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归来星满天

文/麦畋

1

立夏刚晃过，寂寞就浮上了枝头。

王卫始终坚信窗外的樟树住着阿媛的灵魂，就在树洞里，迟迟不肯见他。南方的天气热，半夜睡不着，站在玻璃窗前，总能望见归来的人沿着小区的墙走夜路，人影探进了漆黑的街巷，像电视纪录片中的鱼群向深渊游去。一直盯着那影子会累，累了就想回屋去睡。

一旦睡了，他怕像上次那样，醒不过来。

睁着双目，凝视白晃晃的天花板，有树影的摆动。王卫如无语的金鱼，嘴皮子吹口水泡泡，想着阿媛究竟去了哪儿。他正酝酿一场思念的风暴，这场风暴与初恋女友阿媛有关。

天注定这是难以解开的结。还是个死结。

早上起来，屋子里热气腾腾，空调不知何时关了，淋漓大汗走出来。桌几上的芒果看似不能吃了，光滑的皮肤变得仿佛砂纸一样粗糙，这果皮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他也不知，反正这颗芒果的视觉感官，可怜如枯死的樟树叶子，没有生机。为了驱逐思念的风暴，他决定问了个明白。

“喂……喂，阿媛在吗？”

他抓起了电话打过去问对方。听熟悉的声音，接电话应该是她的姐姐。

“不在啊，谢谢——”对方不大耐烦了。

“去哪儿了？”

“南岛。”

想问多一句，电话那头突然挂了，“咔啪”挂得异常沉重，还能想象得到她撅得老高的红嘴唇。

丢掉芒果，早餐没胃口，喝了杯酸奶就去便利店上班。

这店离家不远，属于一份轻松、安分的工作，经由新风报社的桑姑介绍得来。一般人想在地铁站的连锁便利店工作可不大容易，认识熟人可就不一样了。员工不多，暂时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这个名字叫阿囡的女孩子刚来不久，比他小多了，脸型微胖，因为嘴巴甜，懂经营人脉，与大家相处得融洽。王卫算是个临时工，每天负责收款，整理货品，收货单的签收及店铺的清洁等琐事。6个月之前，王卫在一家时尚媒体当主笔，落得这样的田地是源于一场事故。

与阿媛分手的那天，走回来的路上（即是八里桥，Eight Mile Bridge，年初这里发生重大车祸，死伤累计23人，货车装载易燃化学品所幸没发生爆炸），结果被撞倒在地，伤及脑筋，不醒人事，睡了三个多月。

“什么也没记得，只记得失恋了……”阿囡以为他开玩笑，忍不住“噗”一声笑了起来。完全不顾别人的痛苦，烦恼。

大概没什么经历的小女生都是这副德性吧，他想。

好像没什么好笑的呢。

自讨无趣，旁边的男店员撇撇嘴，走开，帮买雪糕的客人打单去了。

“换做我，一定是什么都做不了……对不起，阿卫，节哀顺变吧。”

阿囡如是说。节哀顺变指的当然是失恋。对于这点，王卫不是小气的人，倒没放在心上。

临近6点，该是下班时间。

地铁站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像鱼群涌进，形成了密集的人流。从地铁入口沿着隧道流向了地铁，人流分成了三股，走左的去了A出口，走右的去了B出口，中间的则来光顾便利店——买煮食果腹。这个时间段的生意是最好的，趁上班族一波接着一波经过便利店，阿囡已经提前22分钟煮好了牛肉丸子，热炸酱面，关东煮，及充饥的牛油面包。王卫最喜欢啃这里的牛油面包，母亲也喜欢吃，也不忘买了些给她做早餐。面包是出自越关最好的饼铺师傅之手，散发着奇异的香味，松软而有嚼劲，“面粉可是进口的啊，怪不得这么好吃，”母亲三番五次提起这个地方，“好像是南岛的！”

“南岛是哪儿啊？”

“就是阿媛移民的那个地方，新西兰南岛。”

“噢……”

母亲是处女座。挑剔刁钻。他一直认为母亲的品味很高，甚至连吃进嘴里的东西都很不错，对食材不仅是挑剔，而且到了极其严苛的地步。在东港菜市场做生意的人都认识这个干瘦的女人，清早来挑些新鲜的好菜回家，走的步子特别小，低着脑袋，双眼放光，怕错过了最好的食材。

王卫没有继承她的这点优势，有可能是劣势。一旦遇见讨价还价的人麻烦就大了。

告别了便利店的同事，他得回去帮桑姑校正采访稿。这种苦差事做起来不费劲，有耐心就够了。

事故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拥有很好的写作能力，于是试着写短的科幻故事《柠檬园国王》，投去地铁报，没过几天竟然收到一封被录用的电子邮件。无巧不成书，桑姑说新风报社最近有新人文学奖征文，奖金不多，因为赞助商不够厚道，但奖品丰厚，听主编说拿到了旅行社的福利，夺了金奖的免费送去马尔代夫旅游。

离截稿还有三个多月呢，准备好了就告诉我，帮你投给主编好了，免得节外生枝，但不保证你能得奖喔——她不免开个小玩笑。桑姑的人很好，什么事都喜欢帮一把，像个菩萨。

南方开始热了，夜晚需空调陪伴。

记得晚餐时，母亲说过今天中午让修空调的人来修理过这部老机器，好像雪种没了，加了雪种一切照常工作。将空调开到24℃，感觉特别地冷，索性往上按两下好了。

哎这样的夜晚不知还要坚持多久呢！他摸着颈部愈合的伤疤，心感不安。

窗外的樟树没有阿媛的灵魂。长达三年的爱情被移民撵走了。

这并不是她的错吧。

他将注意力转向新人文学奖去了。他想该写点什么有趣的故事，比如樟树的虫子，吃虫子的鸟雀都到哪儿去了，每年有成百上千的毛毛虫吃掉了叶子，树变得光秃秃的，落下来的虫子肥如拇指，真可恶！吓跑胆小的女子，还有宠物，连小孩子都不敢驻足树下玩耍了……

