甚至装瘸，以保护她的孩子。过去都用老母鸡护崽来形容母爱，现在的孩子，有几个见过这情形呢？这样的比喻，在他们的脑海中，大约只是一个枯燥的词语，而非一个温馨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