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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诗选粹现代诗文学文化诗人 |
你摆弄着那些旧书信,漫不经心
零乱的文字,被午后的阳光
榨去最后一层油脂
而你的目光,始终在文字之外
游离
仿佛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一束灯光里
久久奔跑。没有终点
你却乐此不疲
直到窗外那个少年的出现
他的目光执着,充满反叛
一个个螳螂子,被光滑的竹竿
轻轻敲下
剩下干枯的树叶,被风紧紧压住
呜咽着,欲落不落
2003-1-4
大雪无痕
一种混沌的白,让一个人的屋子
沉静而空旷
此时是下午。那个陌生人的脚步
始终在你背后,不慌不忙
似乎停滞了。许多东西悄然老去
而你浑然不觉
后山的积雪,一茬压着一茬
新鲜、灵动
你看见一只鸟。它是黑色的
始终是黑色的
像一粒尘埃,起伏不定
雪落在陌生人的身上,瞬间就隐逸了
落在鸟的身上,雪成了黑色
而你眼中的大地,没有一丝阴影
2003-1-5
之一
雪有些浮躁,迟迟悬而不落
长长的新华道扭动起来
并向四周蔓延
我看见好多人脸颊通红,痛并快乐着
任病毒在风中传播
我冲着众人打了个喷嚏,竟无一人察觉
我一再把脚步放重些,踏实些
试图让新华道平稳过渡
一些车辆,像酗酒的醉汉
时不时地蹲在道边呕吐
一些人,仰面躺在雪地里,锦衣玉食
倾斜的建筑物下,冰冷的胡弦
在粗糙皲裂的五指间犹疑
落满雪的瓷碗,稀疏地栽种着几枚硬币
让白的部分有些刺眼
而灰的部分愈加黯淡
2003-2-16
之二
参差错落的坟茔卧在一片雪地里
像晨曦中的小村,宁静、幽远
这是大年三十。我在小村与坟茔间
瞻前顾后
我看到好多村民说不清的表情
我跟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
但必须向他们一样,跪在先人的坟前
烧纸,敬奉,口中念念有词
将坟茔一年的死寂点燃,然后像爆竹
在瞬间的热闹中,灰飞烟灭
我还看到一位老人,目光干涩
蹒跚在坟茔间,捡拾着树枝和干草
也许他孤寡一身。或儿孙围在炕头上
此刻,正搓麻、打牌、看《还珠格格》
烟果茶糖,散落一地
而他必须为下一代积蓄着来年的薪火
我料想,当我离开,我身后的坟茔
定会一点点将他羸弱的身躯包裹
他最终会紧缩成一个黑黑的句点
小村的原野,白茫茫一片
愈发干净而空旷
2003-2-22
静物
她端坐于前,安详,心无旁骛
她无疑是细腻的,因而有着太多的不忍
这只田纳西州的坛子
瞬间就被注满了水
于是开始了一次无翼之翔
和众多身不由已的陷落
这些阴性的植物,想想就让人隐隐作痛
像暮春时节遍地零乱的花瓣
声音是轻微的,如瓷裂
如恍惚的叹息
身体内巨大的静,持续弥漫着(统治)
所有的粗糙和狂暴,因迟迟按兵不动
而秩序井然
2004-4-7
秋风还乡河
我来时,秋风已先期抵达这里
用两岸的衰草和偶或一见略显孤苦的小野花
迎候一颗满是深秋况味的心
水面如镜,径自西流
一些水草躬着身,徒劳做着挽留的姿势
一条河流似乎也能印证一切众生安养的地方
我的体内有万千河流日夜喧响
但是否真有一条名还乡
它曾锦鳞游泳,岸芷汀兰
我可曾真正走进它?并终将殊途同归
“过此渐近大漠,吾安得以此水还乡乎?”
