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在湘西白河边长大的人,对来自那施溶溪码头的传奇,总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就像查家谱,翻相册,一桢桢发黄的照片往往令人满心温暖,遐思悠悠:要是那时也能像现在这样按一下按钮就能留下人影物相就好了,那这个码头,不仅可以像王村那样风姿绰约于人前,而且完全可以风华绝伦于后世了。
不是我偏着它,它的确有些特别之处。
听老人们讲那个码头上发生的故事,着实让人神往不已。
那个码头,整个看上去,它就如一位初孕的皇后,华贵而慵懒。背后的竹坪冈任它欹枕着自己,北向南靠着。中部是宽阔的腹地,向下是微微倾斜着的坡地,再下面是溪床及河岸构成的开阔的谷地。李家溪,若即若离地从它的右侧一路而下,来到它的裙摆下又避嫌似的远远地退开,这就让出了宽敞的三角洲,然后才在它的左前方汇入白河。它的左面就是白浪滔滔的酉水河。这条大河从王村、会溪坪,江洋溪一路奔来,目光被它吸引着,向它奔涌、靠近。冷不防一个踉跄跌下去,一头撞在悬崖下,发出闷雷般的吼声,雪浪花拍击着赭红的崖壁在一旁和着,浪头愠怒地一蔸蔸回来,逆转成深厚的软浪,搅成巨大的漩涡,才又从它的腋窝边扬长而去,留下腾入半空的白雾和慑人心魄的涛声。它左侧的这个深深的河湾,就是港湾。“Z”形的石板路天梯样的搭到半山腰处它的枕边,算是装船起货,客商上下的官道。论凶险,准排第一。因而也是令船工们,排帮老大们胆寒却又热心趋就的落脚点。
顺着天梯爬上去,渐渐地,台阶宽了,缓了,就到街口了。街口两边各有一楼子,皆回廊吊脚的,几进几厅的,懒懒地锁着街头,听着涛声。再上几级石阶,进街了。主街很宽,却不怎么严整。放眼一看,慢慢地低下去了,似已断裂了,可就断裂处却又冒出戴帽裹巾、挑担提篓的三四个人,五六个人来。街道是青石铺成了,却也不怎么平顺。初来的人,要是尽看其他的去了,说不准会打个趔趄。两旁全是木房子,却并不怎么齐整,还高的高,矮的矮。只一处例外。它有一道穹门,穹门是火砖砌的。透过苔痕斑驳的穹门,向里看去,还有一层更高大的穹门,再看进去,有天井,两旁有朱漆的房子,顶里面有鼓形的大基石,有抱围大的柱头,有雕花的窗棂。不过初来的人首先注意的是街面。
春夏之交,骤雨之后,街上清清爽爽的,人也就陡然增多了,仿佛遇逢了赶场的日子。当街甩手走的大姑娘,多半是大青山界上下来在亲戚家小住的。那头发辫子的尾梢缠了一寸来长的红头绳,又粗又黑的辫子就在衣尾巴处刷过来刷过去。穿了方口儿鞋,纳着鞋底儿,走两脚扯一下绳索儿的,显然是街上的巧妇。粑粑绺上别了银簪儿,在里门口坐着,蒲扇边露了尖尖的缠足来的,听人说那是二大人的小姨太。一手抱着孩子一手递给人一块豆腐,说了声“找你钱”的是成年男子,一边奶着孩子一边嗔着隔壁小二的是正当育龄的少妇。还有熙来攘往的特征不明的人,蜂子朝阳一样纷纷纭纭。要是连日大雨,街上就会紧张起来,仿佛突遇豺狗的路人,立时结成同盟,严阵以待。这也全因了这个码头的特别的地势。它三面临水,左高右低,从左上角的港湾头上一直向右下方铺展开去,如一把半开的大折扇置于溪河的合围之中。因而,每到农历五月时,人们尤其是男人们晚上总是睁着眼睛睡觉。俗话说“十三磨刀水,十四修猪水,十五端午水”,若暴雨连降三日,水便进街了!这时,就是最闲散的老年男人也不免警觉起来,取下口里的铜烟袋嘴,指手划脚起来,青壮年倒听调度。一个个披蓑戴笠,只穿了裤蔸,一双双宽大的脚板,踏立在青石板上。妇女、孩子则缩在屋里,睁大眼睛从门缝里、窗缝里望着他们。其实,水往往只在街尾探探便退了,最多洗拆去几架猪圈牛栏什么的。就是不退去也无妨,往后山上撤准无事。后面是一条懒坡,上去就是竹坪,容纳万把两万人没问题。
