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铁轨上的跋涉
坐上从西宁往北开的火车,在早晨八点时行至甘肃的一个小站“南河沿”停下,一歇脚就是五个钟头。列车长在广播中告之旅客,前方铁路塌方,位于天水与宝鸡之间,并让大家不要下车,等候通知。
车厢里,少数人心慌意乱地向窗外的车头方向张望着,希望能看出点名堂,大多数人则漫不经心地吃着各种食物。中国人的“能吃”在火车上要体现得最为透彻。小站附近的居民闻讯后,陆续赶来做“吃”的生意,从窗口递入的食物,愈发拓展了车厢内的人们所吃的范围。于是车下的人不断地卖,车上的人不断地吃,垃圾则在不断地增加。一个收酒瓶子的小伙子每隔一小时就将车厢清扫一遍,据说扫地的代价是不买车票,边扫边可顺便将各种瓶子收敛一气,可谓一举两得。看来这节车厢的列车员脑子比较灵活,将扫地的工作“承包”了出去,效果很明显,邻近的车厢由于没有“承包”,结果车厢像个垃圾箱。
下午一点时,车身晃动了几下,人们高兴地大叫起来,火车载着一车人的欢呼声却只走了十分钟就再也不动了。于是人们又吃了两个钟头,垃圾又清理出了两大堆。列车长终于宣布,该列车将立刻返回西宁,车厢内一时大乱,大家的嘴都不再嚅动了,而是吐出了各种各样的叫骂声。此时列车所停之地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距有汽车可坐的天水还有十几公里。旅客们只有两种选择:或随车返西宁,只当是白走一趟;或就地下车,背包徒步走向天水。
我琢磨着,与其回西宁坐等铁路通车,不如从天水乘陇南线的汽车入川,上九寨沟转一圈后再乘宝成线的火车回京。就当时情况而论,此主意也还算是中上策,于是加入了下车的行列。从火车上下来的男女老少足有好几百人,构成了一支奇特的长征队。
刚一上路,就有不少西北特产黄金瓜纷纷滚入山下。这些几分钟前在火车上还被视作是不能碰也不能压的重点保护对象,现在则成了讨厌的累赘。见一小伙子像扔砖头似地将两个黄金瓜掷向山谷,便问他为何不填进肚里,他说是实在吃不下了。舍不得扔的人也有,一位老者身背四个黄金瓜,既舍不得扔也舍不得吃但又背不动,于是花四块钱雇了一个当地人作挑夫。小伙子们在一旁笑话他,四个瓜加起来也值不到四块钱。
十几公里的路本并不算远,但要背着沉重的行李,还要穿过许多山洞,加上铁轨上的路远比不上柏油马路好走,所以这一路旅程并不轻松。
途中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山洞,尤以第一个山洞最长,印象也最深深刻。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把眼睛睁多大也没用。脚下的铁轨不时地使着绊子,前面摔倒的人常被后面跟上的人又踩上几脚。洞里的人们大呼小叫,身在其中的感受,似乎是介于逛百货大楼与躲避飞机轰炸之间。突然,传来了刺耳的汽笛长鸣,众人同时“啊”的一声,回荡在山洞里,听来极惨。我正好走到一个藏身洞附近,躱进去后仍心跳不止,也不知这么多人是否都有洞可藏。待到火车过后,人们又叽叽喳喳地上路了,因为没听到哭声,估计没有人遇难。不过自此之后,一见到山洞我就觉得心惊肉跳。
二、夜宿茶馆
走到天水的火车站,天色已晚,住宿成了首要问题。去了几家国营旅店后,人已垂头丧气,于是降低要求去私营旅店,不想也全部客满。车站附近的街头已成了露天旅社,地上躺满了人。其实露宿街头还是挺浪漫的,只是一看到遍地都布满了从人们嗓子里清除出来的垃圾,实在不忍拿自己的衣服做擦地的拖布,于是又不得不继续寻找可栖身之地。
