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空间

文/贝森

一

经不起又谦禅师的一再劝服，傅意达终于答应出家。

和妻子交代了一下，便跟着又谦禅师出了门，坐上寺里的车。

车是黑色奥迪，典型的公务用车。车开得很稳，坐得很舒服。自从三年前出了车祸，傅意达就很少出门，出门也很少坐车了。

“我们让你出家，不是为了让你当和尚，去念经。”刚坐下车，禅师就说起来。坐在前排的两个和尚，观察了一下车外的情况，发动了车。

傅意达笑了笑。“我也料到了。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和庙啊、寺啊、和尚啊这些没什么关系。如果不是遇到你，我都没和和尚说过话呢。”

“我们要拜托你的事情，用和尚的身份比较方便，所以提出了这个比较过分的要求。”又谦禅师的声音始终不大。

“答应你之前也说了，感兴趣的还是你刚才说的任务目标。现在死的人这么多，既然我有这个能力，理应配合一下。即便是出家，我也可以还俗不是。”最后的语气，傅意达的声调也降了下来。

“只要任务完成了，当然可以还俗。这个咱们已经说得好好的。像是刚才所说的，您的妻子我们也会提供生活保障，你也放心好了。”又谦禅师突然停了下来。

傅意达低着头，摇上了车窗，望着两侧不断倒退的大楼。密密麻麻的，从十几年前起，就一天比一天多，也一天比一天高。蓝天都要被这些大楼遮盖住了。外墙上是五颜六色，花里胡哨，只是显眼而已，丝毫没有美感。墙上挂着的霓虹灯，要是亮起来，也是这种效果。光光是晃眼而已，一丁点的美感都没有。

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目的地——海观寺。傅意达以前来过这座寺。小时候父母带着来过，学生时代春秋郊游也来过，后来自己有了孩子，也带着孩子来过。虽然没有佛教信仰，不过寺外的草地倒是特别绿，特别软，在上面野餐是再好不过了。

车子停的地方，贴着寺庙后门。顺着进去，没有常见的善男信女，也没有惯常的烟火缭绕。两侧都是平常的平房，并没有想象中的夸张装饰，更像是一般的机关单位用房。后门的地势更高，沿着往下方望去，就是各个佛堂。金碧辉煌，雕梁画栋，那才是傅意达印象中的海观寺。

沿着楼梯，是往更高的地方走去。走了能有十分钟的脚程，爬上了另一个小山头。往远处看去，眼前已经没有遮挡，在马路对面的写字楼之中，看到湛蓝的大海。傅意达停下了脚步，望着远方的大海。

“本来的视野更好，可惜后来开发了楼盘，就挡住了很多。向市里提出他们违反了限高规定，也没有人管。唉，自从那之后，市里那种事就多了起来。”傅意达搞不懂又谦禅师这话的意思，是普通的抱怨呢，还是在幸灾乐祸。

继续往前走几步，就是一栋普通的二层楼房。方方正正，灰色的土墙，嵌着正正方方的两个塑钢窗。金属的楼梯挂在外面，可以直接上二楼的房间。这种设计的房间，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这样财大气粗的寺庙，竟然会有这样普通的楼房，超乎了傅意达的常识。

踏上钢板烧铸的消防梯，傅意达转进了二楼的房间。推门看到里面的布置，发现只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走到窗前，玻璃的效果倒是十分糟糕，下面一层的玻璃倒是擦得还算干净，可越往上越脏。不晓得为什么没有人及时清理。从大楼的缝隙望过去，沙滩上有两个截然不同的颜色，一深一浅，每个沙粒都看得清楚。潮水也像是厌倦了空气中的粘稠，有气无力地蹭到岸边，有气无力地返回水中。透过淡淡的雾气，能看到水面顺滑地和天际线连成一片。

“傅先生，请稍等一下。住持马上就过来。”又谦禅师轻轻地说。

傅意达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完全地靠了进去，把头部的力量也全部压在沙发上。

坐了一会，身上的汗慢慢地消了。傅意达又靠着窗边看着，吹着海风，闻着轻微的海腥的清香。

门外的钢板传来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门把手转了一下，门缓缓地打开，一身藏青色的僧衣最先出现。缓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僧人。中等个头，在僧袍下看不出身材，也看不出肚子。长得眉清目秀，眼睛不大，鼻子也不大，脸也偏扁平，就像这座城市的人都有的那种长相。僧袍没有太多的图案花纹，是最朴素的一种，就像是能在优衣库买到的样式，与又谦钱禅师的没有区别，要说不同，就是这身僧袍完全没有补丁。

傅意达起身走向门前，听见又谦禅师的话，“至聪住持，傅施主老衲为你带来了。”

僧人的声音很低沉，还有点沙哑，不属于好听的那种。“贫僧正是海观寺住持至聪。论起来，算是又谦禅师的师侄。傅先生，有礼了。久仰傅先生大名，师叔在我面前提起过多次，今天有幸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寺里琐务缠身，让傅先生久等，实在抱歉。”

“住持这么说，真是折煞小人，在下实在愧不敢当。今日能一睹住持的尊重，是在下的荣幸才是。”傅意达的腔调和住持差不多。

“傅施主是业界的精英，住持也是我们佛界之光，两位都不要客气了。咱们城市今后要上正轨，两位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啊。”说完，三个人一起大笑了起来。

