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通三餐直通计划，就像自来水一样，由营养局通过传输管道将特制免费食物送到每一户人家，吃了可以让人早睡早起，上班从不迟到，下班自动加班，变得更听话。公共交通免费，只需每个公民加入换血工程。医疗费用全由福利局承担，只需接受在体内植入信息探收芯片。年满七十岁即可无条件到火星养老院安享余生，只需搭乘穿越虫洞的特快列车抵达火星。您的子女可以通过天文望远镜探望您。另外还建立地下之城，任何居无定所的人一经申请通过即可终生入住，只需付出一辈子见不到阳光的代价。

杀手博物馆

文/经纬

2047年冬，我认识了杀手博物馆的守门人游失隐。那天上午我陪女儿甜灵灵去参观普罗米修斯纪念馆，每个月我只能与女儿见两天，然后等前妻甜酸酸开着“大白兔”式意念能越野车来把她接走，而我已热爱徒步多年。我婚姻的失败在于娶了一位控制欲极强的女人，而自己又有太多的自由意志。但我们对外宣布是因为饮食习惯的差异而分道扬镳的，结果很多人相信这个理由并起身效仿，真的因此结束各自或短暂或漫长的家庭生活。我们无意中成为这一类人的榜样，男方和女方都说，是苦种种和甜酸酸的事迹鼓励了他们，毕竟吃什么会决定一个人的灵魂。在吃饭上凑不到一起，两人的结合就像种子不能在水泥地里发芽开花，激情不会在同一个屋檐下发酵，人跟猪无法在会议室内愉快的握手一样。

我认同以上说法，不过更糟糕的永远是以爱的名义去改变对方，直至他（她）变成另一个人。这类似种无形的绑架，总能找出正当的理由，有时还获得大多数人同情，但背后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旦将自己的欲望固定投射到某人身上，不知从哪里就获得了发布指令的权利，只想将那个人变成四肢里塞满棉花的被统治体。我看着年幼女儿的背影，为她被牢牢控制，失去人生的开头，没有自由的空间而悲哀，剥夺掉天性的童年所产生的心理阴影面积究竟是多少？或许比宇宙还略大一些吧。她已经改成妈妈的姓，但甜灵灵还是喜欢跟我在一起，因为能做她妈妈不允许她做的事。

“昨天我在自己房间的墙上画满了五颜六色的涂鸦，妈妈回来发现后，罚我一周不准吃任何含糖的食物。”

“那是你的房间，你可以任意布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啊。”

“妈妈还请人把墙重新刷了一边。说只有干净的背景、洁白的颜色才能给心灵带来积极向上的成长环境。"

“你在墙上都画了什么？”

“血红的长舌、骷髅头、断指、蛇、食人鲨。”

“是用什么颜料画的？”

“妈妈的口红。”

“她在犯罪！这是扼杀你的创造力。我可以给你买足够的糖果和零食，你藏起来偷偷的吃。”

“昨天我做了一个延续自旧梦的新梦。想要告诉你，爸爸。”

“又是关于自由落体城的？”

“那个地方的人只要从高台跳下，就能潜入另一个时空。第一次的梦境里有个跟我一样大的小女孩，从房间的天花板掉在床上。还送了我一件礼物呢，醒来还在枕头边，一支特别甜的棒棒糖。但我当时把它吃了，跟小伙伴们讲没人相信我。不敢跟妈妈说，只有爸爸你相信我。昨晚是一个小男孩掉了下来，他拿一片奇异饼送给我，说我吃了就可以跟他到自由落体城去。我既不愿离开也有点害怕，拒绝了闻起来特别香的食物。他伤心地跳入另一个时空了。”

“你还缺一点探求未知的勇敢和决绝，光有好奇心是不够的。不管你以后是想成为艺术家，科学家，哪怕是美食家，这也是最不可少的一项呢，亲爱的宝贝。”

“我怕回不来了，如果那边是一个更坏的世界呢？”

“相信我，没有比我们所处的更坏的世界了。”

在这座盗火者的现代庙宇里，我给甜灵灵讲起了她不了解的历史：

“其实，拜火教指的是公元前几百年创建的琐罗亚斯德教，他们的神创造了火，即‘无限的光明’。深深信奉善恶二元论，光明与黑暗不断斗争并最终获胜。几千年后著名的德国哲学家尼采还以这个宗教创始人的名字写了部《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一本写给所有人及不写给任何人的书》，不过这本书的内容与拜火教毫无关系，就如今天人们口中所说的拜火教一词是用来代指生活在2025年之前还在使用火的人类文明。自从更安全的新能源普及以来，完全取代了火的作用。虽然人们对火依依不舍，但和平委员会和制造业大亨们引领人们告别了火的时代，人类得以支配自然，就连所有的火山都已不存在了。只有实验或机密部门可获批准使用火，任何普通人引燃或使用火都按纵火罪处罚。”

