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当代女诗人诗选】项丽敏诗选
(2012-10-21 17:5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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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是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幸福是早晨的第一缕阳光
幸福是——我依然站在这片阳光里
我站在阳光里，和身边的春笋一样
我们钻出了泥土
我们钻出了冬天
我们钻出了自己身上一层层的壳
我们伸开一千只手臂，摊开手掌
指尖纤长——挂满绿色的星星
现在才是春天真正的开始
在此之前的阴郁都已脱落
在此之前的寒凉，属于离去的冬天
紫藤花
花儿紫紫
紫儿花花
花儿开在鸟声里
鸟声缠在花胫上
花儿紫紫
紫儿花花
花儿开在春天里
春天挂在花腰上
滴水（两首）
1．
把所有的河流放在一滴水中
影照一生
影照世界
或者仅仅影照
爱慕者的一双眼睛
2．
风吹过
紫色的花开了
一朵
一朵
一朵
这是四月
毛毛虫们——
还没有变成蝴蝶
蜜蜂很忙
地上——花儿在开
天上——花儿正落
有一天我会见到你
有一天我会见到你
会走到你面前
对你微笑
喊出你的名字
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然后，不再说话
什么话都不需要了
已经走到你面前
已经看到了你
或者再握一握手
用目光，轻轻拥抱
现在的我还在路上
现在的你也在路上
我们在各自的路上
孤独着，行走
是为了能够遇见
遇见就够了
就安心了
不需要说爱
也不需要说，再见吧
——再见
体内（两首）
《花朵》
一枚核
埋伏宇宙深处
一道闪电
裂开夏夜海面
痛苦
有如花朵
盛开在你体内
一枝红莲
《仙境》
我不能告诉你
用身体收藏的秘密
一旦说出，仙境消失
我可以指给你看那座山林
山林里的月光
月光下的松花
松花间的露滴
曾经的，我的情人
已松树一样苍老了
他还在林间，我早已化去
忍住
我必须忍住。犹如
盛开之后的花朵忍住死亡
犹如雨中火焰忍住熄灭
坠河细雪忍住融化
我必须忍住
犹如秋风忍住黄叶
春水忍住落花
——我用冷漠忍住眷恋
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
用梦境忍住，不为人知的悲伤
我爱这华丽又孤独的春天
除了书写，
还有什么适宜的方式
表达我此刻的感情呢？
我爱这华丽又孤独的春天，
爱陌生的名字，
爱你从异乡寄来的书和地址。
你看，此刻我正举着书签——
一枚干枯的树叶，
对着黄昏寂静的光线，
读着上面绝色的句子，
心里涌起的感情那么年轻。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曾以这样的感情，隐秘地，
爱过一个莲花般的少年。
天光
天光，银子一样
从明瓦里漏下——
厨房的两只白猫儿
毛茸茸，暖茸茸
一会儿在锅台上卧着
一会儿在后门口躺着
上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
半辈子烟火很快也就飘过去了
时间的灰，静悄悄地
在石灰墙上画了一幅山水
青苔
废弃的井，
被封住了口，
严严实实，压着石头。
一度梨花开过，
又一度，
梨花开过。
青色的苔，
沿着缝隙，
仿佛幽灵穿过一重重禁忌，
把水的秘密、
暗的真相，
