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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沈从文小说集《边城》有感

(2023-01-02 15:31:35)

  案头放着一本名为边城的沈从文小说集,这还是好几年前,那时还没有疫情,上海福州路的图书大厦也还没有关门歇业时买回来的。一共三本,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和一本冰心文集都翻看过,唯独这本沈先生的小说集从未触碰。原因无他,跟前两位中学语文教材的常客相比,沈先生的作品在我的青少年时期实在太过陌生,虽然久仰他的大名,二十年前也从网上读过他的边城,但仅此而已,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位作家。或许是今年因为疫情常常被困在家里的原因吧,前段时间就找出这本小说集随手翻翻,很快我就被沈先生发表于上世纪30年代初期的这十余篇超短篇小说(《阿黑简史》除外,本篇系中篇小说,发表于1928年)迷住了!无论清晨书桌前还是睡前床头,每每花上1刻钟半小时读上一段,你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和触动,沈先生的作品的确是需要反复阅读的。他是如此与众不同的一个作者,他用白描的技法,清新的文字,纯净的气质,广阔的视角,不仅让读者领略一种崭新的小说体(我不知道散文体小说或社会哲理小说哪一个更贴近),更向读者展示那一个个匠心裁剪的小故事所折射出的人性与苦难,蛮荒与孤寂,生命与无常这些宏大深邃的叙事。不同于鲁迅先生酣畅淋漓的呐喊,也不同于冰心娓娓道来的永远正能量,沈先生是安静平和的,默默等待的,始终怀着悲悯心与睿智,观察记录着他深爱的那片乡土以及生活于其上的人们。他的小说永远不会为读者准备一个“圆满”的答案,也不会给读者喂食他的观点和想法,也没有刻意去创作一些金句格言(虽然金句格言在他的小说里俯首皆是,而且常常是初读平淡无奇,却越回味越拊掌叫好的那种)。他的小说,轻松中藏有厚重,平静中可听惊雷,一切都要读者用自己的眼与头脑自主的来打开。

 

  沈先生的写景是极美的。他使用纯白描,不经意间轻轻淡淡几笔,就勾勒出一幅幅仙气飘飘,出神入化的中国山水。在《黔小景》中作者描写贵州深山黄昏雨歇的景致,“这时门外边雨似乎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远处山上的烟好像极力在凝聚,一切光景在到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毫不刻意的几笔描画,一幅雨后初晴的山景图便跃然纸上,一句“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寓情于景,让读者与故事里的主人公们一样共情,心中霎时间升腾起希望。在《静》一文中作者开篇这样写春,“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无事作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作者用了一串叠声字,”长长的”,”白白的”,”慢慢的”,给那个慵懒寂静的小城平添一份音韵上的舒缓,恰合小说的标题”静。“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山坡,道旁露水区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渣渣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小说《三三》里作者连用三个“过”字就把湘西田园小景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露水是湿湿的,草虫发声叮叮的,喜鹊叫渣渣的,三组叠声字把母女清晨出发送鸡蛋的轻快喜悦之情烘托得淋漓尽致。《阿黑小史》里的秋这一章,阿黑和五明依在门前欣赏秋天的傍晚,“站在门边望天上,天上是淡紫与深黄相间,放眼又望各处,各处村庄的稻草堆,在薄暮的斜阳中镀了金色,全仿佛是诗。各个人家炊烟升起后又降落,拖成一片白幔到坡边。远处割过禾的空田坪,禾的根株作白色,如用一张纸画上无数点儿”。这真是绝美的乡村秋日黄昏,这里,似乎语言都显得多余。沈先生对物景的描摹的确已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化境。

 

  沈先生的写情是极悲的。他的小说大都专注于描写普通人的生活与小人物的命运。从田间到都市,从市井到监狱,从军旅到家庭,每一个故事,或凄艳,或残缺,或不幸,或冷酷。小说中的人物,无论主次,大都不具相,没有名字或只给一个代号或小名,也没有外貌特征,可以是你是我或者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人。因为沈先生讲述的本就不是某个具体个人的命运,个人在不可言说的宿命面前,不过是卑微到尘土的存在,值得讨论和研究的只有抽象出来的普通人的共相。这些共相,在沈先生的笔下,就是人无从躲避的苦难,灾祸,孤独,不幸,无常和死亡。既然无从逃避,我们就要从容应对生活强加给我们的一切,无需大惊小怪。因此在沈先生笔下,永远是不急不缓,平平常常地讲述一个又一个令人悲伤动容的故事,而他越是不动声色,读者就越是感到悲从中来。

 

