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即使现在一月说的话能传达给正宗，恐怕他也无法有所回应吧。

明明身在梦境，却没有一件事能如自己所愿的。恐怕他真的缺乏一月所说的适应能力吧。

在梦里居然也能被衰神缠上，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回溯过去，正宗的人生净是遭遇这种破事。

明明出生在研究员的家族里，却被叔叔断言“你的思维模式不适合当数理学家”，害他早早便对数理学科死了心。

比自己小两岁的夏彦虽然才华横溢，却因企图炸毁爱音而被视为异端问题儿童，大人们就把教育夏彦的重担塞了给他。

屋漏偏逢连夜雨，还以能力者的身份被爱音选中，这幸运Z的三座大山向他迎面压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顽强地编造出一套属于自己的处世之术。它的名字就叫“听天命，尽人事”。

他知道自己没有成为研究员的才能。生长在岛上令他痛苦万分，但他认为如此不成材的他也一定有力所能及的事。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开始大量阅读岛上的藏书，不断地汲取知识。

作为能力者被爱音选中，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为了进行“RESET”的裁决，至今为止已经是第八次选拔能力者了。但是在那当中的一半人却未能成功到达岛上。但是这次自己却把能力者们引导到这里来了。即使无法以一名科学研究者的身份实现人生意义，也可以以岛民的身份尽一份责任吧。

夏彦他……最后还是从岛上逃了出去。虽然他想尽一切办法说服夏彦，但最终还是未能成功。曾经有段时间他为此而心情低落，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会令他烦恼万分。但是他最终还是死心地接受了“这也是自己”的事实。

因为身边长年有衰神陪伴着他成长，所以到了这种地步他既不会悲伤也不会愤怒。但如果说不痛苦的话那是骗人的。

“蓬莱的玉枝？这就是？哈哈，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缀满宝石的枝叶，驱嗤之以鼻。蓬莱的玉枝被他像扔垃圾似的随手抛下，便坠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看看，只要扔到地上就碎掉了，跟那些不起眼的玻璃工艺品没什么两样嘛。我需要的是蓬莱的玉枝，而不是这种劣质山寨货。”

本以为会被他嘲笑，没想到他马上收敛起来。

“这样就不能让你靠近小春了啊。”

跟平常的毒舌不一样，他的说话声里混杂着些许苦涩。只扔下这句话后，驱便转身回到屋里去了。

被留下来的正宗，无力地蹲坐在原地。

那是经过翻山越岭跨越重重困难后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居然被鉴定为赝品，更甚者还当着自己的面被弄坏，他的心自然也碎了。

若是希望见到小春，必须得到蓬莱的玉枝——这是驱以竹取物语的故事为原型而提出的条件。

他不明白驱到底是出于什么考量而提出这种条件的。也许他只是在扮演一月创造的梦境里的角色而已。可以认为他只是为了折磨正宗而已。

但是，不管怎么想都跟“不能让你靠近小春”这句话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他是在试探我吧……”

就像试探那个向辉夜姬求婚的车持王子一样。

在饱受接踵而来的衰运的过程中，他除了处世之术以外还学会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心情低落的时间，无法创造任何效益。

正宗站了起来。去寻找蓬莱的玉枝。

 

回到屋里后，他的脚自然地向她所在的方向迈步而去。

蓬莱的玉枝——那种谁相信谁就是傻子的东西，正宗居然真的下决心去找了。一般来讲，这种条件是个正常人都会拒绝的。

“真是个死心眼的家伙啊。”

在人迹稀少的走廊里，他自言自语道。他很了解正宗那忠诚老实的性格。恐怕直到找到真正的蓬莱的玉枝为止他都会继续寻找吧。

“啊！”

他听到从屋里传出的细小的悲鸣声。

“不可以这样……千里君。”

“为什么？不是才刚开始吗？”

“是、是的……但是总觉得有点头晕。”

“那是因为你屏住呼吸了吧。精神太集中了。真是的，别咬着嘴唇。你看都变红了。”

“对不起……”

房门那边的对话，听起来总感觉很不纯洁，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耳朵脏了吗？

这样踌躇不前也无法得到结果。于是驱气势汹汹地打开了房间的门。

小春和千里都在屋里。他们的肩膀紧靠在一块儿，互相拉着手——正在做木雕。

“只要完成了兔子耳朵的部分，剩下的就很简单了。”

“是！啊，驱君。你回来啦。”

“……嘛，我就猜到肯定是这么回事。”

这样说着，由于紧张而变得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千里跟小春拉开了距离。因为驱回来了，雕刻工作暂时中断。

“远矢他怎么了？”

“现在还在找呢。”

“诶，那个人居然做这种无用功……”

当千里把正宗的名字说出口时，小春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这个变化逃不过驱的眼睛。

“千里。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把这里收拾一下。”

“诶……麻烦死了。”

“啊，我来收拾吧！因为拜师学艺的是我。”

“小春你别动。偶尔也得让这个性格阴暗的家伙工作一下才行。”

“呜呜……”

自知不可能在驱的微笑中获胜，于是千里默默地开始收拾整理。把雕刻的过程中产生的碎屑收集起来，然后拿到房子外面扔掉。

趁着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小春，驱开口问小春。

“你，不觉得千里很烦吗？”