道破。
母亲的洗衣盆
红漆褪尽
腰箍松弛
皂水浸泡着
腐蚀着
在汗渍与尘土的气味里
度过一生
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
有一天我会回到这里
在院子里种花、晒太阳
养两只猫儿、一群鸡鸭。
我会点起那只旧泥炉子
炉子上放着百年的陶罐
用父亲的姿态洗菜切菜
用母亲的方法调制羹汤。
我会住在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睡小时候睡过的木床
把读过的书籍摆在桌前
把亲人的照片挂在墙上
那时候，我的眼睛已经昏花
看不见天花板上繁复的图案
那些图案是树木古老的秘密
一轮一轮
也是时光优雅的幻象
给我更多的黑夜
给我更多的黑夜
让更多的黑夜汇流而来。
那些孤独，寒冷，忧伤与疼痛
都给我吧
我要收留它们
把它们种植在我深邃的体内。
我要站在离光最远的地方
在明亮的背面阅读和体味。
在太阳升起之前
在爱之前
在金色婴儿诞生之前
在欢乐的乐章奏响之前
我将用寂静的声音，一遍一遍
唤出光的名字。
（２００９—６—２５：午）
木栅栏
能拦住什么呢？
像一个徒然的劝阻
一个暗示
什么也阻拦不了
只凭空
添了一段臆想
——逾越的欲望
减
当一首诗的字数
减到不能再减
就是我，面对生活的姿态
无题
一天只有三行
第一行是我的脚印，通往集市
第二行是我的文字，通往内心
第三行是时间草草的落款：
“光阴如梭啊，光阴如梭……”
——通往虚无
孤独
我的蝉声不是母亲的蝉声
正如，我的孤独不是母亲的孤独
当此时，七月正午，我走出文字的国度
于窗前的浓荫里恍惚看见——
独居于乡下的母亲
身体感受的是冬天的苍凉
我写下过那么多的字，那么多的字
没有一个字能安慰母亲
——年老的孤独
午后
所有的水都睡着了
湖滩折叠起花朵的裙裾
阳光躺在云后；知了隐声树林
蜻蜓和贪玩的风儿——
仍然在野地——在草尖上掠过
——在低空里飞
湖边
很多年了
我一个人住在湖边
每天修筑自己的园子
每天种植。我相信
总有一天，你会沿着河流
向我走来
你会像哭泣一样呼唤着我的名字
会颤栗地亲吻
我种下的每一朵花
然后，安静地
坐在金色湖滩上
和我一起看太阳下山，直到
湖水将我们淹没
直到
夜色将大地隐藏
生是远的路
生是远的路
死是近的门
我要扶着门
尽量走得远一些
远一些
为了尚未写出的爱
和那尚未遇见的美
对这并不新鲜的尘世
我时常心怀厌倦
却仍然——
渴望新的一天
我要尽量活得长久
——长久一些
因为你说：我们
卑微如草芥，我们
只有这一生
晚祷
这是无声的时刻
越来越多的火烧云
在天边堆积
蜻蜓从故乡飞来
从遥远的童年飞来
箔金的翅膀上
满载稻穗的清香
我站在湖边
在云水深处，望见
母亲开着夏花的院子
突然消失的夏天
突然消失的夏天
像一场突然切断的情事
整座山林的知了禁声，秋雨凌空
地火的灼热休止
风
就这样
——凉下来了
这个夏天
将自己悬挂
与死亡垂直
以危险的视角
看见——
罂粟摇曳的深渊
梦
梦中
我是一棵生病的苹果树
躯体蜷曲着，从自己的叶子上
捉下一只小虫
黎明前的寂静是广阔的
黎明前的寂静是广阔的
村庄里的母亲
在黎明前的月光下翻了一个身
悲哀
从未和你相遇
却感到，每天都在与你别离
早晨 (一)
八月，稻穗馨香
青色的天空结满露水
一队爬山虎
从树梢整齐地伸出手掌
等待……风
风拂过，露水中
——滴下一枚早晨
秋夜里
十一月一日，有明月
在月光下行走，树林幽美。
很想这样走下去，在清透无边的秋夜里
一个人——
一直走下去。
信
午后的雨地里飘过一枚树叶
多么像一封信
——像秋天寄给大地
也像我寄给你的
一天
读了三首春的诗，
写了一封夏的信
听了两只鸟儿在秋树上的的谣曲。
