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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心上秋
渔村被大海淹没的第三年,我又梦见了许平顺。
梦里浅滩落霞,海风拂面,木架上晒的渔网将橘色的阳光撩拨成一片晃动的海浪。
许平顺就在这片橘色的海浪中踏浪而来,身上还带着钻石般晶莹的水珠,像披了件珍珠
大氅,他在我的面前停下,带着一贯温和的笑颜,眼里闪烁着潋滟粼光,微微俯下身来
看我。
他说,平顺平顺,你要记得平顺,你要平安和顺。
- 1
同许平顺第一次见面,我就毫不客气地捂着肚子嘲笑他的名字土气。
他眨巴着那双总带着层薄薄水雾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无辜至极,像极了我在福川家中养的兔子。
许多年后想起,记忆中那个潮湿中泛着热浪的秋日午后,许平顺脸上的表情在我停不下来的笑声中慢慢柔和模糊,当他觍着脸憨憨地跟着我笑起来时,我一愣,一手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一手指着他说:“你这个傻瓜。”
话音刚落,头上就挨了爷爷一记响亮的爆栗。
其实只有我知道,那记爆栗一点儿都不疼,但我还是哭了,畏于爷爷不怒而威的脸。爷爷是军人出身,几十年的军营生涯,养成了他严谨严厉的性格,加上一成不变的刻板面孔,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爷爷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生物。
过去几年,爷爷奶奶每年都会去福川家中住上一两个月,这两年,爷爷奶奶年纪越来越大,渐渐经不起长途奔波,爸妈心疼他们,想把他们接到福川常住,被他们拒绝。在他们心中,这个与西沙群岛遥遥相望的小渔村才是他们几十年的家。两相权衡之下,爸妈便将我和哥哥在暑假时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待两个月,以慰他们思念孙儿的心绪。
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去渔村,因为许平顺,爷爷第一次动手教训我,让我委屈至极,对许平顺的印象坏到了极点。
我欺负他,并撺掇哥哥也欺负他,将他骗到了村子的池塘边。我对他说那里面有黑珍珠,我从未见过黑珍珠,很想看一看。
他靠近池塘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然后,捏着鼻子“扑通”一声跳了进去。
我朝哥哥伸出手:“哥,那傻子真跳了,你的四驱车得归我了!”
那时候我并没有觉得许平顺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只是觉得他傻愣愣的,特别好骗,而这或许跟他从小在渔村长大,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有关。
许平顺在池塘里浮浮沉沉,不时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然后又一个猛子扎进去,我笑得花枝乱颤。可渐渐地,我就笑不出来了,我本以为他跳进去就会发现是我的恶作剧,随后就会上来,但我没想到他会在里面游那么久,并且,看上去并没有要上岸的打算。
我急了,大喊:“许平顺,你上来吧,我不要了。”
他像是没听见,埋头扎进池塘深处,半天都没有冒出来。
哥哥说:“他不会被淹了吧?”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再看一眼平静的池塘水面,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说:“许平顺,我不要黑珍珠了,你回来啊。”
哥哥跑回去叫大人,我在池塘边边哭边跺脚,就在我以为许平顺真的被我害死了时,“哗啦”一声,他从水里冒出来,边咳边游到我旁边,他的脸皱巴巴的,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啊,阿愁,那里面都是泥,太暗了,我看不清,没有找到黑珍珠。”
他的身上脸上还沾着稀烂的黑色泥巴,散发着阵阵臭味,可那一刻,一向有些洁癖的我大约是急坏了,扑过去抱着他的头哭道:“我不要了,不要了。”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被爷爷罚不许吃晚饭,站在院子里面壁思过,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有点儿站不稳,哥哥比我大些,身姿站得挺拔,我拉拉他的手,说:“哥,我饿,饿得站不动了。”
哥哥说:“站不动也要站,不然爷爷发起火来,明天我们都吃不上饭。”
我哭丧着脸,却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回过头,就看见许平顺猫着腰坐在我家院墙上,正想往下翻。
我压低声音喊:“许平顺,你干吗呢?”