近九百年前,一位亡国之君如是悲叹
而今,我身在故乡,却不知故乡为何物
叶落青山关
我爱极了这暮年之色
它由黄金、骨骼、光阴
月亮的通达和秋风的隐忍组成
群山有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偶尔的风吹草动
不过是郁积久了的一声叹息
石头开花了,仿佛历史有话要说
张张嘴却咽了回去
我端坐其上,明白自己的修炼
远不及石头的一二
有观光者八九,御风而行
仿佛奔跑的草籽,急于找安身之地
无题之三
一直梦想将你家的大房子卖掉
盘算着该寻找怎样一个买主
他要有守财奴一样的本性
紧握一把弯月镰刀,齐唰唰地
收割着他的麦子,连麦根也要挖走
不为我留下一粒粮食
其实,卖掉大房子就是要卖掉
你的前身
卖掉一段不为我所有却为我所记忆的
地狱时光
我要干净地将你带走
此后做个孤独的玉雕匠,倾余生心血
雕琢你
琢你为新月,必上弦而偏右照我
琢你为婴孩,必为我前世
琢你为山水,必为我葬身之地
无题之七
有时,我就是一条墨斗鱼
爱你时,喜欢看你,看你不够
就软软地吸附在你身上
恨你时,就想向你吐尽我的黑
用藤条,用月光
像凶恶的狱卒
鞭笞他囚禁了一生的犯人
白花花的皮肉上
我要鞭一个斗大的“爱”字
仿佛古时犯人额上的刑印
除了我,你羞于示人
再一点点鞭出我的姓和名
让它们在你体内纵横
你活一天,它们就奔腾一天
落 日
我想,老天是仁慈的
在收起薄翼之前,把最后一桶金
倾洒给人间
倦鸟的幸运,在于迷途
在于前方终有一座空旷的宫殿,收容它
承载一切而无言的是大地
包容众多却始终微笑的是湖水
一波、一波地派送,向岸边的沙石
向水中的芦苇以及藏匿的苍鹭和斑嘴鸭
打渔人收起网
摘净缠绕的水草,将未成年的鱼
放入湖中。仿佛一天的工作,结束了
他坐在船头,安宁、自足
仿佛十万亩湖水在胸中,细微之光
从内溢出
晚 居
余下的时光,就交给这片水域吧
还有什么不舍?还有什么纠葛
难以释怀吗
一把水草,可食可枕
一捧清水,足以涤荡藏污纳垢之心
风声、鸟语、波浪,是阅尽人世的
无字之书
做个明心见性的听众吧
以戴胜、夜鹭为邻,但请勿打扰
见鹬蚌相争,也不行渔翁得利之事
闲暇就划船去看水中央的那棵树
静静坐一会儿,“相看两不厌”
仿佛两个孤独的老朋友
泥瓦匠之歌
我喜欢大雪天,怀想一个人
风在天地间,搅动成堆成堆的棉絮
我在心里,来回搬运与她有关的字眼
像个笨拙的泥瓦匠,不知该选用怎样的词句
砌垒她,使之还原并复活
我有不可言说的沮丧,泥瓦匠有推倒重来的
破坏欲与倔脾气
减 法
多年后,我会将我的肉身
还给父母
不过此前,我要将多余的偏见
还给教科书
将可耻的贪欲,还给这个
卑鄙的时代
那时,油葫芦泊将昔日重来
我把自己涂成一条泥鳅
我要让过路的人,捎话给
正烧柴做饭的母亲
我是干净的
那时,大地上蹲着几个土丘
蜻蜓低飞,诡秘不语
海棠树下
那日,打海棠树下经过
纷纷扬扬的花瓣,似春雪
不经意间,已落满眉宇、肩头
我得承认,我有一颗柔软之心
当美好的事物被撕碎,我的心会颤栗,疼痛
想前几日,它开得还那样恣肆
像个孩子,任性、顽劣,永远不懂大人的隐忧
现在竟是花骸遍地
生命的消亡如此迅速,仿佛来不及挥霍
粉红的容颜,单薄的肉体,它的美我说不出
我想把它们捧回家,埋在花盆里
并非矫情,是爱美,是恻隐,是现代之闲情
倘有好友来访,我还想打一壶酒
在树下,在花间
春光放浪,我愿委顿
维也纳森林
上帝搬来一座翡翠宫殿,而我是贸然闯入者
我有异乡人的胆怯和慌乱,屏息静气
唯恐惊扰众神,打碎供奉他们的玉器
晃眼的碎渣儿,会硌伤觅食大雁的脚
晶亮的乌鸦,雪白雪白的扎着堆的鸥鸟
这些上帝的亲信,并没有在意我这个异类的出现
始终低头啄食,偶或用我听不懂的鸟语交流
仿佛我只是棵春意尚远的枯树,他们视而不见