想法越漂越远，漂到另外一个星系的恒星，灵光一闪他似乎想出了个好故事：写个爱情故事吧，那颗星球离我们有一百光年，蓝色的？红色的？不，绿色的更适合，那么就绿色好了，星球全是会说话的动物，没有人类，没有主人的动物会很自由，鲸最适合这类故事，就这样吧。

敲击键盘，本想起草个大纲，写了一半就泄气。这不是爱情故事，分明是动物故事，还是瞎编出来的。他露出了久违的苦笑，离开桌台。去看电视算了！

电视会告诉你关于某些隐藏起来并不想伤害你的秘密。

王卫就是其中一例。

电视正播着八里桥事件：当天是下午4点半，街口塞着货车，交通瘫痪，医护人员抬起了受伤的行人奔走在现场，交警穿插其中主持秩序，仿佛雨季来临的蚂蚁忙得团团转……没有耐心的车主按响了喇叭发出“哔哔叭叭”的巨响，同时被交警劝告，接着发生烦人的争吵……

报道上的行人说某个穿着印了海明威头像T恤的青年因为救人而被撞倒，恶劣连环相撞事故就这样发生了。

“某个青年”指的就是王卫。

他对父母的口实感到不妥。为何要隐藏事实呢，这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带着不安的疑惑，对此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致。那人就像一颗从炉子里吹出来的新棉花糖，塞进他的记忆嘴巴，久久不能融化。为了证实电视的说法，他决定寻找必要的线索。为了不与父母产生误解，上网查阅相关的新闻，报道写的，两者的说法完全一致。

 

2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王卫去社区的旧报摊寻找发生车祸的真相。查阅了《新风日报》，新闻报道写的，与父母说的相差不大，又看了看记者署名，这人是王樱。

捏着报纸，接通了桑姑的电话，约好4点半在洺沽屋咖啡店碰面。

王樱就是桑姑。眼前这位女记者一脸平静似水，吐露了当时写新闻报道的真相：1月18日，我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照常发生了车祸，也就是说货车失控发生连环相撞导致的事故；另外一个则是你为了救下那个女孩，制造了一起恶劣的交通事故。

“我更偏向后者。”

事实露出了端倪。王卫抓住了事实的源头。

“后者是不可原谅的，”桑姑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你不省人事，肇事司机死了，审讯无果，况且凭当事人的口供无法做出正确的判定……”

“可是撒谎，偏袒，不是更加罪不可恕的吗？”

尔后，她喝了口咖啡，“不，这不完全是，”安慰着王卫，“也别想太多了，好好养伤吧。”

“我想知道，那个女子去了哪里？”

她略有迟疑，但还是选择了详尽叙述。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你进了医院，这个女子经常会来探望你，带了水果，果子酱什么的，人挺好的，可能她认为你救了她，欠了条命，人嘛，很难说得清楚，总有感情用事的，你父母很不喜欢她，说什么遇见了倒霉的女人飞来横祸，有一次我哥看她不顺眼了发脾气赶她走……不过，我认为那么做也是不对的，然后你醒来，她就不知去向了，直到现在，真是不可思议呢……”

桑姑作为真相的封存者将他这段空白的记忆重新以叙事的方式灌填进了王卫的脑海里。

这是失恋之后的事实。

回家的路上，他的脑海努力倒放着桑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及眼神，流露出来喜怒哀乐的感情，“父母之所以隐藏真相也是为了竭尽全力来保护你”，这番话在五脏六腑里回荡着，尽力构想着那个女子的模样，可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仿佛谁将她的长相从记忆的仓库里偷走了一般。

连续几天王卫魂不守舍，心神一直沉沦在是否要与母亲谈起那个女子的事。这着实让他左右为难，身体像是有两个人在做决定，始终拿捏不准主意。帮女顾客打单也出了错。原来盒装巧克力的条形码有破损扫描不了，问题就出在手工输入，将10.9写成16.9，因此，被狠狠地斥责一顿。

直到晚上八点便利店临近打烊。

王卫才想起了今天是阿媛的生日。按照以往的惯例，他都会为她准备看上去不错的礼物。他凝视着忙碌的阿囡，心里涌现出来一丝潜意识的强迫症。

“我说阿囡啊，下班后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用着试探的口吻主动邀请了她。

阿囡抬起头来，盯着他，露出浅浅的笑意，“好啊，等我一会儿……”

待大家都忙完了，熄灯，拉闸，上锁。

往食店走去。离珠玑路不远的较场东路坐落着数不胜数的食肆，是由参差不齐的老楼房改成，小炒档，烤肉店，火锅店，奶茶店，应有尽有。平常的夜晚，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他们决定要吃火锅。

要了份清补凉汤底，肉不多，蔬菜啦，薯粉，瓜果什么的倒是五花八门。

“最近工作状态不好额，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

阿囡越来越会体恤人了，怪不得一来就得了个新人红花奖。

“与工作无关。”

他吃着热锅里的菜。心里琢磨着如何交待离开便利店的事，至少更好地让自己离开。

她无故露出了浅笑。阿囡最喜欢笑了。笑可真是一剂轻松药。俩人欢快地吃到一半的时候，王卫突然对她说：

“明天要走，代我向店长说声再见就好了……”

对于如此搪突的紧要事，阿囡也是笑而接之。接下来谈的大概也是不请而别、保守秘密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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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4/large/942b94fdgw1ezvkne4kdnj207c0b0mxo.jpg本文系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爱情组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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