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萍水相逢的记忆（下）

兮 杉

      早晨起来，头昏沉沉的，暗娼的那点破事儿，搅得我一夜没睡好，我阴沉着着脸草草洗漱后就和总工出门了。

      当晚回到旅馆，大姐已经在房间里，见到我笑嘻嘻地说：“那个暗娼今天白天应该来过了，她床上的东西都不见了，估计不会回来了。”我冷淡地回应了一下。大姐叹了口气，“妹子，我知道因为昨晚的事，你对我有意见……”“是啊，我不明白你昨晚为什么见死不救，哪怕你说句话呢。““妹子啊，昨晚我真是吓懵了，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儿呢。”“你是走南闯北的人，怎么会没遇见过这种事儿？”“我是总在外面跑，可我真的没遇见过这个。”“你以前在农村，也没遇见过？”“真的没遇见过！”

      在我看过的描写农村生活的文学作品中，唱酸曲、爬墙头、拉帮套……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直认为农村人在性的方面比城市人开放。我虽然和农村接触不多，文革中也遇到过农村男青年的骚扰。大姐年轻的时候应该不难看，怎么说她没遇见过这种事儿呢？我不信！

      大姐急了，“妹子，我真的没遇见过那些事儿。”我摇摇头，不想再搭理她。大姐沉默了一会儿，下决心似地说：“妹子，俺都和你说了吧！”大姐的口音不再是蹩脚的普通话，变成纯熟的东北腔。（后来才知道，大姐家在内蒙，靠近东北。）

      这个晚上，我听了大姐前半生的自述：

      “俺和俺男人定的是娃娃亲。俺俩是一个村儿的，他比俺大几岁。他家孩子多，挺穷的。俺家条件好，看上他是因为他机灵，长得也比俺好看。“

      “后来，他参军走了，来信说当上首长的警卫员。俺男人长得精神，个儿高、白净，又会来事儿，首长挺喜欢他。警卫员跟着首长进步快，到部队没几年就提了干，等俺十八岁，他就和俺成了亲。“

      “妹子，俺说没遇见过那些事儿，是真的。你想，俺起小儿就有了主儿，十多岁就成了军人的未婚妻，后来又成了军属，谁敢招惹咱？那是破坏军婚！“

      “成亲第二年，俺就有了儿子。几年后，又生个闺女。俺在家伺候公婆，拉扯俩孩子，他每月寄钱回来，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一晃又是十来年，俺男人在部队上进步很快，警卫员都使上了。“

      “俺儿子十二岁那年冬天，突然有两个军人到俺家来了，说俺男人病了，来接俺去部队。俺赶紧收拾东西跟他们走，一路走一路寻思，这大冷天儿的部队派人来接，俺男人准保病得不轻。到底啥病呢？俺问那俩人，他俩支支吾吾不肯说。再问，他俩说，到部队你就知道了。“

      “到了部队，他们直接带俺去见领导。俺想，坏了，备不住俺男人已经不在了，俺急得眼泪就下来了。领导赶紧安慰，别哭别哭，接你到部队是和你交流点事情，你的丈夫，最近出了点情况……“

      “原来，前不久，有个小伙子到部队找俺男人，说是他的儿子。俺男人莫名其妙，周围人看着也莫名其妙，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儿子啊？可仔细看，这小子长得还真像他！组织上就派人把那小伙子带走了，一问情况，这小子还真是他儿子！“

      “这小子说，他是俺男人当警卫员时和首长夫人……首长一直以为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俺男人也不知道首长夫人生的是他的儿子……其实，如果首长不出事儿，这事儿也许就一直瞒下去了。“

      “没想到，首长后来犯了大事儿。首长一倒，他家属的待遇也没了，一家子跟着背黑锅。那会儿讲究个家庭出身，有个蹲大狱的爹，这孩子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到孩子十八岁，他妈就和他说了，你不是首长的儿子……这小子一听，自己的亲爹还在部队上，就偷着跑来了，说要和首长划清界限，来认自己的亲爹……“

      “警卫员和首长夫人通奸，还生下个儿子，这可犯了部队的大忌！俺男人立马被关了紧闭。领导赶紧商量解决办法……就把俺接来了。“

      “说实话，俺男人聪明能干，领导挺看重他的。可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处分又不行。如果如实上报，俺男人就要受军法处置；如果不如实上报，必须得到俺的同意和谅解。领导说，他们还是希望能保住俺男人，但主要还是尊重俺的意见。“

      “俺哪儿还说得出意见呢？当时都傻啦！俺就哭啊，哭啊……俺俩起小儿就订了亲，俺在家里守着，伺候老的，拉扯小的……想不到，你在外头干下这事儿！“

      “领导把他带过来了，让他和俺说说话。一见俺，他就哭了，然后就跪下了……跪着求俺……俺也哭，俺没主意啦，俺跟领导说，让俺想想。”

      “说实话，看到他那样儿，俺真的心软……可又一想，不行，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俺俩孩儿在村儿里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了！俺思前想后想了一天，找领导说，俺不能原谅他，俺和他离婚！俺啥都不要，唯一的条件就是俩孩子都归俺。“

      “领导尊重俺的意见，派人送俺回家。回家的路上，俺越想越心慌，俺一农村妇女，小学都没念完，字都认不全……俺儿子十二岁，闺女才九岁……以后，拿啥养活俩孩儿呀？”     

      “回到村儿里，远亲近邻都听说这事儿了，大伙儿那个气呀！骂完了，还得顾眼前。过去月月能收到他的钱，现在没人寄钱了，俺得赶紧想法挣钱。”