《黔小景》里那个贵州官路小店的老人,在儿子去世后一个人在深山野岭独力支撑着这个小店,难得在他生日这一天两个掉队的商人落脚到他孤单的客栈里,难得两人在入夜后陪他唠嗑几句家常。为了掩饰自己孑然一身,“他就像为骗哄自己原因的样子,把一些已经毫无消息了的亲戚,一一的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当被问起他的儿子时,他打量了一下,就说,“冬天过年来过一次,还送了他多少东西,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白的话,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而且谎话也说得很多了”!这个可伶的老人,沈先生在这里写尽了孤独,那种深入骨髓,令人绝望的孤独!这让我想起了希区柯克那部经典影片《精神病患者》,精神分裂症病人贝茨与女受害人滂沱大雨夜在那间荒郊汽车旅馆的阴森房间里的长时间对话,展现的实质也是人类心灵的脆弱,拼命要摆脱孤独,却既无法获救,也无力自救。 《黔小景》与《精神病患者》的区别仅在于,前者里的老人在谈话结束后,整夜坐在小凳上死去了,而后者里的精神病人贝茨杀死了女受害人。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获得了某种解脱。沈先生另一部小说《节日》里的主人公们依旧无名无姓。小说的开篇颇有诗意,“落了一点小雨,天上灰濛濛的,这个中秋的夜晚,在X城已失去了中秋的意义。一切皆有点朦胧,一切皆显得寂寞”。但接下去你会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在被称为“花园”的监狱里发生的惨无人道的悲伤故事。被称作花园,是因为过去这里把活人放在木笼里站死示众,被站死人给它一个雅致的口号,名为“观花”。站笼本身也似乎是一个花瓶,因此X城人就叫这地方为“花园”。花园如今成了可容纳一百左右囚犯的监狱。这里,没人把囚犯们的命当一回事,典狱官、狱卒没有,囚犯们自己也没有,因为“所有被拘留的人皆用命运作为这无妄之灾的注释。什么人被带去过堂了,什么人被打了,什么人释放了,什么人恭喜发财牵去杀头了,别的人皆似乎并不十分关心,看得极其自然”。小说最后以两个互殴的囚犯双双殒命,却无人探查两人的死活,查房的典狱官也不知不问,反复鞭打二人(其实是尸身),直至起夜的囚犯被尸身绊倒受惊吓结束,“城中一切皆睡着了,只有这样一个人,缩成一团的卧在草里,想着身旁的死人,听着城外的狼嚎。X城是多狼的,因为小孩子的大量死亡,衙门中每天杀人,狼的食料就从不如穷人的食料那么贫乏难得”。好一个万家灯火,阖家团圆的节日!那些没有修饰,不加渲染的悲惨,才是人世间最刻骨铭心的伤痛。

 

  爱情也是悲剧的。无论是《都市一妇人》里妇人与青年上尉之间令人可怖的另类爱情大结局,还是《如蕤》里那段错过的凄美爱情,或是《阿黑小史》里五明与阿黑魔幻悬疑的青春野性之爱,莫不令人扼腕长叹,感怀悲伤。哪有什么完美的爱情?有的只是完美的过程和不完美的结局。在《都市一妇人》里,上校曾预想,“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而这“极大的光”,却是妇人不愿让年轻上尉看到自己日益衰老的容颜,购买苗药把年轻上尉的眼睛揉瞎。《如蕤》里XX总长庶出千金与梅先生的感情纠葛则完全是一场从头至尾错位的爱情故事,开篇是“仿佛春天的秋天”,结尾却是“仿佛秋天的春天”。总长千金爱上梅先生时,梅先生无动于衷,三年后,当梅先生终于向总长千金表白时,千金却留下一张字条,飘然离去。或许爱情本来就很难跟别的感情完完全全分开,让人难以分辨爱与不爱,又或许真应验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才是真爱。如果说《如蕤》的悲是因为得不到,那么《阿黑小史》的悲则来自已失去。作者采用自然主义的细腻笔法(小说中有相当篇幅的两情相悦的前卫大胆的描写,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上世纪30年代初的民国时期),表达阿黑与五明炽烈如火,饱含青春与野性的爱情。我想,这符合沈先生的爱情观,哲学观,只要是自然的、纯净的,发乎本性无拘无束的东西就是好的,最接近完美的。但即使这样的爱情,也会像深堕爱河,倚在门前银杏树下听晚蝉的五明与阿黑一样,“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和别的什么东西”。在小说的终章“雨”里,遭遇未知的重大变故。失去了阿黑的五明疯了,在不停歇的大雨中出出进进,又唱,又跳,又笑又哭的五明,似乎再也不会感觉悲伤和痛苦。沈先生的小说,大多是悲剧的,爱情主题尤甚。笔者孤陋寡闻,斗胆猜测,沈先生的小说或许受到尼采哲学,弗洛伊德心理学,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英国作家劳伦斯小说的影响。