在几乎绝望之时,忽从一排饭馆招牌中看到四个黑体字:“茶馆旅社”,顿觉兴奋万分。待走进店堂却不免生些疑惑,此处既不像茶馆也不像旅社。屋内只有一张桌子,作为茶馆,这桌子的数量似乎是太少了点儿,店里主要的摆设是两排帆布躺椅。
主办这家茶馆旅社的是几个老太太,见我欲退出,急忙笑脸迎上。经过热情的指点,得知此旅社拥有一个单间,内设三个床位,每床一夜两元五角。听起来可谓物美价廉了,待至看清楚后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所谓“单间”只是与店堂门户相通的一个小套间,面积约七、八平米,三分之一的空间已堆满了杂物,剩下的三分之二空间里确有两张“床”,而这“床”不过是两个长凳架一块木板。被店主称作“双人”的“床”与正常的单人床一样宽,而称作“单人”的“床”不仅宽度减少了一半,长度也跟着减少了相应的比例。至于“床”上的铺与盖不说十年未洗,也是有五年的历史了。老太太们一见我面有难色,赶紧加了点“油盐”:要住就快住,一会儿就没地儿住了。我一想也是,到处都是睡马路的,我能住这“单间”已算不错了。
躺在“双人床”上,居然看到了星星。原来屋顶有个盆大的洞,构成了一个天窗,好在这夜没下雨。闭上眼后,许久未能入睡。嘈杂的吵嚷声通过那没有玻璃的窗和关不上的门,音量丝毫未减,直接飞入耳内。由这些强行输入的信息,我总算是弄明白了,在此店喝茶与睡躺椅是计时收费,也同时明白了这一夜将总是如此热闹,所不明白的是,留宿的人为何只睡二、三个小时,进进出出如逛夜市。
屋外热闹,屋内也不清静。几只耗子东窜西跳的好不快活,还有些比耗子更小的动物,爬来爬去地弄出更复杂的响声。不过,到底是困倦累乏,我最终还是作起梦来,那梦里不时地加杂着老太太们的讨账声和耗子们的叫声------
天还没亮我就被吵醒了,一是店堂内的讨账声加大了音量;二是店主们不时地穿过那扇关不上的门进屋拿杂物;更有甚者,一个老太太居然拉亮了屋内的灯,凑近床前探望了我一番,那意思似乎是说,太阳出来了,你该起床了。我无可奈何地爬起来,不满地嘟哝了两句,顿时那张张热情笑脸都变成了横眉立目,结果在一片尖刻的咒语中,我狼狈逃出。
三、“好客”的山里人
乘长途汽车从天水经武都至文县,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文县是个小县城,坐落在山坳里,四面环山。此地虽小,却是从陇南进九寨沟的咽喉所在。
到文县时值正午,若有车的话,下午三点多钟即可达至九寨沟所属的南坪县县城。走进汽车售票室,窗口上挂着“正在售票”的牌子,但窗门紧闭,屋内也无人。正觉奇怪之时,一群当地人围上,每人手里都拿着满把的汽车票。待买主问起车票事宜,卖主却大谈住宿条件,令人好生糊涂。经旁人指点了许久,方茅塞顿开。原来,由文县开往各处的汽车票,全都被办各种旅店的人买去。路人若想离开此地,就必须先在此地住上一夜。对于如此的“好客”热情与留客方式,我还是第一次领略,所以多少有些大惊小怪。尽管满心的不情愿,可是为了得到能离开此地的车票,却不得不接受了留宿的邀请,住进了汽车站的旅社。
闲着没事在街上瞎逛。这里虽是山窝窝,但姑娘们穿的衣裙却很时尚。更新鲜的是,街上有几张球台,不少小伙子和半大的孩子在悠闲地打台球,想不到山里人已有这份雅兴。
在唯一的这条小街上,车来人往,尘土飞扬。街的两旁不是旅店就是餐馆,一个紧挨一个。很显然,这里的人是靠旅游业吃饭,尽管此处并非旅游点。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位居陇南的文县居然靠的是地处蜀北的九寨沟,其中的奥妙就在汽车票上。由汽车票搭配住宿带来了旅店的生意,一旦旅客住下,“吃”也就是自然的了。可谓生财之道,各有各的高招。
