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阿姨的晚年（下）

            ——献给我的女性长辈

初识D阿姨的那一幕，颇有些“惊心动魄”。

十年浩/劫后我回到故乡，住进单位的一间平房。入住不久后的一个午夜，我被窗外传来的撞击声和吼叫声惊醒，披衣出去察看：不远处的一户门前聚集了一群人，几位老职工拽着暴跳如雷的男主人，他妻子在旁边哭诉：“孩子都这么大了，孙子都快有了，就这么一间屋住着……”我不明就里，心想，老夫老妻的，深更半夜闹什么呀？

第二天听同事议论，才知道这是一幕旧剧。简单地说，是那家的女主人——D阿姨，反抗她丈夫强行做夫妻之事。那年代没有“婚内QJ”一词，就算有此类事，也都家丑不肯外扬。午夜反抗的D阿姨，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我们那片房子设施简陋，两排平房共用一个水池，水池边就成了附近居民聚会聊天儿的场所。在哗哗的水声中，人们交流着社会新闻、家长里短，大嗓门儿的D阿姨经常一边麻利地洗涮，一边发表话糙理不糙的“真知灼见”：

“干四化就要有知识。为啥要提高知识分子待遇？因为人家肚里有知识！哪儿像咱们呢，肚子里除了饭就是shi。”

“儿媳妇生孩子我心疼，忙着照顾她，给她做好吃的。不过，那是嘴上心疼。要是闺女生孩子，我才是真心疼，母女连着心呢！”

D阿姨的快人快语，常常引起一片笑声。后来知道，她丈夫和我在一个大单位，是位踏实肯干的好职工。我不明白，两个好人为何到一起就吵闹？多年后听D阿姨讲述，才知道他们是一对捆绑夫妻。那时，20多岁的我在D阿姨眼里就是个孩子，她当然不屑与我交流。D阿姨的婚姻往事，是多年后我才陆续听她叙说的：

“你说我妈，我才17岁还上学呢，就把我嫁了。我说你咋给我找这么个人啊，穷了吧唧啥都没有。我妈说，人家身体好，在城里挣工资，你跟上他有饭吃。我糊里糊涂跟着他走了，一年后就生了老大。我不甘心那，看着人家热热闹闹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我年轻轻的整天抱个孩子算啥事儿？正好有家大厂招工，我就报名参加了。”

“我把孩子送回老家让我妈看着，跟新学员到外地培训。那些日子我真高兴啊，重新回到学生时代，每天上课，学理论学操作，课余时间唱歌跳舞打篮球。学徒工也发工资，有了钱我买小说和同学换着看，《卓娅和舒拉》《红楼梦》《三里湾》我都看过（难怪D阿姨时常语出惊人，人家是有文化底蕴的。）。她们想家，呜呜哭。我才不想呢，就希望这样的日子长一点。可惜，培训一年就结束了。”

“回到家，噩梦又开始了。我那口子，身强力壮的老想那事儿，孩子就接二连三出生了。书里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我可真没觉得。啥结晶啊？我们连爱情都没有，生孩子也就是本能。他们男的，以为生孩子像老母鸡下蛋那么容易，觉得女的都是应该的。我就不愿意，凭啥呀？我妈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那是她没工作，没辙。新社会了，我上班有工资，我想进步。可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不是怀孕就是喂奶，我还怎么进步啊？没办法，生了孩子我只好往老家送。“

“离婚？那会儿离婚得单位同意，领导不批，说又不是敌我矛盾，哪能随随便便就离？没办法，只好将就着过。”

“那三年开始后的一天，我妈背着拽着孩子们找来了，一个个破衣烂衫，身上爬着虱子。我妈说，家里没吃的了，只能把孩子送回来。”

“瞅着几个孩子在屋里闹腾，我那口子生气，我也着急，我还咋上班啊？说实话，在我们那大厂，我是技术工人，工作努力受人尊重。可家里总得有人管啊，没办法，我只好调回附近当普工，窝窝囊囊一辈子。”

……

知道D阿姨的经历，你不难理解此篇开头时的“惊心动魄”。都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试问：国人有多少婚姻是靠爱情维系的？其实，很多家庭的维系靠的是责任。

按照“三从四德”的标准，D阿姨算不上贤妻，但她绝对是一位合格的母亲。那年代的职工，每月几十元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一个合格的主妇，必须精打细算，让有限的工资发挥出“无限的”作用。我认识D阿姨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已工作，经济状况已好转。D阿姨家当年捉襟见肘的生活，我是后来听她叙说的：

“五个孩子，个个和小鸟似的张着嘴，每月定量都不够吃，我只好拿细粮和人家换粗粮，就为能多换点粮食。天天窝头，闺女生气，不吃！没辙，我就把窝头烤黄了，偷着给撒点白糖……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越没油水越能吃。每月就那么点肉票，求人买几块便宜大棒骨，熬好了放点扒堆儿菜，热乎乎一大锅，孩子们吃得也挺香。“

“我妈倒是教会我做衣服，可填了肚子哪儿还有钱买布啊？好在我俩都有工作服，每年发一身，够穿。孩子的衣服，大的传给二儿的，二儿的传给三儿……打补丁、接裤腿儿，缝缝补补又三年。但也有作难的时候，有次小闺女见人家穿裙子，找我要，我说：‘妈没钱了，以后再给你买啊。’ 闺女不干，委屈，哭。邻居W大妈赶紧回家给拿了块旧包袱皮儿，我缝了缝穿上条松紧带儿，总算把闺女糊弄住了。“