 

   沈先生的写作是极朦胧的,他以乡土作家闻名于世,但在那些土得掉渣的题材背后,我们能够看到大量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以及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对故事往往不做具体交待,对时空线索不求逻辑完整,没有细致入微的人物肖像描写,小说的推进更多依靠人物对白,心理活动以及人景、情景交融的散文式笔法。他的小说往往充满了朦胧的诗意效果,留给读者广阔的思考、想象空间。读他的《阿黑小史》,每一个读者都会问:阿黑究竟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变故?小说中有各种暗示,但没有一种暗示指向确凿的真相,是兵祸土匪,抢走或者杀害了阿黑吗 (小说一开始就有兵祸土匪的提示)?是自然灾害(比如泥石流)导致阿黑遇难吗(小说最后一章那场似乎永不停歇的大雨以及有阿黑融化了的隐喻)?抑或是阿黑旧疾复发而亡(小说有一整章描写阿黑患病)?作者把这个重大的悬疑保留到最后而不揭晓谜题,使整篇小说看似失却完整,读者自可依据自己的理解去延伸出完整的故事情节。在小说《虎雏》中,作者也同样留下重重疑问:小兵为什么要逃离精心培育他的先生家?又为什么要去而复返留下字条?小兵在字条上说三多惹了祸,打死了人,自己也被人打死在自来水管上了,究竟是不是真话?小说中虽留有线索,但却依然得不到这些疑问的准确答案,同样需要读者思考和发挥想象。《若墨先生》里,若墨大夫和太太究竟在汉口发生了什么事件死去了,留下一个不满半岁女儿由“我”(小说中第一人称的主人公)照料?因小说中有大量若墨大夫和“我”之间有关时政等敏感尖锐话题的直白对话(直抒对哲学、政治与社会的观点在沈先生的小说中十分罕见),这与若墨大夫和他太太的死会有某种关联吗?作者依然是没有半点交待。即使是《都市一妇人》里那个购买苗药揉瞎自己年轻丈夫双眼的妇人,究竟真相是否果真如此,也全凭上校的推理,而真相随着妇人与年轻上尉双双沉船而亡,也永不可见,信还是不信,就看读者自己了。

 

    以前读唐诗,杜工部的江南逢李龟年被前人评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一直不懂为什么,因为杜甫并不以绝句见长,也读不出这首诗究竟如何超越王昌龄、李太白那些流传千古的绝句名篇。现在却懂了,该诗妙就妙在最后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多少往事前愁,旧交新知,都在这一刻匆匆打住,留给读者去驰骋想象。意未尽而言已止,这是诗歌艺术极其高超的境界。沈先生的小说也做到了。当然,从沈先生的哲学观和文学审美追求而言,这样的小说布局与样式,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足为奇。在环境,历史与不可预测的命运面前,苦难,不幸,悲伤,死亡是生命逆旅的常态,人没有办法选择接受或者不接受,所以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无常不期而至,无论是在真实的人生,还是文学创作的天空,其实都不重要了。

 

但如果把沈先生的创作理念简单理解为一种悲观宿命论,那就太低估沈先生在小说中所要倡导和践行的人生观和方法论。尽管都是苦难、悲剧的主题,在沈先生的小说中,你却看不到抱怨和怨天尤人,下至社会最底层的农民,贩夫走卒,乞丐,上至学生,军人,职员,学者,他们都在生活中默默扮演自己的角色,随遇而安,从容应对。你无力改变生活,所以坚持在自己的位置,适应它,最好微笑以对。沈先生的小说,既是沉重的,也是轻快的;既是悲伤的,也是快乐的;既是灰色的,也是常青的,既是蛮荒的,也是现代的。如何看待,取决于我们的人生积累、感悟和智慧。读完沈先生的小说,你也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去理解,为什么沈先生能够穿越中国知识分子魔魇的十年文革而不坠落,为什么那样一个充满深邃思想光芒的人会放下手中的笔,转头去研究民族服饰而亦卓有成就?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里面有一段著名的对话,

“我认为,在世上人人都应该首先爱生活。”

“爱生活胜于爱生活的意义?”

“一定得这样,像你所说的超越逻辑去爱,一定得超越逻辑,那时我才理解其涵义。”

这段话,作为我阅读沈从文先生小说一点心得的注脚,我以为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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