到了晚上,服务员在被我催了几个钟头之后总算把车票送来了。拿到票,我心里顿觉踏实多了。看了一眼,是客车票,票价4.2元,却无座位号。连忙询问,被告之,不是客车是大卡车!因不解又问,既是卡车为何按客车价收费?服务员听罢也不说话,只将头一昂,手一伸,意即这票你爱要不要,你不要,有的是人要。我当然很识相,连忙不再吭声,卡车也比没车强啊。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大卡车出现在黑暗中。久候多时的人们一拥而上,其拥挤之状,真看不出这帮人是去游山玩水,倒像是日本兵打进京城时的逃难景象。也难怪,车少人多,上不去这大卡车就还须在此再做一天客。
由于路面毁坏过甚,不仅颠簸至极,车上的旅客还要不时地下车走上一段。更为难堪的是,老天爷唯恐大家不知道这卡车是与客车有差别的,居然让雨水不断地落进没遮没拦的车内,使众旅客叫苦不迭。
到了南坪县城,车站还是不卖票,说是没车。从南坪至九寨沟,坐车只需一个多小时,有“明细”的人自发组织旅客包车,一人五元,这车才不知从何处又冒了出来。
四、蜀道之难
在九寨沟玩了两日后又回到南坪,二到南坪才深感到,这九赛是进去难,出去更难。
从南坪走向火车线有三条路,其一是去成都,其二是走江油,其三是经文县至昭化,但此时三条路均不通。汽车站售票处贴有告示,告之旅客,因公路塌方无法通行,故暂不售票,何日售票等待通知。有人已在焦虑中等候三天了。
天渐黑时,来了一辆大卡车,说是去文县,一人10元!尽管如此高价,久困于此的人们还是像不花钱一样,满满地塞了一车。据知情者说,这辆“高价”卡车每日晚都来,若舍得花钱,出南坪进文县并不难。但问题是到了文县要想再前行,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领教了山里人的“好客”之后,也就不难想象那出文县的困难。
我算运气好的,在南坪只住了一夜,就搭上了一辆开往江油火车站的客运汽车。当然,这车来得也并不容易,还是由各路游人经自发组织后花高价包下的。许多人和我一样,去江油是有些绕远的,然而,“只要能坐上火车”已成了此时众旅客们共同渴望的目标。
原定早晨八点钟开车,南坪县政府的有关人士闻讯赶来,劝阻司机不要冒险前行。司机是江油人,在此耽搁多日、早已归心似箭,故执意要走。为了证实能安全通车,司机像博士论文答辩一样,解答了两个多钟头,最后司机终于在旅客们的欢呼声中于十点启动了发动机。不料刚走了五分钟,汽车右前腿一软就没气儿了。换车轮整整折腾了两个钟头,待汽车开出南坪县城之时已是中午十二点。
车行半小时后,有毁坏的路面出现,乘客们不得不下车走了一大段。然而,再度上车后不到十分钟又不得不下车,因为路遇塌方,而且有数辆车已被堵在此多时了。施工修路的人提出,要“买路钱”550元。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双边协商,最后的结果是,几辆客车上的乘客每人交3元,凑足了500元,这才开始修路。又等候了两个钟头,汽车才得以通行。
车飞快地跑了40分钟,突然又不行了,这回不是因为腿软,而是因为腿太硬了。由于路面上的石块太多,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钻进了车后轮。为了把这块石头请出来,又费了一小时功夫。再度上车后,司机不得不小心注意,频频停车。乘客们则需不断地下车,去拣开石块,只见人人两手黑黑,满脸是汗。
石块的个头越拣越大,终于到了谁也拣不动的地步。就在刚与对面开来的三辆卡车惊险地错车之后,居然在羊肠般的小路上横着三块巨石,怎么出现的谁也猜不透。这回大家都傻眼了,每块石头都有一人多高,粗大得三人接手才能围住。最后还是靠人多势众,用千斤顶、撬杠将石块挪动到车子能侥幸绕过的程度,再加上司机的高超技术,前后花了两个钟头,总算是安全通过了。
