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成坠

秦观写有一首词作《满庭芳.红蓼花繁》，词曰：“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夜深玉露初零。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独棹孤蓬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 金钩细，丝纶慢卷，牵动一潭星。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任人笑天涯，泛梗飘萍。饮罢不妨醉卧，尘劳事，有耳谁听？江风静，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这首词作的大意是，蓼花红艳繁簇，芦叶衰黄零乱，夜深了，白露刚刚降下来。日间，秋高云淡，天际空阔，楚江一片清澈。一个人乘着孤篷独帆的小船，悠哉悠哉地驶过烟雾迷离的沙洲荻岸。垂钓江中，悬着的鱼钩钓丝，慢慢地从水中拉起。倒映在水中的星星，似乎也被搅动起来了。当小船漂行在水面上时，不断地有人吹着横笛，有清风明月相伴，已经让词人忘却了人与自然的区别。任凭人家嘲笑词人如泛梗飘萍的生涯。醪酒刚刚喝过，有些微醺，但，不妨寐卧。世间的一切烦劳之事，虽有耳朵又何必去细听？秋江风静，水波不兴，尽管太阳高高升起，我还躺在床榻枕上，酒意初醒。

词作的上阕写楚江垂钓，犹如一幅清江月夜独钓图。“红蓼花繁，黄芦叶乱”，写蓼花盛开，芦叶凋零，对仗工稳，色彩明丽。“夜深玉露初零”一句，点明季节和时间。作者选取了最能表现秋江夜色的典型景物，透过设色的明与暗，造境的野与幽，烘托出江边的凄清气氛。这是描写地面上之所见。

接着，作者再对秋夜的江天作大笔的渲染。“霁天空阔，云淡楚江清”。天高气爽，水空一色，气象浩阔，虽其间有残芦败苇杂处其间（这正所以成其为秋景），却并不怎样令人哀感悲叹。开头五句全是写景，似乎完全没有夹杂着人的感情，但“一切景语皆情语”，秦观所作的这种景语，与他所要抒发的感情水乳交融，融汇贯通，从而收到借景抒情的艺术效果。

“独棹孤蓬小艇，悠悠过、烟渚沙汀”，转入情事的抒写。小艇、孤蓬，又是独棹——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样的境况应该说够寂寞了吧。可是，这位独棹孤蓬小艇上的人，却是悠哉悠哉地驶过烟雾迷离的沙岸小洲。这里词人透过表达特定情境的“独”、“孤”、“小”和“悠悠”等字眼，把一件本是江中荡舟观景的极为寻常的琐事，不仅写得摇曳生姿，而且充分表达出此刻他的生活情趣。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独棹孤蓬小艇”停下来了，接着说出“金钩细，细纶慢卷，牵动一潭星”。他垂钓江中，悬着细钩的丝线，慢慢地从水中拉起，倒映在水中的星星，似乎也都被牵动起来了。“慢卷”，表明垂钓时的闲适和充裕，与“悠悠过”绾合。而收卷钓丝后泛起的水面涟漪，慢慢地向外扩展，使水面上倒映的那一潭星光也曳荡不已，十分美妍幻妙。秦观《临江仙.千里潇湘挼蓝浦》词里，也有“微波澄浦口，冷浸一天星”之句，写的是夜泊潇湘浦口，月高风定，秋水澄蓝，水不动，星亦不动，如浸水中，一片静景，与此词的丝纶垂钓，“牵动一潭星”的以动写静，各擅其胜，各展其妙，秦观真可谓善写水中星影者。上阕有景物有情事，景物和情事的搭配，表现出泛江垂钓者的悠然自得的情趣。

过片三句是上阙结尾三句情事的继续，只不过不再是垂钓，而是吹笛了。“时时横短笛”，看来当天夜晚，当小船悠悠地在水面飘动时，当“丝纶慢卷”之后，词人的游兴不减，他曾不止一次地吹过短笛。寂寞寥廓的秋江之上，当他吹笛发出悠扬之声的时候，他觉得陪伴着自己的只有“清风皓月”，彼此都脱略了形迹，忘却了你我的区别，物我一体，浑然融合。这几句，写出了词人此时此刻的怡然自得，更写出了他的恬淡清幽的情怀，或者还微微夹杂着一些感喟吧，所以逼出来下面似达观又似郁结的一句：“任人笑生涯，泛梗飘萍。”秦观早年一度漫游各地，过的是“泛梗飘萍”的生涯。不过词人说“任人笑”，表明自己并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要“饮罢”而“醉卧”，因为对于世间烦恼忧心的种种不如意之事，有耳朵也不会去争相聆听了，正所谓“尘劳事有耳谁听”。

最后三句，“饮罢”“醉卧”之后，一枕沉沉酣睡，竟然直到翌日的天明。秋江风静，水波不兴，词人早已忘却了尘世的一切烦恼，尽管太阳高高升起了，他却还躺在枕上，酒意似乎初醒。只有通过醉酒，词人才能置“尘劳事”于不顾，这表明词人在他的内心深处，仍存在着纠缠他的矛盾和痛苦，因此必须借助饮酒，来舒缓和麻痹自己的心灵。

这首词先写景，后写人，写景则着意描写特殊环境，写人则着重描绘个性形象。如此层层写来，精心点染，细致涂抹，一个特殊环境中富有个性的人物形象。一幅生动的楚江月夜独钓醉卧的画面，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从而使人们感受到词人看似淡然、坦然，实际上郁积着的不平和愤懑的心情。

这首词颇受东坡风格的影响。只是，东坡可以无畏地面对“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沧桑孤独，也可以做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潇洒无碍，而这些在少游的生命中，却只是一枕黄粱，一片浮云。鸡鸣之后，酣眠酒醒，斯人不仅依旧寂寞，更无故平添了些许的断肠相思。如果说，东坡词超脱旷达，让人心向往之。那么，少游词则是柔婉凄凉，不知不觉中沁入人的心脾。两者各有各的妙处，毕竟少游与东坡的心性，一个在云，一个在水，相隔有点远。

2023年7月1日4时47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