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买药的记忆（上）

兮 杉

因为1957年那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妈妈患了严重的失眠症、神经官能症，后来又增添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在此后的岁月里，安神、镇定、催眠类的药物，一直伴随她的左右。妈妈的病需要中药调理，作为家中的长女，给妈妈买药就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第一次买药，是我八岁的时候。那时，我们刚从保育院的九年一贯制被全体端回大院里的小学，因为教室紧张，我们只能半日上课。一天中午，妈妈对我说：“你下午帮我去社会路的中药店买点药吧。”“可我不认识路啊。”我有些为难。“没关系，不用过马路，我告诉你怎么走。”

下午，我把妈妈给我的药方和钱放进兜里，锁上家门出发了。这是我第一次独自走出大院，心中忐忑不安。我紧紧捂住放钱的衣兜，按照妈妈指点的方向：出大院门往左拐，过了铁道，再往前走……虽然只有公交车一站地的路程，但我觉得路好长啊！

走了很久，终于看见一家中药店，我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扑面而来。高高的木制柜台后面站着几位叔叔阿姨，看见我，问：”小朋友，干嘛来啦？“我踮着脚尖把药方和钱递过去，”叔叔，我买药。“”这么小的孩子来买药？“他们笑了起来。里面的叔叔接过药方，算完帐，把找的钱和收据递出来，”这药得现抓。你前面还有人呢，你得等一会儿。“

我拿着收据，在药店里东张西望。面前是一排长长的木制柜台，我扒着柜台往里看，里面有很多柜子，每个柜子都有很多小抽屉，上面写着标签。负责分药的阿姨把黄色的包装纸铺在柜台上，手拿玩具般的小秤，从小抽屉里抓出一点药材称一下，分在黄色的包装纸上，低头看一下药方，又到另一个小抽屉里抓药……

看了柜台里面，我又回身看进门的那面墙，发现墙上琳琅满目贴着很多东西，有中药的汤头歌，还有药材标本。最有趣的是那些干海马，按照大小顺序排成一排，如大腹便便的绅士在列队行走。望着它们憨态可掬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可爱的海马，伴随我从八岁成长到十六岁，直到我1969年离开北京。http://s4/mw690/002HcAIfzy6NJ8ZdRLB83&690

有次周末，妈妈带我一块儿去中药店，店里的叔叔阿姨看见了，问：“这是你的孩子啊？“妈妈和他们聊了几句，说，”这孩子老不好好吃饭。“里面的阿姨说：”你给她吃点儿大山楂丸。“

妈妈给我买了一盒大山楂丸，回家催着我吃药。我拿起那黑乎乎的药丸，硬着头皮咬了一口，嘿！酸溜溜甜丝丝的，里面还有一粒粒的白砂糖，虽然有些药味儿，但还是很好吃。

隔了一天，妈妈问：“给你买的药吃了吗？”我慌忙说：“吃了。”妈妈不信，打开药盒检查，发现里面已经空了。http://www/uc/myshow/blog/misc/gif/E___6725EN00SIGG.gif她哭笑不得地说：“怪不得你这两天饭吃得更少了。”

在一次次的买药过程中，社会路中药店的叔叔阿姨渐渐和我熟识了，我的个头也冒出了柜台。有一次，我交了钱拿着收据等着抓药，闲着没事，就看着手中的收据算钱数玩儿。那天的药既有汤药又有成药，收据上有两种药的单价和总价，底下是合计的总数。我上九年一贯制时学的知识比普通小学多，觉得这不是复杂的运算。因为没有纸笔，我心算了一遍，觉得收据上的总数是错的，又算了一遍，还是不对。我想告诉会计叔叔，又怕是自己算错了他们笑话我。我又算了一遍，鼓足勇气对会计说：“叔叔，这上面的数不对。”柜台里的人都看我，分药的阿姨嘲笑说：“什么？你敢说我们会计？我们会计算了这么多年账，还从来没错过呢！”在一片哄笑声中，我羞红了脸。http://www/uc/myshow/blog/misc/gif/E___6717EN00SIGG.gif会计笑着说：“我还能错？来来来，我再给你算一遍。”