傅意达和住持分坐在沙发上，又谦禅师则是陪坐在住持的一边。跟着住持进来的其余人默默离开房间。出门之前，将所有的窗户都关上，合上窗帘。放置了几台录音笔一样的机器在他们坐的位置的四周。

等到所有人都出门，住持看了又谦禅师一眼。见到又谦禅师点了下头，就清了下嗓子，“傅先生，咱们就开门见山的说吧。这几年来，市里有数不尽的人意外死亡，而且现在看来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这个傅先生肯定知道。”

“是啊，身边的邻居朋友也有因此失去生命的，身边的人也都是人心惶惶。又谦禅师找到我，说我能够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义不容辞就来帮忙。不过，不知道我到底能帮什么忙。我也就是个程序员而已。”

“没错，傅先生是程序员，可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程序员啊。现在虚拟现实技术里面最火的‘最真实’虚拟空间，就是您公司的杰作啊。”

“虽说是这样，不过也是三年前的作品了，我现在已经和这个没有关系了。再说，不知道和这个事情有什么联系？”

“因为我们现在有证据证明，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情，和虚拟空间有关。您作为这方面的专家，一定要帮我们这个忙。”

“那是要我做反向的破解编译么？要这样，这个工作真的来找我也没有用啊。这种工作需要很多的人力才行，光我一个人恐怕不够。还是说让我来主持这个项目呢？”

“是，也不是。”又谦禅师非常耐心。“请你来配合我们消灭这个空间是真的；但是消灭的方式却不是简单的摧毁它。”

“这是什么意思？”傅意达感到很纳闷。

“说起来话就长了。不过简单说，就是我们发现这些死者的共同点，都是失去了意识；他们意识之所以消失，是因为被一个虚拟空间主动剥夺。至于这个虚拟空间，就需要您进入其中予以破坏。”

又谦禅师刚说完，至聪又补充。“本来我是负责调查意外死亡案件的办案人员，无意中发现死者与虚拟空间有关系。最初的死者其实都是僧人，这点可能外界不了解。掌握这个信息后，我就在寺里长驻，后来担任了住持。当然，这只是名义上，寺务主要还是由师父那一辈负责。”

“那为什么非要到寺里？就算死的都是和尚，也可以在外面调查啊。何况现在死的，还都是普通市民。”

“最初可并不是这样的。所以，进来这个寺也有差不多三年时间了。”

“那这些年来没有什么进展么？”

“当然有，我们发现了一些办法可以主动地进入这个空间。但是几次进去都没有成功消灭它……”

“那直接把这个在物质上摧毁不就好了？找到服务器，拔电源，这多干脆。”

“我们当然想。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虚拟空间分布在网络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没有办法真正的确定服务器位置。”

“所以也因为这样，警方都把这个假设当成了无稽之谈，逐渐否定了这条线索。”又谦禅师也是在安慰住持。

“前几次又无功而返，不过现在终于找到了傅先生，我们这次一定可以成功。”

“为什么这么说？仅仅是这方面的专家，进去了里面，我也什么事也都做不成吧。”

“我们对于你的身份有详细的调查，相信我们，我们绝对不会搞错。傅先生，这个事情关系到这个世界的存在与秩序，你一定要答应。”

“非要我不可么？”傅意达的口气中显得很无所谓。

“倒也未必。但是根据现有资料，您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瞒您说，我们还会继续寻找征募像您一样的人才，持续完成这个任务。”

“换句话说，在我之前也有人执行这个任务咯？”傅意达听上去有点生气，“我是给我后来的人当炮灰趟雷么？”

“当然不是。我们不会拿着人的生命开玩笑的。我佛慈悲，我们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傅先生也不会不知道现在人是多么宝贵吧。”

“知道又怎么样，你们又未必会遵守。又谦禅师最开始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如果知道这个事情有生命危险，我肯定不会加入你们。”

“对了，刚才我们安排傅先生的妻子，去我们寺院旗下的物产去工作了。”

傅意达长吸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会慎重考虑。但是关键一点，是你们要和我说清楚事件的原委，以及怎么样去完成这个任务。”顿了一下，“我也要和你们事先说清楚，任务的完成当然重要，但我始终将我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只要我觉得我生命有危险，我就会放弃。”

又谦禅师看着傅意达的眼睛，里面满是喜悦。跟着住持从会议室出了门，只留下傅意达一个人在房间里面。

“按照原定的计划开始吧”。待命的小厮匆匆跑步离开。

“这样就可以了么？”转过头，又谦禅师说。

“他只要能为我们效力就行了，至于再多的，暂时还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言多必失。又谦禅师，这个教训，你肯定比我有经验吧。”

禅师低下头，“住持教训的是。”贴着栏杆，一步不离住持。

“师叔啊，这次计划就全靠你了。”走出去一段路，住持回过头说。

又谦禅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作为调查人员入寺的住持，市里的负责人将他派驻寺里担任空缺的一职。一开始，靠着他和市里的关系，寺里的资金非常充裕，上上下下也就对住持格外敬佩服。至于最近这一年，牵扯到办案思路的转移，各方面的帮助都开始削弱。对这事，寺里上上下下有议论，但都没有明着说出口。现在突然迅速地推行这件事，会给寺庙带来什么后果，又谦禅师没有多想，还是继续往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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