“我们教科书上说，这一伟大的法律使人类文明跨出了最大的进步，因为人并不能完全控制火，而新的安全能完全在人的控制之下。从此不再会发生任何由火引起的自然灾害和人为破坏了。”

“人类认为在自己控制下的才是有益的，无法或不能完全控制的就要消灭，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火是一种情感。原始人觉得上天在无常的愤怒，远古文明忏悔认为是惩罚。野兽肆虐时火给人带来安全感，即便都市繁荣后，黑夜里闪烁的火苗也如同与我们的眼神做交流的舞者。火就像爱人，伴侣一样。不是仅用来利用的。”

“老师教导我们要理性，不要被自我的感觉所左右呢。她说，尤其是诗，危险而无用。沉溺于幻想会模糊自己的立场，慢慢变成一个没有道德的人。”

“我觉得她很可怜，肯定是个性冷淡的跛子，并且鼻子还长得很歪。”

“真的，真的！不仅鼻子歪，还跟没长脖子一样！爸爸，性冷淡是什么？”

“与冷血动物性相近的人就叫性冷淡，说不定追溯到史前，她带有蟾蜍的血统。至于我，宁愿做一头快乐的猪，也不愿做一个假仁假义的僵尸。”

“可是猪一点都不快乐，挺惨的，我们天天吃它，它的圈还那么小，那么脏，比地铁一号线早高峰人挤人还挤。”

“我说漏了一个字，野。自由自在的野猪。”

走到普罗米修斯纪念馆的最顶层后，我突然有种情怀喷涌而出，不禁感慨道：“老一辈对燃烧留有深刻的记忆，他们所处的年代可以随时随地点火与玩火，你爷爷和奶奶刚结婚那会儿，还得靠烧柴做饭哩。去给先祖上坟必须要烧纸钱，可惜传统的仪式都消失殆尽了。在人类历史上，还有很多自焚者呢。现在新出生的一代，火对你们来说，仅意味着一种古老与神秘的玩意，是人类野蛮时代不得不热爱且依赖，具有破坏力与负面能量的东西。如今历史记载上太多的瞎扯，使你们从小就对不了解的火充满恐惧与厌恶。就像这座纪念馆，是普通人唯一能合法了解到火的地方，恨不得成为世界上最恐怖的场馆，不遗余力通过特效画面重现人是被怎么烧死的，毁容的，大火如何烧毁世界上四分之三的森林，最繁荣的城市如何被焚毁……虽然以普罗米修斯命名，但这位给人类带来火的创造者，已经不被当成神。尽管仍把他当做敢反抗宙斯且能承受巨大痛苦的英雄来纪念。”

甜灵灵继承了我的记忆力，尽管我说来话长，但相信她能听明白并记住。她点了点头说：“我妈妈讲，过去的小孩子如果不听话，就会被扔到火炉子里。”

“不！她完全是瞎编的，过去的小孩子不听话，只会把他们扔出去喂大灰狼。”

“妈妈说你从里到外都是用谎言编出来的，从小就告诉我爸爸是个大骗子。”

“可是她过去总要求一定要骗她一辈子。”

我看着女儿单独走向停车场，被按时来普罗米修斯纪念馆接她的前妻载走，不禁感慨，女神都是别人的，只有女神经病是自己的。现在连女神经病也是别人的了，她一周前新嫁给一个男人，是一家连锁精神病院的主治大夫。他们找到了彼此的幸福，我愿祝福她。我希望这一刻能下雪，让纯白覆盖这座长满雀斑的城市、被行人的步伐肢解的街道、对着天空叹息的屋顶。我相信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如果我有信仰。可是我信仰很多宗教、信仰各种事物、信仰生活。说到底，什么都相信就是不相信任何东西。我信仰绝对吗？不。我信仰虚无吗？不知道。

我步行去往艺术收藏馆。我有段日子会长时间的沮丧，如去年在写一部五幕剧《徐渭杀妻》的三个月内，这是一位神秘人委托我做的，支付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预金。

有人概括这位明代的大画家的生平是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结婚，四处帮闲，五车学富，六亲皆散，七年冤狱，八试不售，九番自杀，十（实）堪嗟叹！

据《明史·文苑传》记载，他曾九次自杀：一次先以利斧击自己头部，血流被面，头骨皆折，幸而不死；又一次以三寸长的柱钉刺入左耳数寸，然后用头撞地，把铁钉撞入耳内，又不死；后又用椎子击碎自己的肾囊，如此反复自杀有九次之多，1566年酿成了杀妻惨案。

