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作品《幽冥虫》赏读:裁缝
(2013-06-06 17:27:28)裁缝(选自《幽冥虫》)
江南山阴
我住在这城里不起眼的一条巷子,这巷子没有名字,来找我的人总是找不着,他们兜来兜去,好歹敲对了我的门。我打开门一看,男人们满脸的煞气,却又红着眼,我不问姓名,我提了木箱跟他们去。
箱子里是我吃饭的家伙,也不过是些粗大的针和结实的线。遇到有人问我做什么营生,我说我是个裁缝。
早年我是个做衣服的裁缝,做得最好的是马褂,妥帖、精神。做得好,邻近的大户人家都来找我做,后来跟某户的少奶奶有了牵扯不清的关系,只好跑走,荒山路上 遇到来杀我的家丁,我只好把他给杀了。我晚上做梦,梦到我身下的女人,梦到我被追着跑,梦到我夺下刀,一刀挥过去,砍了人的大腿,血眼子里咕噜咕噜往外冒 血,止也止不住。我在尸首旁边愣了很久,人都冷了硬了,那血口子还豁着,看得我难受,我便取出针线来缝好了他的口子,又点了火送他。
后来我还是个裁缝,缝的不是马褂,是死人。我不怕死人,遇到诈尸我也不怕。我想好了死,我不怕死。
有人犯了案,在校场斩首,我总是被找去将头颅和身体缝起来。有的说这样便能投胎了,有的说缝得再好也不能投胎了。我自然说前一种,我把死掉的人缝得体体面 面的,让那些肝肠寸断的女人们好再看一眼,哭得再悲恸一点。哭别人,莫不是哭自己。我习惯面无表情,我要求我做事的时候,没人看着我,我也学会了念两句 经,念给谁听不要紧,信不信也不要紧。有些死人是笑着的,有些是哭着的,有些是狰狞着不肯走的,看不透也好,不甘不愿也好,是人,就躲不了。
我赚的银子多,可是没有人眼红我,闲话里说我是捞偏门生意,阴气重,煞气重,折阳寿,没有儿子送终之类。我不娶女人,也不想生儿子,我连找个徒弟的想法都 没有。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一个徒弟或者另一个裁缝来干这种营生。世间的事,都是自然而然的。生了,死了,该的,不该的,谁也管不了,谁也说不准。当年我被 那少奶奶的一双凤眼勾得没了魂,现在我看着妓寨里那些长着凤眼的婊子们,才知道原来女人都是婊子,对付男人的本事都是天生的。而陷进去的男人们从来也没有 少过。
那天来敲我门的是个长得秀气的小倌,像是大户人家的随从。已经夜了,门口的灯笼下,他神色慌张,满头的汗,一来就问我的名字,我点头,他便伸手来拉我,没 拉动。我看得出来他害怕,也不晓得怕着什么,或许是我,或许是死人,或许是这趟他不情愿的差事。我没问,我取了木箱跟他走。巷子口停着一辆乌木马车,帘子 拉得密密的。我上了车,走了没多久,下车来一看,是城郊的客栈。
我在天字号客房里见到的是一个气度非凡的爷,穿着做工极为考究的马褂,上好的缎料,绣着菊花。小倌在我身后关了房门。我看看那位爷,试探着问:人在哪?他 不说,定定的坐下来喝茶,喝得极慢,闻一闻茶香,再吹一吹热气,抿一小口。我不说话了,就站在门口等。过一会,他说:人在箱子里。我刚才已经扫到床边的那 口红色大木箱,我便走过去,心里做着盘算。
她直直地望着我,是一双完美的凤眼。我记得这双凤眼,晚晚出现在我梦里,后来我就跑了,后来我就杀人了,后来我就又当裁缝了。我往木箱深处看,头,手, 腿,身子,像一个青瓷瓶摔在地上般的碎。我要把她的眼睛给闭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别动,让她看着,拿出你的手艺,把她缝好了缝舒坦了。
我背上一阵战栗,我做的孽,时候到了。
我不是不想跑,但是跑过一次我就想明白了。跑也是白跑,跑过了别人,跑到哪里都不是还带着自己,不死了总归跑不掉,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的跑掉,那还跑什么呢。
木箱里漫着一股神秘的气味,有点香,又有点臭,还有点腥,有点涩。我时不时的想吐。
一直到天亮,我把线用完了,我忍着饿,忍着恶心,忍着皮肤上爬着无数小虫子般的难受,我把女人的身体一块块拼起来缝起来,还剩下头。
我说:没线了。我去买。
那位爷满眼的血丝,还在喝茶。他把茶杯一放,说:算了,就这样吧。说着他取了个新杯子,倒了茶,推过来,说:喝口茶,歇歇。
我坐下来喝茶,茶很香,还有点甜。
后来我便死了。我不怨,我认命。我只是缝不了我自己的身子,我也早就不想投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