“怎么可能！ 千里君他一直很照顾我。”

“照顾……难道你指的是雕刻这件事？”

“千里君他主动跟我说话。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帮了大忙”。从她说话的前后逻辑来看，应该用“很开心”这个词才对吧。但她依然选择了这种说法。理由在她继续陈述的第二句当中。

“只要一安静下来，我就会想很多。”

想很多。实际上她也没什么东西可想的吧。她心里所想的，肯定只有一个人。

估计千里是觉察到她的心境，才让她学雕刻的。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种事，也可以帮了你的大忙啊。”

“嗯？”

“不止是千里，我们本来打算让你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结果反过来了啊。”

“怎么可能……我什么都没做啊。”

小春低着头。在那谦虚当中表露出来的并不是谦逊，而是她的真心话吧。自从遇见小春之后，他终于知道真正温柔的人，是没有那种自觉的。

“你想见正宗？”

“！……是。”

小春苦涩地回答道。

“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打算让劳累的正宗先生休息一下的，所以没叫醒他……但是我没想到，驱君会生气成那样，我……”

驱生气的真正原因，小春是无法明白的。没想得那么深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那是因为驱还没把自己的爱意传达给小春。因此，她现在并不属于任何人。至少现在，还没有。

小春很温柔。因此，即使被这丑陋的独占欲困扰着，自己也无法有任何怨言。她只是一边顾虑着驱的心情，一边担心着正宗。

“但是也不能一味地接受你的温柔啊。”

“……？驱君？”

“我出去一下。你先吃饭吧。”

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别人的死活算什么。真正发自内心这么想的次数，其实是屈指可数的。

倒不如说只要为了达成目标，即使抑制自己内心的欲望也在所不惜。他只是拼命在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而已。如果被别人批评自私自利的话，那倒也好办事。别人的批评是最好的遮羞布。

但是，小春她，对于小春她——

“咦，结贺。你要去哪里？”

走到玄关处，刚好碰见了千里。

“去散散步。”

“远矢他现在这么辛苦，你还真悠闲啊。”

“你不也跟小春两人亲热得很吗？”

千里突然说不出话了。看来他也很自觉地认为自己跟小春太亲密了。

千里故意清了清嗓子，开始转移话题。

“感觉结贺你只要自己过得开心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呢。”

“……最近也不是这样啊。”

“明明看到小春那么寂寞也不管？”

“……千里你不生气吗？对正宗。”

跟她两人单独度过了一个晚上。独占了她的软玉温香一个晚上。

“要是说我不生气的话那肯定是骗人的。恨不得想把他的小脚趾放在门缝上用门夹上100次。”

“我觉得这已经证明你非常生气了。”

“但是呢，因为那是远矢啊。”

“……这根本不能成为理由。”

“是吗？我觉得对我来说已经很充分了呀。这个理由。。”

“最起码，对我来说，而已。”补充完这句话后，千里回到房子里去。

 

蓬莱的玉枝。本来蓬莱是仙境，那是仙人居住的土地。记得以前读过的书籍里记载着蓬莱在海底。

虽然自己很擅长游泳，但是没有潜水的经验。

“爬完山之后就是潜水吗。这个梦境比现实还辛苦啊。”

正宗叹了口气。但他不能因此而却步。

“正宗先生！”

朝着声音来源的下方望去，看到小春站在那里。

“小春！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担心正宗先生……那个，你在寻找蓬莱的玉枝对吧？”

“是的……”

“那个东西在我的房间里放着。所以，请跟我来。”

蓬莱的宝物在小春的房间里？这种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小春一下子紧紧地抓住正宗的手。把身体靠过去，让他的身影映入自己那双大眼睛里。

“小、小春……”

“您一定很累了吧。现在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好好地休息。我还可以……借大腿给你当枕头睡。”

眼前这位可爱又纯真的少女，看上去是那么的蛊惑人心。

那个小春，根本不可能说得出这种话。这肯定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来的。一定是这样。正宗不断地这样说服自己。

从根本上讲，现在他还没有资格去她的身边。正宗单手推开了小春的身体。

“不，我去别的地方找。”

“诶？为什么呢？”

小春的手力度加大了。

“我听驱君说了。你为了向我道歉，一直在寻找蓬莱的玉枝。但那个东西就放在我的房间里。只要正宗先生跟着来的话，就可以一石二鸟——”

“不是这样的。”

正宗像为了拂去眼前的浓雾一般，坚定地说。

“我想跟小春道歉，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驱和千里。”

“…………”

“借酒发疯地缠着自己所珍爱的女孩子，这根本不是人干事。后来居然还变本加厉地直接睡在你的身上……”

“您为什么认为这种行为对不起驱君和千里君呢？”

“因为他们也很珍惜爱护你。”

“！”

“那两人绝对不允许让你的身边出现这样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愚钝如我也很清楚。”

“…………”

手的力气，减弱了。

他讨厌输给别人。不想把她交给任何人。想让她成为自己的人。

他想起了千里说的话。

“但是呢，因为那是远矢啊。……对我来说已经很充分了呀。这个理由。”