分药的叔叔阿姨停止工作，等着看这幕喜剧的结尾。一阵算盘的劈啪声过后，会计不笑了。他重新写了收据，和我算了钱，站起来，阴沉着脸进了里面的库房。分药的叔叔阿姨也不笑了……会计很久都不出来，药店里只剩下我一个顾客，安静极了。我忽然很难过，觉得会计叔叔一定生我的气了。

分药的阿姨终于给我抓好了药，我正要走的时候，会计叔叔出来了，他一言不发递给我一样东西，转身又走了。那是一个柔软的，透明的口袋。

吃晚饭时，我把这透明口袋给妈妈看，她惊奇地说：“这是塑料的，你从哪儿拿来的？”从事国防工业相关工作的妈妈警惕性很高，当时市面上还没有这种东西，她质疑这个透明口袋的来路。第二天中午，妈妈下班回家对我说：“我知道了，这个塑料袋是装贵重药材用的。这是会计叔叔给你的奖励，你好好留着吧。”“你去中药店啦？”我问，妈妈不置可否。我把这塑料袋叠好夹在书里，直到1969年全家离开北京时，才和家里的很多东西一样，被妈妈处理了。

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们每周二下午不上课。有个周二的下午，外婆对我说，要带我去前门的同仁堂药店为妈妈买中药。“社会路中药店不是能买吗？”我不解地问，“同仁堂是大药店，那里的药质量好。”外婆跑这么远的路，是为了让她的女儿能吃到质量更好的药。可怜天下父母心！

外婆带着我乘上13路公交车，然后又转车，穿大街走小巷，从三里河东口颠簸到前门，沿途指点着明显的建筑物让我记住。外婆说，这次是她带我去，以后就得我自己去了。

朋友们都知道，我到现在都是路盲，经常迷路。不记得我当年是用了怎样的努力才记住的，反正下一周我独自去了同仁堂。我把药方和钱递给会计，听到的是相似的话，”这药得现抓。你前面还有人呢，你得等一会儿。“我已习惯了等候，就在药店里东张西望。

同仁堂比社会路中药店大得多，周围有一圈木质柜台，靠墙有很多带小抽屉的木柜子。药店中间的地方挺大，有一圈玻璃柜台。我看分药早看腻了，就去看玻璃柜台里的陈列品，那都是一些名贵药材。有个盒装的老山参，全须全尾有一米来长 。还有棵大灵芝，那飘逸的形象，看着就不是人间凡物……最吸引我的是柜台上摆着的一个玻璃瓶，里面用药水泡着一个全身雪白的很小的小动物，它闭着眼睛，小小的四肢蜷在一起，如童话书中的小动物一样美丽可爱，我太喜欢它了！

回家吃晚饭时，我对妈妈讲起同仁堂里的那只小动物，妈妈告诉我，那是鹿胎。我问：”是生下来的小鹿吗？“妈妈说：”那是还没足月就打下来的。“”怎么打下来呢？“”不清楚，大概是用药吧。“我听得懵懵懂懂，我猜这只小鹿的妈妈一定是被人类用了特殊的方法，经过痛苦的挣扎，才把这只还没长毛的小鹿生了下来。我的心里难过极了！

此后，每次去同仁堂，我都要趴在玻璃柜台上久久地望着这个鹿胎，这个还没有生下来就被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可怜的小动物。http://www/uc/myshow/blog/misc/gif/E___6706EN00SIGG.gif

前些年，我看莫言的小说《蛙》，看到书中描写的计划生育的堕胎，忽然又想起了同仁堂玻璃柜台上的这个鹿胎。人类，主宰了动物的生死；人类中的强权者，主宰了平民百姓的生死。人类，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