破了巨石阵后,小石块也随之减少,大家都松了口气。这时又有人拦车要“买路钱”,好在不多一车五元,都说是破财消灾,于是给钱通车。当汽车开进高山险岭的盘山土路时,一切天灾人祸都消失了,而天色也已黑如锅底。
司机够辛苦的,开了一天一夜的车,居然也没出事。旅客们在颠簸中睡了一夜,当看到那脏乱不堪的江油火车站时,大家都激动万分,犹如回到了各自的故乡。
五、火车上的厕所
在江油登上了由成都发往北京的快车。夏天坐火车硬座原本是件苦差事,但对于经历了蜀道之难的我来说,却感到了由衷的庆幸。
车上没有开水,大概是锅炉坏了。不过,卖汽水、冰棍、各种酒类的小贩川流不息,虽然价钱要贵些,但总算渴不着。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饭是难得送来,好在每停一站都有送货上窗的,倒也比餐车盒饭更丰富也更经济。吃饱喝足之后就免不了要上厕所,这时才发现,此列车的厕所非常有特点。
我所在的这节车厢,厕所之一是“内部参考”,不对外。见一乘务员进去后,一位中年男子抱一个3、4岁的女娃久久等候,而此乘务员一出来便将厕所门锁上,并对那等候的乘客说:“厕所坏了!”不过在他开关门的瞬间,我发现那厕所不仅没坏还十分干净。至于该车厢的厕所之二则的确是坏了,整个门扇脱离了门框,斜躺于地面。因厕所大敞,臭味自由飘荡在整个车厢。
前行至邻近车厢的头一个厕所,只见已有数人在排队等候。正欲跟着排,有人悄言道,此门一直锁着、根本没开。令我似有所悟,于是又前行。老远我就看见前面那厕所门口没人等,门扇也在门框上。一推门自开,甚感高兴,反身关门时才发现一一有门没锁!
下一个车厢还未进去就明白了一切,整个车厢遍地污水,还有着源源不断的供应,那源头恰来自紧闭的厕所门内。我惦着脚尖匆匆走过,暗自庆幸自己没坐在这节车厢里。
又行至一车厢,一眼就看清了:有门,有锁,还没人。松了口气,串了这么多车厢总算没白走。可是进门后,使足了劲,用尽了法,还出了一身汗,这门却无论如何关不上。
经过这番努力,信心已所剩无几。正犹豫是否继续前行,一乘务员见状笑道:“那边的厕所和这边的一个样。”“为什么不修呢?”在成都没人修,只有回北京再说了。”我还有些不甘心,“前面的车厢呢?”“都差不多!”看来只有择优录用了。
考察了六个厕所的行情之后,才猛然发现四周的人们都是泰然自若地应付着一切。没人像我这样连跑4个车厢找厕所,更没人为这点区区小事询问再三还大惊小怪。那些坐在遍地污水车厢内的旅客,照样打牌、聊天、吃东西,没看出有什么不愉快的表情。至于上厕所嘛,大家都是因地制宜,不要说有门有锁关不上的以及有门无锁关得上的厕所有人光顾,就是我那节车厢里那没门没锁的厕所也照样络绎不绝。女人们进去后将门板立起挡在门口,男人们则更简单,连门板都懒得搬,就任其横卧于地。在整个车厢没听到一句埋怨声,就好像火车上的厕所本该如此。
有外国人言中国人麻木,殊不知中国人的不动声色是由于善于适应环境,可谓见怪不怪。或许,面对诸多困难与不方便仍能保持平和心态,也算是中国人养生之道的一大基本功。
备注:此文刊载于《视点》杂志1995年第4期,最初写于1980年代末,记述的是我在中国西部地区自由行中的旅游经历。1980年代中国的物价非常低,一元人民币能买不少东西,因而10块钱就称得上是大钱了。当时大学生毕业,如果上学前有工龄,月工资是55元,而没有工龄的大学毕业生每月工资只有4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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