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丰乐亭记有感
(2023-11-12 13:2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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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近日,重新阅读了欧阳修《丰乐亭记》一文。以前并未认真读过,现在读来,颇有不一样的感受。经典就是经典,那些入选当年中学语文教材或阅读辅导材料的古文,一定是值得我们在后来人生的某些阶段一遍遍重温,不断从中找寻新的意义。
唐宋文并非仅仅是《滕王阁序》、《阿房宫赋》、《岳阳楼记》、《前赤壁赋》这些文笔惊艳,音韵优美,立意高远的存在,其中的大多数作品,无论写景咏物,记事抒情,皆平实温和,不疾不徐,并不引人瞩目。《丰乐亭记》就是这样一篇文章,不仅名气大不如其前篇《醉翁亭记》,其史料价值及思想性均被后世读者大大低估了。
先说说文章的史料价值。中国人治史有一个传统,那就是本朝修前朝史,其主要目的是要服务于当前,难免主观偏颇。尽管史学典籍浩如烟海,二十四史煌煌巨制,但本质上就是一代代帝王将相的流水账,周而复始,千篇一律,大量历史长河中生动的血肉、甚至一些基本的事实都被或有意或无意舍象掉了。欧阳修的《丰乐亭记》就很好反映了这一史学困境。 滁州本是五代十国时期后周大将赵匡胤(宋太祖)消灭南唐割据势力的重要战场,“昔太祖皇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作者想找到当年战场的准确位置,“修尝考起山川,按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此役虽距欧阳修年代区区不足百年,战场旧址却无从查考,因为“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写者无心,读者有意,欧阳修本意也许是要颂扬时代承平,表达华夏民族特别强大的复兴力,客观上却把中国历史记录主观片面的缺陷暴露无遗。历史的大量重要细节湮没无闻,这在军事战争领域表现尤为明显。别说一场次级战役的发生地不可考,一些决定中国历史走向的重大战役也是语焉不详。战国时期的秦赵长平之战就是这样的例子。作为研究先秦中国历史最权威著述的《史记》仅用区区200字描述了直接战斗过程,以致后人无法准确还原究竟秦将白起是怎样包围并消灭赵军的?究竟是怎样用两只奇兵,一只奇兵25000人绝赵军后,又一军5000骑绝赵壁间,就把赵括庞大的45万人兵团分而为二,以致粮道绝?围绕长平之战的疑问还有很多,后世的考古证据也与史记记载有很大出入,比如,从山西高平迄今出土的长平古战场遗骸数量以及对其死亡方式的推断,远不能支撑太史公秦军坑杀赵降卒45万人的推断。把司马迁笔下的长平之战与同时期罗马史学家笔下的坎尼会战(仅晚于长平之战35年)两相比较,中国史学战争记录的这一缺陷就愈加突出,因为后者的战役具体经过,战场地理态势,以及罗马与迦太基方的战术安排都有着极为详实的记录,使这场西方“战争之父”汉尼拔的封神之战至今依然成为各军事研究学府的必备教学素材。而长平之战就很尴尬了,后世史家包括当代研究者直接研究这场战役的书寥若晨星,因为可供研究的史料实在太少,太史公的那区区200字几乎就是全部,其余的战略战术以及战斗细节只能靠发挥想象力脑补了。欧阳修在《丰乐亭记》里有关五代时期发生在滁州的这场战役的地点考据,无意间揭示了中国史学记录这一千年积弊。
不同于魏晋骈体文的华丽绚烂,也不同于明清散文格物致知的义正词严,甚至也不同于同时代范文正公占据道德至高点的大义凛然,欧阳修先生的小品文平白如话,朴实清新,没有一般古文的晦涩难懂,普通现代读者也基本上能够一气呵成,阅读通畅,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余味无穷。作者并没有讴歌盛世,但字里行间,有如身临其境,你可以切身感受有宋一代人们生活的闲适知足。“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这是因为滁地人民民乐其岁,岁物丰成,所以才乐与作者一道游历山川美景。