2047年，不但他杀，连自杀都早已成了不可能的事。“自杀”，一种最后的反抗手段，变得无从想象。

我内心的苦痛不再是因创作受阻，或无法处理生存与梦想的悖论而焦虑。我陷入了身处宇宙中的恐慌，明明在这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知道人终将死去，但不明白自己和时间的关系。除了自身头脑与身体的不协调外（就像弹钢琴，按下的是这个键，发出的却是另一个键的音色），我的头脑与植入其中的监察者，更是主要不快情绪的源头，它们连搏斗都称不上，你完全无法洞察你的敌人。过去的时光里，它也妨碍了我对爱人及热爱的事物的真正了解。为了理解徐渭杀妻的前因后果，我耗尽脑筋，为此跑了不知多少趟到杀手博物馆，去观察、揣摩杀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杀人者的心理与被杀者的恐惧与当代隔离的太远了，我不是说那段历史的社会环境、时代背景、难言的隐情，而是我们这时代人的脑子——被疫苗拯救或毁坏了——没办法产生关于杀人的动机与思考，因此也就无法感同身受。那是一个思维的禁区，使我们的大脑失去部分功能，变成一片空白区域。如果理解，我或许早就把我的前妻给杀了，虽然我能在有限的意义上认识到谋杀、自杀、屠杀这些词语。

人类学家说犯罪是一种传染病，精神分析医生说是一种心理障碍，因童年遭虐待或性压抑造成，神经学家认为是由脑杏仁体畸形造成的。杏仁体是控制感情的所在，精神变态者明显缺乏人类的感情：同情心、悔恨、罪恶感。和平委员会曾考虑通过全民脑检，给那些有犯罪风险的儿童或成人做手术，改善他们的不良构造。一方面招致论理学家的反对，在对象尚未犯下任何罪行的情况下，不应该对他们进行开刀，一方面手术成功率仅能达到一半。

直到生物学家发现位于眼睛后面的部位，有一块叫眶皮质，这个区域负责伦理行为、道德决定和冲动控制。如果失常，或因为遗传，就会被愤怒、暴力、攻击性、食欲、性欲所占据并主导。

最后发明了通过给新生儿注射疫苗，改变人类基因的方法。在保密阶段进行了大量实验，确保了百分之零的致死率。随后和平委员会通过法案，所有的新生儿必须全部接受疫苗，并会通过遗传给下一代。伟大的和平委员会宣布上个世纪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人民的吃饭问题，这一世纪又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人民的犯罪问题。直到很多年后，人们才发现，孩子们长大后，有百分之二十二的人会变成白痴。

我们生下来都被注射了防止犯罪的疫苗，结果却并非预想的那么乐观，虽然使杀人案彻底绝迹，暴力伤人也基本很少见，但被冷暴力所取代，它对人的伤害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几乎将自己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全用在如何对他人进行合法的伤害上。偷盗、诈骗、腐败、性侵、人口拐卖等也未如预期般消失，并越演越烈。依我看，现在的社会比以前更糟糕得多。犯罪率并没有降低，虽然公开的数据是如此。有一年统计局竟然公布犯罪率已达到了负值。一切的犯罪只是更隐蔽罢了。偷盗在暗处进行，骗局披上了慈善的外衣，女人们刚从暴力性侵犯中解放出来，又被各种名目与手段所奸污，还失去了受害人的身份，遭受不洁身自爱与太有心机的指责，一切都相对、模糊、不成比例、暧昧、颠倒起来了。

“权力只制造福利，人民要控制所有”是政治家们整天喊的口号。开通三餐直通计划，就像自来水一样，由营养局通过传输管道将特制免费食物送到每一户人家，吃了可以让人早睡早起，上班从不迟到，下班自动加班，变得更听话。公共交通免费，只需每个公民加入换血工程。人造血可以维持生命所需，将自己的血输出来用于研制新型太空燃料。“履行公民的义务，获取和平的保障。”医疗费用全由福利局承担，只需接受在体内植入信息探收芯片。年满七十岁即可无条件到火星养老院安享余生，只需搭乘穿越虫洞的特快列车抵达火星。您的子女可以通过天文望远镜探望您。另外还建立地下之城，任何居无定所的人一经申请通过即可终生入住，只需付出一辈子见不到阳光的代价。

为铭记历史珍惜当下和平……（我已不想转述那场著名的演讲），和平委员会花费巨大资金，建立了杀手博物馆。根据能采集到的DNA，经过一系列甄选，复活史上著名杀手一千零一名，监禁在九百四十九个展厅内重现当年血案。每个杀手单独生活在里面，仅少数当初是合谋杀人的住在一起。他们再生后屁股里植入了星型咒语发送器，它会发出一种特定的声波传到大脑，进而控制他们的行为。杀手博物馆是一栋悬空的建筑，呈倒金字塔形，共八十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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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经纬，豆瓣阅读作者，已在豆瓣阅读发表四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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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第三届豆瓣阅读征文大赛科幻组首批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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