还好两不相厌,相安而处
阳光正在为大地镂刻着一件硕大的金缕衣
多瑙河兀自泛着幽蓝,大师们在演奏
我只有聆听的份儿
恍惚间
恍惚间,小儿已蹿过我的头顶
仿佛昨天,还在女人的怀里眯着眼睛吃奶
小手紧紧攥着另一只乳头
他有着所有初生小兽的贪婪。他在攫取
我的光阴,和女人给我的爱
女人的眼睛只在他身上,连地震也不能
让她分神。母兽般任凭小崽儿在怀里乱拱
阳光笼罩着女人,神的光芒笼罩着孩子
神的世界,我是多余的
多数时间,我与觅食的鸡和贪睡的狗为伍
劈柴,生火。目送干柴和煤,噼啪成灰
生活教我做一个隐忍者
整个冬天,我都守在通红的炉堂
富有者
我不喜欢预报、预谋、有准备
我渴望一夜乍富
这个世上,还有比遭遇突如其来的财富
更能加速我的心跳吗
当我伏案疾书,一抬头已是白茫茫一片
当我大梦初醒,窗外千树万树梨花正开
我不喜欢那些细粒儿的碘盐、白沙糖
我渴望泼妇般大喊大叫的搓棉扯絮
这个词再不用,我担心该被冬天删除了
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
让人间贫穷得只剩下歌唱吧
让世上贫穷得只剩下雪花吧
让字典只剩下动词飘
封山吧,覆盖吧
让无家可归的动物,都有藏身之地
让我足不出户,就拥有满地的碎银
情 人
她老了
她在发呆,爱上了回忆
她说,那个戴眼睛的小个子书生
至今还走在文化路的夜晚里
多少年过去了
书生的墓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合欢,合欢
她一直迷恋这水禽一般的呼唤
她说,“和我神秘的梦境一样绯红”*
啊,人们啊
请原谅一个活在往事里的老妪
偶尔也会泛起少女的红晕
彼时,她有大理石的安详
她的甜蜜和忧愁,像蓝色的湖水一样
午后小睡醒来,独坐怀人
秋尽了,大地运载完黄金,开始承受腐烂
我在屋子里,将熙熙攘攘之辈尽收眼底,口不能言
除了不可遏止的衰老,和那些重复播放的旧时光
我一事无成,并在衰老中爱上了时光本身
空气中的尘埃,静谧得近乎喧响,而大海遥远
我容身之地空旷,而思念遥远
我微不足道的思念空旷,而秋天遥远
片刻欢愉
得允许有这样的时候
思念一个人
为此成了无骨之人
瘫软,无可依傍,无药可救
且让我随波逐流,沉陷,被覆盖,窒息般地睡去
这丰腴的水草,这月华如练的暗夜
我拒绝骨头,石头,钢铁,树干
拒绝一切承担的字眼儿
像个赖皮的孩子
跌倒了,不愿再爬起
满地午后的阳光,尽是他的领地
而他不愿作王
画 瓶
如今,我用四十年的时间
学会了放下
放下那些轻灵的小禽,雍容的牡丹
放下细眉细眼红嘴细腰的小人儿
放下我山水连绵的家园、祖国
甚至灰白灰白的骨灰
放下比坚守,裸露比埋藏
更艰难和沉重
如今,我将用四十年的时间
让那些幽暗的精灵,重见天日
小禽回到天空,牡丹回到神农
小人儿回到童话
钥匙交给深藏大爱的人
他们的心情,比我要好
读书。庭扫。在院子角隅
每日咀嚼岁月的余味
当老眼昏花,被青花或釉里红
再度燃亮
请允许我,重新恍惚一会儿
瘫软一会儿
夜 读
闪电喑哑,雷声退隐
雨只身上路
从一座小镇出发,45公里
像散步,舒缓但有节奏
哆来咪,哆来咪
此时,大地一片寂静
所有的村庄和城镇,都像熟睡中的孩子
连夏虫也沉默
我看到一条雨线,独自延伸过来
雨珠分布均匀,并发出琥珀似的光
晶莹、柔和
那么长的雨线,颤悠悠的,珠玉叮当
我真怕突然断了
我屏住呼吸,把手无限伸长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今夜的所有珠玉
都落入我手心而不为外人所知
一个人搬走了
一个人搬走了
一个我熟悉的人搬走了
一个我爱着的人搬走了
她是骤然间搬走的
这个夏天有太多的骤然
文化路上的合欢花,在骤然间开放
