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鸭舌帽叔叔
(2012-06-05 18:3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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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素描 |
分类: 文革记忆 |
——1966年5月到1967年12月的记忆
兮 杉
1967年12月底的一个下午,我站在工人体育场前的公交车站,心情沮丧地等着13路无轨电车。已经下午五点钟,车站聚集了一、二百人,大家等了一个来小时,却不见一辆公交车驶来。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人们冻得不停地跺脚,焦虑地抱怨着:“真不象话,这么久都不来车。”“嗨!这年头儿谁正经上班啊。”
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我的心情也和天空一样阴沉。这件事完全怪我:前几天,一块儿去工体游泳馆游泳的同学CXW来告诉我,说工体正在换深水合格证,让我抓紧去办。我却懒惰地一再拖延,在妈妈催促下,在办证结束的前一天才过来办理。想不到,我把证件和钱递进窗口,那负责办理的女同志又把这些东西退了回来,从窗口冒出一句:“检查身体去!”我这才知道,换深水合格证还要交体检证明。
按常理,初次测深水合格证时就要体检证明,而我初次测深水是CXW找游泳馆的阿姨走的后门儿,就免去了这项。当时测深水的标准是夏天游200米,冬天游150米,我年初在工体室内游泳馆里胡乱游了150米,拿到了深水合格证。
那时的深水合格证是一张比名片稍大的塑料片,人们把它缝在游泳衣上,有了这个证件,就可以进出当时北京并不多的几个深水游泳池了。当年的孩子中拥有深水合格证的人不太多,因此,游泳衣上有了这个塑料片,是一件颇为自豪的事情。尤其是夏天在钓鱼台游泳时,看到有些孩子盯着我深水合格证时那羡慕的目光,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现在,这张让我自豪的深水合格证马上就要失去作用。游泳馆只有明天一个下午办理新证,也就是说,我明天上午如果拿不到到体检合格证明,我的深水合格证就作废。要想再拿证就要重新测深水,而测深水每年都有统一规定的时间……在那无序的年代,明天的一切又有谁能预料呢?出现这样的局面,都是由于我的懒惰!想到这些,我越发怨恨自己,心中燃起无名的怒火。
天渐渐暗下来,公交车站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我心中怨恨自己的怒火也越烧越旺。有些人等不及,结伴步行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着黑压压一片等车的人群,我知道即使来车我也挤不上去。我决定惩罚一下自己——走回家去。我怯生生地问有没有人往宽街方向走,我想和他结伴而行(因为我不认识路)。问了几次都没人搭理我,我一睹气,决定自己走。我刚迈开脚步,人群里走出一位叔叔,对我说:“我和你一起走。”我喜出望外,“你也往那边走?太好了!”
我在那位叔叔旁边走着,悄悄打量他:叔叔大约四十来岁,身材很高,有些像运动员,但脸上又有明显的书卷气。在那全国服装一片灰黄蓝的年代,凭服装已无法辨别身份。但有一个特点,叔叔戴了顶那年代不常见的鸭舌帽。我在心里暗称他为“鸭舌帽叔叔”。
离开了等车的人群,叔叔边走边和我说话:
叔叔:你家住哪儿?
我:三里河,计委宿舍。
叔叔:很远吧?
我:坐13路无轨到宽街,再换13路汽车。
叔叔:那我陪你走到宽街吧。
我:太好了!
鸭舌帽叔叔迈开大步向前走,我在后面一溜小跑紧跟。
叔叔:你多大了?
我:14岁。
叔叔(吞吞吐吐地):我和你说啊,现在多乱呐,你一个女孩子可别在外面乱跑。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走吗,你没看见你刚才在车站问路时,那几个人的眼神?我要不站出来,恐怕……
我:哪几个人?我没注意啊?(生长在大院里的孩子,过于单纯了。)
叔叔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往下说。
叔叔问我一个人跑这么远干吗来了?我郁闷地说了当天的遭遇,并说了决心用走回家来惩罚自己。叔叔笑了,说这么点事儿完全用不着惩罚自己。
我跟在鸭舌帽叔叔后面一路疾行,走到宽街时天已完全黑了。中途见到一辆13路无轨电车,里面的人已挤成了“沙丁鱼罐头”。
走到宽街13路汽车站,叔叔和我在车站等车,车站还是聚集着一群人。刚才一路疾走,并不觉得冷,身上还出了点儿汗,现在站在寒风中不动,不一会儿就冻得打起哆嗦来。
等来等去还是没车,我的无名怒火又燃烧起来,决定接着步行往家走。我对叔叔说:“我认得13路汽车的路线,我想走回家去,你不用送我了。”叔叔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和你一起走。”我惊喜地问:“真的!你家也住那边?”叔叔没吭声,默默地点了点头。
走上13路汽车的行驶路线,我对道路熟悉了。天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冷。中途有13路汽车从后面驶来,叔叔看了很高兴,一再劝我乘公交车,我却不听他劝阻,一直往前走。叔叔忽然醒悟地问:“你是不是没钱?我给你钱,你还是坐车吧。”“我有钱,也有月票。”“那你为什么……”
我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朋友们仔细想一想,在少年时代是否和我有过同样的心情?莫名其妙地发怒,发狠。我当时就处于这种状态:因为没有换到深水合格证而失望。怨恨自己的懒惰,想走回家去惩罚自己,又想用这“长途跋涉”证明自己的坚强。
叔叔无奈地陪着我,脸上布满了焦虑。走到西四时,叔叔站住不走了,严肃地对我说:“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根本就不在这边住。我就是不愿看到你一个女孩子晚上独自在外面走,才陪着你。现在,天这么晚了,你家里的人一定很着急,我家里的人也一定很着急。你得赶紧回家,我也得赶紧回家。如果你非要走回家,我也只好陪你走下去……”我这才明白,原来鸭舌帽叔叔是一直在陪着我走!我感到惭愧极了,答应叔叔在公交站等车。叔叔陪着我,不停地嘱咐:“下车赶紧回家。现在社会秩序这么乱,以后一定不要一个人乱跑……”
13路汽车来了,叔叔帮我挤上车,转身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汽车站走去。站在开动的车厢里,望着鸭舌帽叔叔急匆匆的背影,我的心里充满感激和愧疚,伸手悄悄抹去流出的泪水……
汽车开到三里河东口,我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妹妹已经第三次被妈妈派出来等我了……走进家门,热气扑面而来,全家人都在等着我吃晚饭……
第二天中午,妈妈拿回一张盖好章的体检表,那是她在计委大楼的医务室为我办好的体检证明。
当天下午,我又一次去了工人体育场,在规定时间的最后一个下午,我顺利地拿到新的深水合格证。
我再次站在工人体育场前的公交车站,我在人群里寻找着,希望再次见到鸭舌帽叔叔,因为,我昨天忘了和他说声“谢谢”……但是没有看见他。
以后的一年,我多次去工人体育场游泳,也多次在工体前的公交站等车,却再也没有见到鸭舌帽叔叔。
时光已经过去四十多年,那个冬天的夜晚却一直保存在我的记忆里。鸭舌帽叔叔,感谢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关心和照顾一个萍水相逢的任性的小姑娘。您教我懂得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人世间仍然有一个词,叫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