他一个不稳,就从墙上掉了下来,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站起来,他蹑手蹑脚地跑向我,从怀里掏出两块黑乎乎的糍粑,递到我和哥哥手里,说:“快,快吃。”
他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可或许是因为在池塘里待了太久,身上隐隐还有着难闻的臭味,我犹豫地看着手里的糍粑,在他热切的目光中咬了一小口,冲他咧嘴笑了笑。
许平顺也笑,他露出白瓷般的虎牙,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天边的月牙儿。
- 2
后来我在爷爷和爸爸的谈话中知道了许平顺的事。
渔村所在的军区大院里,住的都是大海对面西沙群岛上驻兵的家属。许平顺的父亲也曾是驻岛的官兵,故于八年前的一场海上事故,他的母亲挺着大肚子赶去奔丧,途中遭遇大风浪,在摇晃的船中剧烈颠簸,导致早产加难产,他的母亲拼死生下他,只来得及说一句,“希望他一生平安和顺”,便匆匆闭了眼,甚至来不及看他一眼。
“平顺”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希冀。
许平顺生来就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他从来不哭,四岁时才开口说话,他反应迟钝,脑子也不太灵光,所幸渔村的人待他都很好。他从小由奶奶带大,不喜欢与人接触,却独独对第一次见面的我莫名地亲近,言听计从。
我哥说许平顺一定是喜欢我的。
我就问许平顺:“许平顺啊许平顺,你喜欢我吗?”
他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
我满怀期待地问他:“你喜欢我什么?”
他毫不犹豫道:“你会给我超好吃的糖。”
我一愣,在脑子里搜寻了一遍,我并未给过他任何东西。
许平顺大声提醒我:“大白兔!”
我“啊”了声,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是我刚来渔村的第一天,因为惧怕爷爷,头天晚上哭闹了整整一宿,眼睛都是肿的,下车时,我抱住了我妈的大腿,再一次哭号着要和她一起走,却被她无情地推开。为了表示我对我妈失望决裂的心情,我将她特地给我买的一包大白兔奶糖随手塞进了路边一个遛狗的小孩手里,然后气呼呼地转身就走,甚至根本没有看清那小孩的模样,现在想来,那个小孩,大约就是许平顺了。
我有些沮丧,到头来,他喜欢我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给他的糖。
正沮丧着,许平顺突然凑近我,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眼说:“阿愁,那你也喜欢平顺吗?”
我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喜欢啊。”
八岁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是喜欢,只晓得和这样一个对自己说一不二的人待在一起,自己的心情会很好。
许平顺是我在渔村里唯一的玩伴,而我也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朋友。
在渔村长大的孩子,水性都特别好,许平顺也不例外。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和许平顺奔跑在细细软软的沙滩上,再“扑通”一下跳到大海里游几圈,我不敢游太远,只敢在浅滩里意思一下,许平顺却不一样,他在大海里就像一条灵敏的鱼,时常游着游着就忘乎所以。
有一次我从浅滩里爬上岸,回头看见许平顺朝着海与天相交的地方越游越远,我叫了他几声,风声太大,将那些声音吹散在礁石之上,他没有听见,也没有停下来。
眼看他越游越远,几波浪打来,他的身影消失在海面,我急了,双手拢在唇边大喊:“许平顺!”
声音在海面上久久回荡着,海浪的呼啸声与之相随。
我静静等待了好一会儿,许平顺突然从海面上冒出来,手里还捧着一只硕大的螃蟹,他举着螃蟹对我乐呵呵地笑。
我吊着的一口气重重地吐了出来。
他上了岸,兴奋地朝我飞奔而来,在我面前停下,我说:“许平顺,游那么远,你不害怕吗?”