水退以后,就是妇孺们的天下。涨水鱼退水虾。让水港里,多的是被困死的鱼虾、沙鳅,劈手捉来就有一餐菜。运气好,还有大的,一两斤,两三斤的。沙滩经水抹得平展展的,就如筛子下面的糯小米。凡拱起处必有好东西,一枚小贝壳,一个大螃蟹,一蔸光溜溜的盘根错节的水打柴,只要伸手一抠,或是捏住露出的一角轻轻一掰,就是你的了。溪口,河边多的是墨黑的石子儿,白亮的也有,全都光洁玉润,多棱而规范,随手拾回来就可在青石板上“捡子儿”,大人们也常来加入这一游戏。
关于这个码头的印象,从我有记忆起就很神秘。有顺口话说:“长坪五百寨,西冲罗仕泰。攀到门槛狠,过不得长官寨。”而长官寨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去施溶溪落户。我的外公(人称宋排头,白河上至王村下至乌苏一带的鱼鹰)可算这码头上较早的移民。至于我们小寨子上的人,破衣烂衫地穿惯了,但若是下街去,下码头去,尽管近得很,渡河莫耽搁只一餐饭的工夫,也一定要先洗头,在头发上还要抹点茶油,梳得光光的,然后系上头绳,换上最好的衣服才动身。大人们则常用“我带你到码上去”来哄小孩。他们终年劳苦的目的仿佛就是为了下码头去时体面一些。尤其是曾祖父,一提到码上,面色就格外和善,眼睛竟也柔润起来。曾祖父自十一二岁起就在船上当小伙计,在木排上打杂,人称老七。三十六岁时成了青光瞎,收住性子成了家。用现在的话讲他就是我们沙湾的泰斗,他的话很有说服力:街上人都穿得索索利利的,就你蓬头弄颈,狗都要吠你。于是下街去的人整体面貌一新。
曾祖父虽大字不识一个,但讲起古来,教书先生犹恐不及。大雨天或是晚饭后,我们围着他一听就是一天或是大半夜,父辈们也搭听着。往往,我会走神:我清晰地看到那个身穿白衬衣,脚着青布鞋,手持一把镶边蒲扇的男子,站在船头上。渡港湾了!船被高高地抛起,又深深地低落下去……对岸的码头上船影绰绰,人影绰绰。船拢岸了,男子跳下船,优雅地拾级而上,鹤立鸡群般朝街口而去。街口木楼子上,一妇人凭栏面河而立。绣花鞋,瘦削肩膀,粉嫩脖颈,目光如星……
“码上,肖家是大族,到许多寨子上放租……但汪家后来出了个大人物,手下有几万人马。他老弟二大人共娶了八房……解放后,二大人被打了。”后来从识文断字的人那里辗转听到一些更详尽的描述。弥补了曾祖父的不全的讲述。这位手下有好几万人马的就是国民革命军某军军长,大号汪志兵,字德佑。为人低调,回施溶溪时,从沅陵下面就便装简行,只带一随从。以致被沅陵中学的学生误殴,沅陵县城因此关闭城门三天。他喜欢别人叫他的字“德佑”或“汪德佑”,叫他汪军长,或直呼其大名,他都不悦。其弟二大人,则刚好相反,爱排场,讲阔气。满脸络腮胡子,脸很长,很翘。
曾祖父讲得最生动的,是街上另外几个人物:码上,有几个女子算得生得索利,杨家独生女是盖了帅的。平常日子看不到,遇到做“事务”的时候,比如做寿。有人看到了,讲是个鹅蛋脸,有一对酒窝窝儿。跪下磕头时,腰杆细细儿的,屁股圆撸撸儿的。只可惜没缠小脚。一双手撑在软红缎的垫子上,讲像豆腐儿一样。后来被一个后生看到了。小姐的闺房在后厢房,迈过二门就是绣房。透过雕花窗可看到后山上的花花草草,远远的斜坡上的几房茅屋,茅屋下的蛇一样延伸下来的小路。有一天,小姐在绣房里跟丫环说笑,被正从后山上下来的一个小伙子听到了。这后生人生得好,筋骨也好。