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店关门了

津子围

我小的时候胆子很小，胆子小的种种表现我自己并不记得，大多是父亲和母亲谈论出来的，其中最经典的一件事是，每次母亲领我进商店，没走几个柜台，我就会拉着母亲的手，让母亲离开商店。我对母亲说：“走吧，商店要关门了。”

很多年里，我一直被“商店要关门了”这句话揶揄着，长辈这样揶揄我，妹妹也这样揶揄我，后来我娶了妻子，妻子也跟我开过这句玩笑，可气的是，我儿子八岁里的一天，他跟我去商店，突然拉住我的手，嬉皮笑脸地说：“走吧，商店要关门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变得沉默寡言，而令我担心的是，她的遗忘症越来越严重，每一两个月她都要把自己丢一次，本来计划去银行取养老金，走到银行门口，她忘记自己干什么了，等我们找到她时，她竟然在公园的一个长椅子上睡着了。无奈，我们在她的衣服和裤子上都缝了一个标签，写着我的姓名、联系电话。以至于，一接到陌生的电话，首先跳进我脑海的概念就是母亲。妻子很担心，建议我把母亲的存款接过来，说老人在外面转不安全，脑袋犯糊涂时碰到坏人，让她拿存折她就拿存折，让她告诉密码她就告诉密码，那不麻烦了吗？我坚持认为，有两个“底线”是不能越过的，一是不能限制老人的自由，不能不让她去户外活动；二是不能要她的存折，钱对她的用处不大，但那是一根非常、非常敏感的神经。

天气闷热那段时间，母亲又丢了。我发动亲朋好友到处去找，派出所、社区委员会、医院、电台……能想到的地方全找遍了。晚上9点，各路人马都汇聚到我家客厅里，不用说话，一瞅表情就知道结果。那一夜，我和妹妹都没合眼，焦虑、愧疚和恐惧藤蔓一般在心头缠绕着。第二天凌晨5点多，我的电话尖利地响了起来。电话是公交车站调度室打来的，原来，母亲在公交车上睡了一夜，差点儿把早班师傅吓掉了魂儿。

妻子见母亲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她和我商量，要请一个小阿姨来帮着料理生活，不想，母亲死活不同意。她的生活习惯是年轻时养成的，每一分钱都计算着花。天一亮她就去菜市场买菜，既便是买几毛钱的圆珠笔，她也到批发市场批发。儿子每次喝过的饮料瓶她都收集起来卖废品，谁劝她都没用，没人能改变她的生活方式。

母亲健忘症发病的周期不断缩短，人也变得静默和敏感。做事谨小慎微，走路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有的时候我起床晚了，一睁开眼睛，见母亲坐在我的床头，脸离我的脸很近，吓了我一大跳。与此同时，她的感情也越发丰富和脆弱，看电视剧跟着流泪，在新闻联播中看到受灾地方的人遇难了，也跟着流眼泪。星期天，母亲一大早儿就走了，一直到中午也没回来，我十分紧张，正要发动人去找她，母亲回来了。一进门，她笑眯眯地对我说，现在，我心里好受了。原来，她去给灾区捐款，走了很多地方，耗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找到了可以接收捐款的地方。我问她捐了多少。她说2块钱。我不好说什么，只对她的做法表示赞同。

9月12日是母亲70岁生日，生日的头一天我和妻子列了一个计划，白天准备带她到商店买礼物，晚上给她搞一个丰盛的宴会，把亲朋好友都叫来。晚宴由妻子筹备，我负责买礼物。

一开始，母亲不同意跟我去商店，我很不高兴，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气逼迫她，她只好跟我去了商店，可到了商店，她又什么东西都看不中，让我伤透了脑筋。我给妹妹打电话，询问她应该买什么礼物，这时，我被人拉了一下，我侧身一看，母亲已经把我的手紧紧攥住了。此刻，母亲流露出孩子一般怯懦的目光，嚅嗫着说：“走吧，快走吧，商店要关门了！”

我呆住了，不敢相信她就是我一生坚忍、劳碌、不屈不挠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