他摇摇头,头上的水珠甩了我一脸,他说:“不怕啊,我总觉得,那边有人在叫我呢。”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边缘,我无端端地想到哥哥同我说的许多睡前故事里,关于海中女巫的故事,她们总是带走人最重要的东西。我突然就想,女巫是不是也要将他带走?我打了个寒战,连忙拉着许平顺离开了海边。
那天晚上爷爷用许平顺捕来的螃蟹做了一锅海鲜煲,爷爷说他只见过渔村最有经验的渔夫捕过这么大个的螃蟹。
我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叼着螃蟹腿摇头晃脑道:“许平顺可比那些人要厉害得多呢!”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许平顺脑子不太灵光,身手却十分敏捷,藏得再深的牡蛎,跑得再快的沙蟹,都逃不过他那双手。
记忆中那个暑假,他给我的大海馈赠数不胜数,从沙虫到海鳗,从海胆到皮皮虾,无一不让我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如获珍宝。
那一年暑假结束,我回福川,坐在停在路边的大巴上,许平顺站在车外,踮着脚尖,黝黑的脸贴在车窗上,巴巴地看着我不说话,没有笑。
许平顺很爱笑,看见被冲上岸的水母会笑,自己晒的渔网被海风吹散在天空也会笑,甚至,看我在他面前摔倒,他也是笑,并不急于拉我一把。
于是,那一刻,我便晓得,许平顺不开心。
我的心情也很沉重,有着懵懵懂懂的不舍,不舍得他带给我的惊喜,不舍得这样一个契合的小伙伴,我轻轻叩了叩车窗,叫他:“许平顺。”
他没有说话。
我说:“你等我。”
他看着我,慢慢点了点头,脸上终于绽开久违的笑容。
- 3
那之后,每一年的暑假成为我最期待的日子。
每一次,当我还在车上,将将能在远方看见一点儿渔村的样貌,总能在道路尽头看见一个牵着狗的瘦小身影。
我兴奋地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挥舞着手大喊:“许平顺!”
那瘦小的身影开始迅速移动起来,朝我的方向飞奔而来,远远地,我就能看见他咧开的嘴,白瓷般的虎牙,弯如月牙的眼睛。
爷爷说,从我回福川的第一天起,许平顺每天都会去村口等我。
每一天,风雨无阻。
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期待的感觉,感动到喜极而泣,那是一种无可言喻的幸福,像被全世界拥抱着,有什么声音自云端而来,温柔地叹息。
渔村的孩子都在军区大院的学校里读书,独独除了许平顺。他记性不好,简单的拼音都不会记,那些笔画甚多的字对他来说更是天方夜谭。开始还有老师可怜他的身世,一对一给他做课外辅导,但最后都屈于他的迟钝。许平顺读了四年一年级,同学都变成了学长,整所学校的人都知道,有个永远的一年级生。
久而久之,总有些风言风语。
十三岁时,我千里迢迢从福川背来一辆折叠自行车,和许平顺在小路边,教他骑车,有几个在路边玩的小孩视线通通被我们吸引。
有人小声道:“啊,是那个弱智。”
他们或许不是嘲笑,只是同情,可那些字眼在我耳中仍旧像根刺。许平顺也听见了,他抬起头,朝那伙小孩友好地笑了笑,说:“叫我干吗?”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许平顺和自行车推倒在地。然后气势汹汹地直冲那些小孩杀去,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抡起胳膊挥向他们。
我和他们扭打成一团,寡不敌众,许平顺想冲过来救我,反而被其中一人一拳打翻。我看了更来气,打得也更凶。后来,还是哥哥来找我们时看见这一幕,加入了战局,哥哥比我们都大,力气也大,很快就将那群小孩打得哇哇乱叫。
毫无意外地,那一天,我和哥哥又被罚了。
站墙角时,哥哥问我:“何愁,你为什么和他们打起来?”
我狠狠道:“我看他们不爽!”
然后努力仰起头,看着蓝得不像话的天空。很久之后我低下头,发现哥哥已经不在了,而许平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正仰头看着天空。
我看着他,那个时候,他的个子已经长得比我高得多,眉眼也在渐渐长开,出落得清秀惹眼。
我说:“许平顺,你干什么呢?”
他也不低头,保持着那个姿势说:“看你在看什么呀。”
我好不容易倒流回去的眼泪顷刻掉落,许平顺缓缓低下头,伸出手,沾了沾我的眼角,然后放进嘴里,咂吧了下嘴,朝我笑:“阿愁,原来,你的眼睛是大海啊。”
他一生都觉得对大海有着莫名的熟悉感,有人在海的尽头唤他归去,可是在我失去许平顺的很多年后才晓得,原来,召唤着他去尽头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许平顺,何愁平顺,不如归去。
- 4
初中毕业那年,正是同学录刚刚兴起的时候。我的生日在六月,哥哥送了我当时小店里最漂亮的一本同学录,我特地将第一页留下,在暑假来临时带到渔村,让许平顺写。
“许平顺”握着笔,在姓名栏背后停了许久,水笔的墨迹晕成一个黑色的圆点。
许久之后,他在上面画了个大大的笑脸,又指了指自己。
我便晓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我拿了笔,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一点,横折提,一撇,一横……”
许平顺三个字,被我们俩写得歪歪扭扭,滑稽不堪,可那却是许平顺学会的第一个名字。我让他日夜练习,写了整整一本练习本。我告诉他,许平顺的意思就是,许你平安和顺。
他便问我:“那何愁呢?是什么意思?”
