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成坠

苏东坡写有一首词作《沁园春.孤馆灯青》，词曰：“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忧游卒岁，且斗尊前。”

这首词的大意是，孤零零的旅舍里灯光清冷，天还未亮，这间荒村野店的鸡就打鸣了，赶快收拾起枕上的残梦，准备出行吧。晓月渐渐淡去了白练般的皎洁，微亮的晨霜一片晶莹。山上的云朵如同展开的白色锦缎，朝露点点与晨光闪闪，相互辉映着。人世间的行程没有尽头，有限的是这劳苦困顿的人生。像这般无足称道的平庸，难得有欢愉的心境。我这里独自低吟罢，征鞍上，悄然无声，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当年，风华正茂，我们兄弟俩同时客居汴京，如同陆机、陆云兄弟，初到京都，还很年轻。幸有妙笔在手，文思敏捷，诗书万卷在胸，自以为能够辅佐圣上，使其成为尧舜，那该是星月同辉，银汉灿烂，事业有成，前途无量。其实重用与否关键在于时势，入世与出世皆由自己权衡和把握。不妨闲处袖手看风云，少不得那份明哲与淡定。好在你我的身体都很健康，只须终年悠闲地游乐，姑且杯中寻醉，以慰平生。

这首词由景入情，由今忆昔，直抒胸臆，表达了作者人生遭遇的不幸和壮志难酬的苦闷。上阕一开篇，便以“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以及“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朝露漙漙”数句，绘声绘色地摹画出了一幅旅途早行图。途中，眼前的月光、山色、晨霜、朝露，别具一番景象。但作者为了早日与弟弟苏辙联袂夜话，畅叙别情，他对于眼前的这一切，都已经无心欣赏了。此时，作者“凭征鞍无语”，进入了久久的沉思，感叹“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为此，便引出了一大通的议论来。作者追忆他们兄弟俩，“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词里的“二陆”，明说的是西晋陆机、陆云二兄弟，实则用以比拟自己与弟弟苏辙。当年，他们兄弟俩俱有远大的抱负，决心像伊尹那样，“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孟子》）；像杜甫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以实现其“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上神宗皇帝书》）的政治理想。而且，他们兄弟俩“笔头千字，胸中万卷”，对于“致君尧舜”这一宏伟功业，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抚今思昔，作者深感他们兄弟俩在现实社会中都碰了壁。为了相互宽慰，作者将《论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孔子家语》“优哉悠哉，可以卒岁”，以及唐代宰相牛僧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尊前见在身”的诗句，化入词中，并加以改造、发挥，以自排遣开解。结尾数句，作者表示自己怀才不遇的境况下，要避开政治斗争的漩涡，以从容不迫的态度，保全自身，姑且饮酒作乐，悠闲度日。整首词，除了开头几句形象描述之外，其余大多是议论，成为一篇直抒胸臆的言志抒情之作。

这首词的议论、抒怀部分，遣词命意无拘无束，经史子集信手拈来，汪洋恣肆，海阔天空，显示出作者豪放杰出的才华。词中多处用典：“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四句，化用唐代大诗人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诗句。“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三句中的“优游卒岁”，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中鲁国大夫叔向被囚后“优哉悠哉，聊以卒岁”的典故：“且斗尊前”，化用杜甫《漫兴》中“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的诗句。作者将上述的典故灵活运用，推陈出新，生动地传达出自己的志向和情怀。

这首词的脉络清晰，层次井然，回环往复，波澜起伏。上阕的早行图与下阙的议论，浑然一体，贯穿一气，构成了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头几句写景，以“孤”、“青”、“野”、“残”等字眼，传神地渲染出早行途中的孤寂、凄清的环境和心境。“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一句，由自然景色转入现实人生。其后，词作即由景物描写而转述人生境遇，并追忆往事。“用舍由时，行藏由我”，由往事回到现实，结拍数句表明作者已从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摆脱出来了，获得内心的平静和安慰。全词集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融诗、文、经、史于一炉，有形象的景色描写，有抽象的政治议论，又在议论中发表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和处世态度，抒写了沉郁惆怅的心境，文思连贯，一气呵成，体现了超群卓绝的才情。

总之，《沁园春.孤馆灯青》是苏东坡以诗人句法入词的尝试，已经稍露东坡本色。但这首词在艺术上仍有某些不足之处，如与东坡《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等著名词作相比较，就觉得这首词以抽象的说理议论代替具体的形象描述，不如以情动人之作，缺乏强大的感人力量。比如“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与“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意思相近，但前者总不及后者那样意境深邃，那样耐人寻味。

 2023年6月10日5时4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