冬天,透河雪,有人在港湾放闹了。放的谷壳闹,起得快回阳也快。青鱼,鲤鱼都大条大条的,哪个敢下水?都就只得个看。放闹的人偏要选在十冬腊月,就是想莫让人赶闹。就是敢下水的也没几个。这后生算得一个。他一个闷功下去,上岸时,口里、手上都是鱼。他是打鱼为生的。是从葫芦溪口搬到码头上来的。这后生胆子也太大。自从那回听到小姐的笑声以后,就今天一个梨咬一口,扔到小姐绣房里;明天一颗枣子咬一半,扔到小姐闺房里……小姐身怀有孕了。瞒不住了,夫人先晓得了。可打骂都迟了,若让老爷晓得了,那还了得?那是要镇水的。身上绑一副磨子,往港湾一丢……好呢,夫人只好帮着瞒到老爷,只讲小姐身子受凉、虚弱,加上赶着挑花绣朵的,于是天天让丫环端了鸡汤送进闺房去。小孩当然是一下地,就让那后生从后门抱走了。
最热闹的是码上唱大戏。整个正月唱还不算,还要唱到二月,要唱整整48天。最后一出戏叫《刘十娘翻叉》。台下摆着一口黑漆棺材,四方桌上摆的是光洋、条桌上是3卷洋布……这场戏是拿性命唱的,翻过了叉,台下摆的东西就归自己了,翻不过东家就陪一口棺材。到这一天,好多铺子就关门了,都赶去看,人就像蚂蚁子一样,柱头上,墙上哪里都是。闹台一打,连吃奶的小孩儿都竖起耳朵来——码上这一帮戏班子那是上了书的,肖五佬的琴,驼子的鼓,陈二的钹是盖了帅的。打什么就是什么,《喜鹊闹街》一打,就像有一群喜鹊有头顶上闹;《龙摆尾》一打,就像是青龙摆尾筛筛地归海了;《马过河》一打,就像来了一群高头大马“嗒——嗒——”几个花纵子就过河了,水花炸得好远……锣鼓声一停,按讲戏就要开始了。但是那天的闹台一打再打,原来是,主角的哥哥还没来,演这出戏全靠甩叉人哥哥的功夫。急得不可开交时,他哥哥来了!一个王鹞子翻身上了台,赶紧画妆……鼓一停,琴一扯,所有的人,哪怕是老看戏的,心都提起来了!琴声低低的,反倒听得浑身凉凉的。第一叉叉下身。一把寒光闪闪的叉飞过去,满脸眼泪的刘十娘劈腿一跳,叉从裆下飞过去了;第二叉,叉额眉头。只见她猛然一蹲,头发向后一甩,叉削飞一绺头发飞过去了。这时,锣声、鼓声、钹声一齐响起来,你听了,比涨洪水时看人在港湾里泅水救人还凶险。最后一叉,叉胸口。刘十娘丹凤眼一竖,眼看那把叉到了胸口,一闪,劈手一接,接住了……
听曾祖父讲古时,大约是五六岁的光景。后来,我,弟弟还有我唯一的叔叔竟然得以在这个曾经非常神往的地方上了两年小学。小学就设在那个很深很黑的有几层穹门的院子里。这是不是曾祖父讲的好人家请人唱戏的大院呢?我们没有听到唱大戏,没有听到令港湾的浪涛都凝滞起来的钹声、鼓声、琴声,倒是听到一队队的女民兵唱“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看到挑着铺盖行头的人,从街口浪头一般涌进来了。他们是三线建设者,一部分驻扎在学校大礼堂。远近的人不断送来南瓜,支援建设。南瓜大堆大堆的,深而黑的礼堂不再有轰然的回音了。
“灯盏窝儿,香喷喷儿,一个铜钱买三个儿。炒筋豆儿,少着油,省下油来梳油头。梳油头,下街街,买串灯盏窝儿快转来……”小时候最爱念这首儿歌了,可是随着峡谷长潭的形成,随着栖凤湖的成名,那个码头的影子渐渐模糊了,这首儿歌也失传了。但赤脚踩在青石板上,踩在平展展的沙滩上,踩在赭色的怪模怪样的礁石上的感觉,竟宛然如昨,其神奇的色彩却更浓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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