即使如此，出现一个让自己觉得“交给他其实也挺好的”的情敌，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现在做的事情，完全不符合逻辑啊。”

小春，不——应该是驱苦笑了一下。

“喜欢上一个人真的很麻烦呢。要思考的事情，比至今为止活着的岁月里所思考过的问题多出好多倍。”

“那是因为你很善良啊。……驱。”

“你很淡定呢。难道早就发现了？我自认为现在的姿态完全就是她本人啊。”

“真正的她比你可爱多了。”

尽管这样说，但他之前还是被骗了一阵子。

“居然说我善良。我一直以为会说这种话的，只有小春而已。”

变成小女模样的驱自嘲地说道。

“小春她，真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孩子。为了让世间的事物合理地发展下去，多少也得做一点牺牲吧？只要我一个人成为恶人，事情就变得简单很多了。可是她居然会为我伤心难过。明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啊……”

“你这样牺牲自己的行为，是因为父母的言传身教吗？”

“诶？其实，跟我父母没关系。为什么你会这样问？”

正宗缄默不语。

然后他故意用开朗的语调开口道。

“你很聪明，可惜行为粗暴过头了。这种表现，证明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说这些话的正宗……真是个好人。”

“好稀奇啊。你居然会夸奖我。”

“小春她，也夸过正宗你是个好人啊。”

“……是吗。”

这句话听上去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发了好人卡似的。驱脸上浮现了确信犯罪者特有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是不是该恢复自己原来的样子了？”

“也对。不过要是以这副姿态去见千里的话，不知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喂……”

“啊——！发现了正君和小春妹子！”

转过头，看到意气风发的一月朝着这个方向走来。身后紧跟着RON还有抱着深琴的夏彦。感觉深琴安静得有点异常，大概是睡着了吧。

“你们跟深琴和七海好好地道歉了吗？”

“嘛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说！再不快点的话就要天亮啦。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就是在梦里开酒会！而且还要跟女孩子们一起！”

“什……！”

话题又回到原点了。

“虽然在现实世界里未成年人是禁止喝酒的，不过在梦境里的话做什么都可以吧。”

说是回到原点，应该说事情朝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好，小春妹子也一起来吧！”

一月搂过那位少女，再次迈步前进。

“等、等一下！”

“正宗先生！”

正宗向前跨一步正打算追上去时，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先生”这个称谓的，这个世界上只有小春一个了。

“你、你是……”

冒牌货已经被一月拉走了。那眼前出现的这个人是真的吗？正宗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人。桃色的头发披散下来的她，现在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对不起！我，想跟正宗先生道歉……！”

“道歉？”

“都怪我没把正宗先生叫醒，才导致禁止接近的命令出现的……真的对不起。”

“…………”

很明显错不在自己，却依然向对方道歉这一点，以及那一脸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表情，不用怀疑这正是小春本人。

面对着久别重逢的她，虽然有股想上前把她抱紧的冲动，但现在时机不对。

“抱歉！跟我来一下！”

正宗抱起小春，撒腿狂奔。

跑了一会儿后，终于追上一月他们了。万幸的是，他们还活着。

“哎呀——小春妹子居然有两个。”

“这个才是真的！所以赶紧放开你身边的那个！”

“啊~原来如此！原来你创造了这么一个冒牌货出来玩啊。真不愧是正君。但是你居然把真的那个带过来了，看来你真的很想跟小春妹子一起喝酒呢。”

“不、不对！”

“不用这么否定也不会有问题的啦。再说了要是女孩子的人数不够的话，把那个冒牌货也一起带走吧。”

“一月！认真地听我说完！”

“听得见啦——话说回来，你要是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的话，很容易咬到舌头的哟。”

“听我说，你现在抱着的小春，不是小春本人……！唔！”

铁锈的味道在嘴里蔓延着。话音刚落，就马上咬到舌头了。一月摆出一脸“你看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嘲笑他。虽然很恼火，但现在连开口抗议也没办法做到了。

在一月怀中的少女，轻轻地吐了口气。

“……本来还打算原谅你们的，现在看来果然无药可救了。”

伴随着地震声的出现，眼前出现了一道闪光。

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朵大王花。即使用“世界最大的花”这个称号也不足以形容它的体积之大。这朵大王花已经长得跟世界上最大动物——鲸鱼一样大了。

转眼间，驱恢复了原来的姿态。不知为什么，刚刚还在这里的袭击犯，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不过这也没关系，反正已经把少女们抢回来，而且眼前的三个人也被藤蔓吊了起来。

“如果你们以为会做个好梦那就大错特错啦。”

驱的脸上浮现出冷至冰点的微笑。跟朔也一样，那是给死者临行前饯行的微笑。

这朵长得跟肉一样的花，张开它的血盆大口，把三人口中发出的哀叫声也一同吞食殆尽。

 

＊

 

第二天。

在梦境里饱受了非人待遇的大人们，被允许在现实世界里向少女们道歉了。

虽然解除了禁止接近令这件事让大人们雀跃万分，但取而代之他们将迎来的是禁止饮酒令的事情，此处按下不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