随即凋零
我爱着的人在骤然间出现,随即
转身离去
连死亡也未能幸免
而我多么需要一个悲伤的坡度
当我第一次叩响那间房门
有人回应:对不起,她已经搬走了
当我第二次叩响那间房门
有人回应:对不起,没听说过这个人
当我第三次叩响那间房门
空无一人的楼道里
惟有“当”“当”“当”的敲门声
长久地回应
雨中怀人
这个夏天的雨,有些缠人
像旧时女人的小脚,有些急切,有些碎
它从新华东道一直追着我
转了个弯,到了文化路
我钻入一棵合欢树下,它便在我的头顶
轻轻地敲打着那些羽叶和绒花
我还看到,它随着我的目光
逐一敲打了一扇紧闭的铁栅栏门
和三层楼上那扇半掩的玻璃窗
而房屋易主,帘栊恍惚
当我钻入公共汽车,它紧贴着车窗玻璃
脚步越来越急切,越来越碎
这让我心生悲酸
天地空濛。一个小脚女人
无端地撵着一个凄然的路人
午后小睡醒来,独坐怀人
秋尽了,大地运载完黄金,开始承受腐烂
我在屋子里,将熙熙攘攘之辈尽收眼底,口不能言
除了不可遏止的衰老,和那些重复播放的旧时光
我一事无成,并在衰老中爱上了时光本身
空气中的尘埃,静谧得近乎喧响,而大海遥远
我容身之地空旷,而思念遥远
我微不足道的思念空旷,而秋天遥远
2006-11-12
春日迟迟
一个抑郁的人,终日不见阳光
他的世界,不是黑色的
黑色多么纯净啊
他从沙尘中钻出,在楼板和干树皮间穿梭
他遇见两种人
一种是还在过冬的乞丐
一种是新寡的妇人
他们不是骨灰
骨灰多么纯净啊
他说,悬玲木上的悬玲
在料峭的风中,是危险的
他说,一个靠吃树叶为生的人
低下了仰望已久的头
2006-4-2
从多特蒙德往法兰克福的高速路上
群山挤满塔松,塔松顶着雪
偶见白墙红瓦的田园式洋房,像玛瑙
深嵌其中
我不爱玛瑙,甚至传说中的血钻
我爱这无边的松针落雪的宁静
2007-11-15
白羊峪春早
阳光的小手有着神奇的魔法
手痒处,我们俗称为苏醒、破土、返青、抽芽
暖暖痒痒的,连万里关山都想翻身打几个滚
越是貌似铁石心肠,往往越禁不住惊鸿一瞥
不是种子有多大力量,是你的身体预先柔软下来
不是春天有多妩媚,是你对温柔富贵乡久有渴望
历史在传说中越描越黑
且享清溪濯足,轻捏芽苞如抚着新生儿的肌肤
2010-3-28
大 海
一直羡慕大海有纳百川的胸怀
而自己却生就一副鸡肠小肚
小到只开一种花,名卡萨布兰卡
小到只结一种果,名庵波罗果
小到只容纳一个人
在其间,日夜呼吸和穿梭
你有叹息,我即疼痛
我有蜜饯,供你品尝
腹心结石,请容我用余生
在一日三餐中,独自消化
2010-4-5
参 禅
在权贵者争相趾高气扬的时代
我低下一颗高贵的头颅
我首先要向自然低头
我吃他、喝他、呼吸他
却天天糟蹋着他
俨然一个不孝之子
还要向那些一生舍己为人
却永不言悔的人低头
我虽小恶不为,也偶有善举
但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我做不到
更多的时候,面对人世间太多的苦难
我无法抬起这颗卑贱的头颅
仿佛隐姓埋名多年的逃犯
自知罪孽深重,惟等老天和时间的审判
2011.5.23
记 梦
暴风雨来临之前
老天先将大团的黑云
砸向人间
蝼蚁们紧擦地皮惊慌逃窜
荒凉的大地上
剩我一个,头顶黑云,惶恐无措
我以为末世已降
错愕中,那团黑云幻化为大捆花朵
朱砂红像墨汁一样
从每一朵的根部,慢慢洇向顶端和边际
这通体被烧透的黑暗之花
好像玫瑰,又似郁金香
朵朵都朝向我
悬在头顶,只燃烧,不说话
我想把这惊艳的一幕拍下来
寄给你
却发觉手机没电了
梦醒后,我辗转思忖——
神把这一切展现给我
并未明示它意味什么
2012-10-21
油葫芦泊(东篱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