文末作者感叹:“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好一幅欧阳修先生的太平盛世图!这是真正老百姓的盛世,而不是中国历代史官笔下的盛世。他的治世理想,“无事”是因, “丰乐”是果(顺便说一句,丰乐亭记里的丰乐亭不同于醉翁亭记里的醉翁亭,后者仅为欧阳修命名,并非他所建,而前者是他所建且命名的,以丰乐为亭名,无疑寄寓了作者对盛世的美好祝福),因为“无事”,或者只要“无事”,人民就会丰乐,华夏文明内生的特别强的复兴力就会一次次勃发,太平盛世就会到来。但遍观中国两千多年杀伐壮烈的朝代史,无事不折腾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过短暂。张养浩在他那首著名的元曲小令《山坡羊﹒潼关怀古》吟咏道:“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算是给我们这个灾难深重民族两千多年苦难史的最好注脚。无数世代的中华子民,祈求“无事”的愿望并非奢望,但或许我们民族的运气实在太坏,“无事”是我们生活的这片土地上最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公元十一世纪上半叶这个在史书中毫无存在感的北宋仁宗朝,无意间竟成为苦难与灾祸弥漫的朝代兴亡史上一抹难得的亮色。
以上下五千年为经, 以《丰乐亭记》里的盛世标准为纬,没有理由怀疑今时今日中国人依然生活在一个难得一见的超级盛世。不管今日中国面临多么错综复杂的发展困局乃至危局,不管我们每一个个体有多少值得切身抱怨哭诉的理由,自1978年至今近半个世纪,人民能吃上饭,并逐步吃饱吃好饭,没有流离失所,近半个世纪中国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大的战争,大家一心一意发展经济,追求致富,中国人血液中那种可以从任何最极端挫折,最惨重损失中迅速恢复的生命力又一次苏醒勃发。我们恰好生活在一个“无事之时”也,这不是盛世是什么?考虑达到这一丰衣足食状态的历史仅见的庞大人口基数及持续时间,只能说这是中国历史长河仅见的超级盛世(中国历史上没有十亿级以上人口都能吃饱饭的先例,大多数盛世不过二三十年,最长的也不过五十年左右)。但我们的盛世之舟的确正在经过暗礁险滩密布的一阵阵惊涛骇浪,有随时倾覆的可能。尽管危机困难重重,有内生的,也有外部的,有体制的,历史文化的,也有经济的,地缘政治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但所有这些轻重缓急不等的风险因子中,最为凶险的当属自己折腾。因为凭借当今中国的幅员体量,凭借全世界最为勤劳苦干的人民,来自外部的任何重大危机或者内部的各种固有缺陷,抑或外部内部不利因素的结合,都不足以从根本上挫败今天的超级盛世,除非我们又走上自己折腾自己的老路。因为手握满把好牌最后打得稀烂的事例在我们的历史书中实在是多得俯首可拾。
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淞沪抗战时一个幼小的婴儿独自坐在被战火摧毁的火车站铁轨上哭泣的画面。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落入最悲惨境遇的直观写照。遗憾的是,这样的最悲惨境遇,在我们漫长的历史中无数次发生并持续存在,成为历史的常态, 而丰乐足岁,安享“无事之时”的人民盛世,则成为历史的变态。所以,珍惜当下,珍惜眼前我们拥有的每一个充满苦恼与不完满的日子。 因为这些苦恼与不完满与那些真正的苦难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也因为那些真正的苦难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随时有可能去而复返。我们这一代人,如果放置到历史上生活过的无数代中国人中间去做对比,只是因为幸运我们才适逢其会,生活在这样一个超级盛世,但幸运也随时随地都有用完的时候。借用动漫电影长安三万里中高适谈论李白时讲的一句话,我们的人生暮年,不要急中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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