……

日子在辛勤劳作中一年年过去，D阿姨如一只老母鸡般呵护喂养着自己的儿女。孩子们渐渐长大，工作后陆续成家，D阿姨和老伴儿也搬进了楼房。

成家后的孩子很快又生下孩子，孙子孙女会走路了，会叫爷爷奶奶了，操心事儿又来了。某日，D阿姨的“二儿“回家告知：”我离婚了。“

在D阿姨的孩子中，二儿的外貌最为出众，细皮嫩肉身材高挑，走出去颇有些玉树临风。喜欢他的姑娘很多，可他偏偏领回来个老实巴交貌不出众的。D阿姨忍不住和熟人念叨：

“当初我问那姑娘：‘你喜欢他什么呀？‘人家不吭气儿。我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你俩不合适。‘人家还不吭气儿。三棍子打不出个P来，蔫了吧唧也不知怎么就把二儿追到手了。结婚我没意见，俩人愿意就行。甭管丑啊俊的，过了门儿就是我闺女。”

“你说我那臭小子，结了婚就好好过吧。孩子才几岁啊，又张罗着离。也难怪，她本来就比二儿大，生了孩子又不知道收拾打扮……”

我曾在路上见过那一家，风度翩翩的二儿领着长睫毛大眼睛的儿子在前面走，后头跟着衣着朴素表情木讷的孩儿他妈。难怪有人问：“那是你家保姆啊？”

刀子嘴豆腐心的D阿姨念叨完了，把儿媳叫到家，“你上班忙，孩子就交给我吧，有空了经常来看看。”儿媳不时回来，D阿姨依然留饭留宿，视如己出。

二儿的事过去没多久，小闺女又出了状况，也离婚了。D阿姨说：“离就离吧，这也是社会进步。过不到一块儿就重新选择，干嘛非得别别扭扭捆一起？”话是这么说，毕竟离婚不是件高兴事儿。D阿姨把闺女和外孙接回家，用母爱温暖抚慰孩子受伤的心灵。

孙子辈陆续上学了，D阿姨和老伴儿商量后把儿女召集到一起，“你们工作忙，顾不过来。学校离咱家近，让孩子们都来家吃饭吧。什么钱不钱的，我俩的退休金够花。“D阿姨家成了“托管所”，买菜做饭洗衣，每日乐呵呵为孙辈忙碌，时不时念叨点儿大实话：

”甭管孙子外孙子，哪个不是祖国的花朵？他们爹妈忙，咱能搭就搭把手，好让花朵茁壮成长。“

“爹妈离婚，孩子没错。爹妈顾不上管，咱再不管，孩子还不毁了？我受点累没关系，只要孩子们好好的，长大了自食其力，别成为社会的负担就行。”

老两口儿的辛勤付出没有白费，几个孙子孙女都阳光上进，相继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都找到理想的工作。D阿姨该松口气了？然而……

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荷尔蒙的衰减，D阿姨老伴儿的脾气好了很多。孙子孙女考上大学后，D阿姨的家清静起来。安宁的日子没过几年，老伴儿查出肺Ca。一个屋檐下几十年磕磕绊绊，没有爱情也有亲情。D阿姨精心照顾了一年多，老伴儿还是走了。

没了老伴儿，D阿姨并不像有些丧偶老人整日郁郁寡欢。多年的捆绑婚姻，应尽的责任她都尽了。”这辈子净受累了，以后的日子，我得好好为自己过。“为家庭为儿女奉献了大半辈子的D阿姨，决定好好享受余生。

前面我讲述的都是D阿姨的辛苦忙碌，没有描述她的外貌。其实，她是位模样俊秀的女性，至今都算得上漂亮，只不过为了家庭一直操劳，无暇顾及自己。当她决定好好享受余生时，我发现，D阿姨的审美品味颇为不俗。与她同辈的老太太，大都喜欢色泽艳丽刺激眼球的廉价服装，D阿姨却与众不同：

“色彩搭配是学问，咱们得学着点。干嘛总把自己打扮得像《小二黑结婚》里的三仙姑似的？“

“衣服贵就有贵的道理，版型面料做工好，穿上就是显档次。咱节俭了一辈子，临了儿干吗不善待自己？”

……

命运，似乎总爱和D阿姨开玩笑。好日子过了没两年，D阿姨也查出了肺Ca。她气哼哼抱怨：“你说这老东西，就不想让我过舒心日子。他走就走了呗，还想拽着我？！“抱怨完，D阿姨自己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后说：”你这属于早期，微创手术就行。“

手术很成功，年过80的D阿姨很快出院，每日在大院里散步聊天，继续说着她的真知灼见：

“孩子都忙，我自己能干的绝不找他们。我这病，检查复诊都是自己去的，手术那天医生要求家属在，我才让闺女去了。“

“我不给孩子们提要求，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你生他的时候也没和他商量，凭啥要求这要求那？他们有空来看看，我高兴。忙了不来，我也不生气。干嘛非给自己找不痛快？孩子们有工作，有自己的家，知道他们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

如今，D阿姨依然生活自理，每日在大院里散步，和熟人说说笑笑。有日遇到她和众人聊天儿，说到“那一天”，D阿姨直言不讳：

“有什么忌讳的？谁不si啊？我们几个老姐妹商量好了，真到了那一天，就向清华那位老教授夫人学习。咱不浪费国家医疗资源，咱也不拖累儿女。到时候，躺那儿不吃不喝……“

”话虽这么说，咱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那老东西，一时半会儿甭想拽走我。咱得好好活着，好好享受人生。我还没活够呢！“

年近九旬的D阿姨，身穿乳白色真丝衬衣，外罩藕荷色镂空针织开衫，在初夏的阳光下侃侃而谈……

（全文完）

兮杉2022年5月15日发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