说到我的名字,我不由颇为自豪,我妈是个作家,我和哥哥的名字是她的得意之作,何忧、何愁。
意为没有什么好忧愁。
许平顺似懂非懂地歪着头,我就叹气,在他的世界里,一切皆是善意,哪里有什么忧愁,他怕是从未尝过愁滋味吧。
我跟他说这个典故后不久,一天,我把自己埋在沙滩里闭目养神时,老远就听见许平顺在叫我。我朝他望过去,他手里拿着什么,当他走近我,我看清他手里拿的东西后,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
我说:“许平顺,你竟然能看书了?”
他兴奋地咧着嘴,把我拉起来,指着书页中的一句道:“阿愁,是你的名字耶!”
我仔细一看,他指给我看的原是一句诗——离人心上秋。
心上秋,正是愁。
许平顺嘀咕着:“不过这前面两个字,是什么呢?”
我看着他,说:“是离人。”
他追问:“什么是离人?”
我突然就不说话了,因为我觉得这两个字和愁连在一起,似乎有些不太吉利,冥冥之中,像注定了什么。
许平顺不断催促着我,我没有办法,答他:“是离开的人。”
许平顺沉默了一下,半晌,他突然站起来,朝大海跑去。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很久之后,他游回来,一身水珠地跑到我面前,清秀的脸看上去无比委屈,他说:“阿愁,我将那本书埋在海里了,你不要离开,好不好?”
我的心里突然一片柔软,笑笑说:“你傻呀,我总会回来的呀。”
他一愣,像是认真地想了想什么,然后重新露出笑颜,重重地点头:“对呀,你总会回来的。”
这些年来,像养成了习惯,每一年离开渔村,我都会告诉他一句:“你等我。”
他就傻呵呵地笑,拼命点头。许平顺从来都是对我言听计从的,他相信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他视为箴言,他将所有信任毫无保留地给了我,甚至没有一句为什么。
那几年的时光过得飞快,我总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大到足以保护许平顺,然后,我要带他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生活的那个地方,作为他带给我的惊喜的报答。
可是很多年以后,当我长到足够大,可以保护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又无比希冀时间可以倒流,让我回到当初那个保护不了任何人的年纪。
那时候,我一无所有,却有许平顺。
后来,我拥有一切,却再没有一个许平顺。
我的妈妈希望我一生无愁,而许平顺的妈妈希望他一生平安和顺,可最终,我们都辜负了各自母亲的一番心意。
- 5
我上了重点高中后,课业繁忙,每个假期都被无数个补习班安排得满满的。
我两年没有回过渔村,我让许平顺的等待变得没有尽头。偶尔被繁重的学业压得喘不过气来时,我总会想到许平顺,仿佛闭上眼就能看见他在路的尽头等待我的样子,于是,再怎么黑暗的路我都不再害怕。
第三年的时候,我回渔村,这次举家浩浩荡荡地回去是有要事在身,爷爷身体出了问题,在爸妈的说服下,他和奶奶终于同意和我们一起回福川,享受更好的生活和医疗条件。
令我意外的是,当大巴车在村口停下时,我并未看见那个在我无数个梦中徘徊的身影,我的心里说不出地失落,四下张望了许久,期待中的那个身影并未出现。
已经走到前面的哥哥回头大叫了我一声,我回神,低下头快步跟了上去。
吃饭的时候,大家谈论起渔村。说现在全球气候日益变暖,海水一年一年吞噬着海岸,也离渔村越来越近,有专家说渔村保不了多少年了,说不定哪一天,一个浪头打过去,渔村就成为海中的废墟了,这也是爷爷奶奶下决心离开这里的主要原因。这几年,
渔村的人不断外迁,住进了政府的安置房,许平顺家也分到了一套安置房,但可恨的是,他那个远房表叔连哄带骗让许平顺签了房屋转让协议,自己拿了房款,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平顺唯有和年迈且神志不清的奶奶依然生活在渔村的小小房子里。
爷爷叹了口气说:“就前几天的事,许家老太太去海滩捡贝时摔了一跤,当时就不行了,也不知道平顺这孩子以后要怎么办。”
筷子“吧嗒”一声掉在桌上,大家沉浸在对许平顺的同情中,并未注意到我,我捡起筷子,胡乱扒了几口饭,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许平顺家的门上还贴着白色的“奠”字,我敲了敲门,过了很久也没人来应门。我倾身想贴在门上听听里面的动静,门却在此时被拉开,我一时收不住,直接贴到了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上,我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他比记忆中更加瘦弱,常年受日晒海风洗礼的肌肤黝黑,清秀的眉眼暗淡无光,看上去疲惫不堪。