门前那株水杉不知何故枯黄了
羽毛一片片，
飘在落日里。
如果有一天我忘掉你的名字
如果有一天我忘掉你的名字
看见你时不能相认，请你
一定要原谅我
我知道那一天会到来的
如同死亡一定会到来
而你，亲爱的
一定不要责怪我
你要宽容地对待我，用你苍老的嘴唇
亲吻我，用最初看我时的目光
看着我
原谅我，请你——
如果有一天，我忘掉你的名字
秋天的路途
唯有——
危险
这是仅有的语言了，一切
都变得危险。
在所有的树叶落下之前
我要小心，藏好每一粒种子
弯腰搬运它们，去往
最深的树洞。
在最深的树洞里，是谁植下
那样不安的心？秋风整夜敲打
撞击
夜的壳，那么薄——
那么薄的语言里，天地之间的一切
都变得危险——
催开一朵花的力量
是暗夜袭来的春潮？
还是
花朵内部原始的风暴？
生于二月死于二月
有何妨
片刻春天是所有春天
第一场梅花雪落下的时候
你正好到来——
在此徘徊，为我悲伤
倾听
你向我描述花朵的姿势：
“一朵野菊花
和一朵白蔷薇紧紧相依
它们坐下来的样子，多美——”*
你告诉我梦中
老家的样子：寂静山间，小小的房子
庄稼在门前唱着朴素的歌谣
远处有河流缓缓流淌……
你用清透如同泉水的声调
说着，岁月馈赠给母亲的那些——
药丸攥在手心
在雪一样白而坚硬的精致里
苦被隐忍
你向水中的倒影，也向我说着
关于季节的密言——
我倾听着，默默地，仿佛一朵野花在雨中
倾听另一朵
*注：引自红土的诗《无题》
居所
为什么听不到心灵的秘语
因为耳边尘世的嚣音？
孤独是你惟一的居所
如果你丧失，就丧失所有——
问：为何选择孤独为居所？
答：对我来说，孤独意味着创造、自在。
深陷
你看，我的恐惧之眼、尖叫
都摊开在这双翅膀上了
——唯一的翅膀，深陷于此
我深陷于季节的渊阱
世界的荒草纵横——
暗哑的声音如何也不能到达你了
不能如一枚银针，闪着光芒
击中你、刺痛你
令你辗转难眠，如同我的此时
一朵玫瑰在时间里走过
犹如幻梦走过夜晚
一朵玫瑰在初冬之唇晶莹的吻里
垂下羽翅
松开最后一枚花瓣
寂静梵音从尘埃升起。雪，簌簌而下
寂静秋天
这是多出来的秋天
一个人走在寂静的路上
那么多阳光从十一月的树冠泼撒下来
金色羽翼在风中飞翔
羽翼在风中飞翔，泉水歌唱
一个人像枫叶一样把最后的华丽披在肩头
与时光道别——
不伤怀过去，也不担忧未来
致萨福
拿起你的六弦琴
披上你的七彩衣
和我一起
从黑夜的门里飞出去
飞往那座隐秘的花园
多么好
此时的人间尚未醒来
尘埃与喧哗尚未醒来
万物安谧
只有你，只有我
就像从天空坠落的两滴露
在蝴蝶的翅膀上弹唱
在奔跑的青藤上漫游
在打碗花清甜柔软的唇边卸下
我们日渐苍老的灵魂
从你的皮肤夏天秘密走过
从你的皮肤夏天秘密走过
甜瓜迷人的味道
香瓜的味道迷人
空中楼阁有你反复寻找
寻找错失的房间
寻找遗失的外套
红酒夜晚，音乐若断若续
红酒夜晚，呼吸可有可无
剧终与未完
还没到“剧终”的时候
一切刚刚开始
你童话中的飞翔刚刚开始
与“剧终”比起来你更喜欢“未完”
一起走的路未完
一起听的歌未完
是的，夏天的书卷已经合上
——结束了
夏天写下的爱还未完
野草莓
因为羞怯
我不敢说出那个比喻
我说爱情，我说梦
而我最想说的
是少女胸前
致命的
蓓蕾
脚印
田野里，有牛的深脚印和蚂蚁的浅脚印——
牛的深脚印里，露草开出蓝色的花；
蚂蚁的浅脚印里，草莓结出红色的果。
桐花
安静的太阳
金色的蜜蜂
长了翅膀的蚂蚁
和没有名字的飞虫
一只画眉飞来——
吃下一片花瓣
一群麻雀飞来——
捉了一会迷藏
看花的人坐在窗前
睡着了
看花的人醒过来——
地上落满了桐花
山泉边
山泉边，一个乞丐
干枯的手中
捧一只残破的碗
他面容苍老，目光卑怯
他久久的站在路旁，迟疑着
——不敢靠近山泉