      “正好，俺村儿有个能人，经常在外头跑，听说挺能挣钱的。俺就找他去了，说了俺家的事儿，求他帮俺想想办法。他答应了，说先带俺出去闯闯。俺家的亲戚多，大伙儿给凑了一千多块，俺就跟着那个能人进山收山货去了。这趟买卖，恰好赶到春节前，一下就卖了个好价钱。俺知道，俺娘儿仨有活路了！”

      “那个能人带着俺干了一阵，就说： ‘我把你带上路了，你自己干吧。以后有啥问题尽管找我。 ’俺想，咱总拖累着人家也不行，就答应自己单干。”

      “妹子，你不知道大姐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啥都得靠自己，苦啊！你看，俺才三十多岁，都老成啥样儿了？”

      眼前的大姐，皮肤粗糙嗓音嘶哑，毛料西装和金丝眼镜也遮掩不住她的憔悴。我能想象，在这五、六年中，从一个遇事只会哭的农村妇女蜕变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企业家，大姐付出了多么艰苦卓绝的努力！

      ”大姐，你干吗不雇个人呢？“我同情地问。

      “俺手底下是雇着人呢。不过，只能让他们跑跑颠颠，像这种沾钱的事儿，哪敢让他们干呢？不瞒你说，大姐这些年挣了很多钱，俺是村儿里第一个盖起二层小楼的，俺要让那男人看看，离了他，俺娘儿仨过得更好！”

      “不过，那小楼也就是个外表，里面没装修也没置办家具，除了一台黑白电视机，啥值钱的都没有。俺和俺孩儿说，咱家没钱啦。村儿里人也知道，俺为了盖小楼把钱都花光了。为啥这样呢，俺怕露富啊！孤儿寡母的俺怕被坏人盯上。其实，大姐有钱，俺现在有……”

      “你不要说出来！“我急忙阻止。大姐犹豫了一下，没说出那个数字。我也真怕她说出具体数字，我可不想和她共同分享这个秘密。不过，在那“万元户”即为富人的年代，大姐无疑是个富人。“

      ……

      夜深了，大姐说累了，沉沉入睡。我却失眠了，为了这个不幸的女人。

      以后的两天，我和大姐的谈话就有些无拘无束。大姐不再说蹩脚的普通话，时不时用东北腔对我透露点隐私。

      “妹子，告诉你，俺的眼镜是平光镜。嘿嘿，俺这是猪八戒戴眼镜——假斯文。那天让你帮着看电报，俺说忘带老花镜了，其实是那上面没标点符号俺看不懂。“

      “大姐，这样可不行。你就不怕被人坑了吗？”

      “没事儿，俺没那么傻，看不明白的，就找那几个业务员给咱念念。实在不行，还有那个能人呢。”（我猜，“那个能人”一定是个神秘人物！）

      “大姐，我算了算，你说你儿子今年十八，你说你十八岁结的婚，可你才三十六岁，难道你没结婚就怀上啦？”

      “咱哪能干那事儿呢？俺儿今年周岁才十七，说十八那是虚岁，往大里说点，怕你笑话。俺那儿媳比俺儿大点儿，啥都好，就是有一点，没文化，不识字。”

      “啊？这年头还有不认识字的？你干吗让孩子这么早结婚呀？就不会等等。”

      “俺们那嘎儿没上过学的女孩儿多啦，既然俺儿喜欢，俺想着，早早接家来吧。妹子你不知道，俺一出门儿就担心，得把俺娘叫过来照顾俩孩儿。俺儿要是结了婚，家里多了人气儿，俺出门儿也放心了。“

      ”大姐，问你一句可别生气。你知道你孩子他爸现在在哪儿吗？“

      “听俺村儿在部队上的人回来说，他在某某地儿劳改呢。”

      “你们没联系过？”

      “俺们再也没联系。”

      ……

      在这中档旅馆的一周生活很快过去，大姐说，她的油罐车已发走，明天早晨她就走了。我说：“真巧，我们的工作也结束了，明天上午走。“

      第二天早晨，我们早早起来洗漱，收拾行囊。带的东西都简单，很快收拾完毕。大姐在一张纸上写了些字，递给我，”你这个妹子，俺认下了！拿着，这上面有俺的名字，俺整天在外头跑，给你留个BP机号，缺个一万两万的，给大姐打个招呼，大姐拿得出来。“”大姐，我……“”你这妹子有意思，大姐喜欢。给俺留个电话，往后路过北京，大姐一定去看你！“我被她的热情吓住了，本是萍水相逢的一段偶遇，何必要延伸下去？况且，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我犹豫了一下，只写下单位的电话号码。

      大姐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稍有不快，停顿了一下说：”妹子，俺说的是真话。你啥时需要，一万两万的，大姐拿得出来，大姐有钱！“”大姐，我有单位，有工资，有公费医疗，有……“

      室内的空气凝重起来，我知道，自己辜负了大姐的一片好意。为了打破尴尬的局面，我赶紧转移话题：

      ”大姐，给你提个意见吧，你怎么那么轻信呢？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认识第二天就敢甩给我一千块钱，你就不怕我拿着跑了吗？“

      ”妹子，你是啥人大姐能看不出来？大姐的眼睛厉害着呢。实话告诉你，俺在外面跑了这些年还一次都没被骗过呢。 “

      “大姐，提醒你一句：不要告诉别人你有钱。”

      “嗯，俺知道。”

      “大姐，你还年轻，老这样一个人也不行。有合适的就找一个吧，也好有个依靠。“

      ”妹子，俺不是不想找啊！可是，俺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俺；看上俺的，俺明白，他们看上的不是俺这个人，是俺的那些钱……“

      ……

      接大姐的车到了，我送她到门口，“大姐，保重！”“妹子，你也保重！”大姐的神色有些黯然，我知道，是我的冷血伤了大姐的自尊。

       大姐走了。从此，我们又将天各一方，彼此留下的，是一段萍水相逢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