泉水很清，泉水很凉
泉水边的草丛里
有一朵，在晨露中静开的朝颜
一个人在湖边
很多年了，我
一个人在湖边
每天修筑自己的园子
每天种植。相信——
总有一天，你会沿着河流
向我走来
你会哭泣一样呼唤我的名字
会颤栗地亲吻
我种下的每一朵花
然后，安静地坐在金色湖滩上
和我一起
看太阳下山。直至——
湖水将我们淹没
直至——
夜色将大地隐藏
一朵云和另一朵云
一朵云隐藏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暗示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抗拒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模仿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撕裂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抚慰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逃离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追随着另一朵云
一朵云和另一朵云在天上沉默
在时间里永不重合
一朵云和另一朵云在水里寂静
在流光中各自虚无
海的女儿
“让我们相依为命吧……”
她望着岸上，那孤寂的影子
想说的只有这一句
但她没有说——哑口的小人鱼
海水涨起来了，夜一样汹涌
一个浪尖是火
一个浪尖是冰
一定有什么来过了
一定有什么来过了
在我离开的时候，房间里一定有什么来过了
有什么轻易就占领了空空的木椅
将脚印悄无声息地覆盖在桌面、镜子、窗台
与那些懒散摊开的书页上
一定有什么来过了。当我推开房门的刹那，就知道
这里已不是离开之前的样子了
有什么来过，与篮子里的水果有过交欢
使那些红色的蛇果不顾羞耻、豪无节制地挥发着情欲
仿佛在甜蜜中腐烂，是对抗寂寞最好的方法
仿佛把肉质身体变成扑面而来的气味
就没有辜负与生俱来的芳香
一定有什么来过了。或者
有什么一直就在这个幽闭的房间
当我坐在窗前，无声呼吸，看着镜子里逐渐黯淡的面孔时
一定有什么也在呼吸着我，看着我
——如同那些被季节摘取的果子，安静挥发着气味
安静腐烂
保留
你要保留一只抽屉
一只有暗锁的抽屉。
缄默。
不向世人吐露。即便
没有秘密。即便
空空。
周末
一首诗就可以拯救
一首简短到两行的诗
就可以，将黯淡乏味的日子
镀一层谎言般的光泽
周末，我将自己隐匿
在一座楼房的腰部
电脑放送着流水，笔记摊开
茶、香蕉、樱桃——
两朵栀子、半袋面包
从早晨到夜晚，我们
彼此索取、彼此消耗
用尽体内的芳香
等待：一首简短到两行的诗
父亲在山上砍柴
为了给冬天的炉灶喂以火苗
父亲在山上砍柴
十一月的山谷有未落的浆果
藤蔓上悬挂着清甜
阳光的碎屑穿过苍老的枝叶
在额头上印下斑点
凉冷的霜风掠着父亲灰白的发
像芦苇在旷野摇摆
当暮鸦驮着夕阳飞过山尖的时候
一棵枯木砸向了父亲
父亲缓慢地蹲下身子
把流血的额头和呻吟在掌心捂紧
活在世间多么侥幸
活在世间多么侥幸。当
一些河流干涸
一些村庄淹没
一些庄稼失去了消息
一些道路沉入了水底
那些像朝露一样
依然活在世间的人，多么
侥幸……
时间
看不见的虫子在看不见的地方
吃掉一双羊毛手套。
寂 静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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