许平顺低着头看着我,很久之后,他叹息着拥住我,说:“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可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脸上也不合时宜地燥热起来,在听到他这句话时,心里忽然就模糊不清地疼了一片,我的手抚上他的背,轻轻拥住他:“许平顺……”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有什么东西似乎想要冲出体内,脱口而出,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害怕,那些莫名的情绪。
军区大院的人已经渐渐搬完,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寥寥几户人家。我开始担忧起许平顺的未来,终于,我忍不住问他:“要不,你和我们去福川吧,只要有手,总能找到活,况且,你我还有个照应。”
许平顺垂眸看着我,眼神清澈,似懂非懂地别开眼。
我当他是答应了,抽了个周末,我带他去附近的城市里购买一些生活用品。我听爷爷说,许平顺的奶奶得病后就无法照顾他了,他的鞋子早已容不下他飞长的脚,脚趾冲破鞋面,滑稽地露在外面,衣服也大都不合身。军区大院的人送他的衣物总会被他送回,问其原因才晓得,原是当年我无意用一包大白兔收买了如此听我话的他后,怕他也叫别人收买去,我千叮万嘱,让他不许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东西。
那一句戏言,他信了好多年。
那是许平顺十八年来头一次离开渔村,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把头仰得老高,半晌没有动静。
我拉拉他的衣角,他指着远处高耸的建筑说:“它太高了,我看不见大海了。”
他不知道,我们现在距离大海已经很远,就算没有那些建筑,他也不可能看见。我觉得有些忧伤,这些年来,他就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所见的,只有渔村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我带着他去城里最繁华的商场,商场的人很多,对衣着简陋的许平顺投来好奇的目光,这让许平顺很不舒服。他明明比我高许多,却佝偻着背将大半个身子藏在我身后,这个举动,让我们更加成为众人的焦点,甚至有人掩唇咬耳朵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不只许平顺,连我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想快些逃离这个地方。
我看着许平顺开口的鞋,他身上洗到抽丝的衬衫,破了好几个洞的短裤,我叹了一声,将他带到楼梯的安全通道处,把几颗大白兔奶糖放到他手里,说:“许平顺,你在这里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局促不安,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
我迅速买完了东西,回去时,却发现安全通道边围满了人。我挤过人群,看见许平顺抱着脑袋缩在一角,几个中年妇女指着他大骂,言语极其难听。
我一问,才晓得在我离开的时候,几个小孩也跑到了这里玩,看见许平顺衣着破烂躲躲藏藏,又见他手里攥着的大白兔奶糖,就上前抢。许平顺死死护着,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混乱,将其中一个小孩推倒在地,头磕了老大一个包,剩下的几个小孩叫来了他们的母亲,对着许平顺又掐又骂。
路人指了指脑袋说:“一看那个男孩啊,这里就有什么问题,大约是流浪到这里的吧,唉,年纪这么小,也怪可怜的,那几个大妈也真可气,仗着这一点,可劲地欺负他,明明就是自己管不好自己的小孩,小孩没家教,这大人更没家教。”
我心情复杂地看向许平顺,他正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抬起头,看见了我。他朝我伸出手,我却鬼使神差地退了几步。
许平顺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我,似乎愣住了,悬在半空中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眼睛蒙了层水雾,像钻石一样晶莹剔透。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泪,我的胸口难受得泛酸,可我只是轻轻别开了目光。
商场的保安来协调后,那几个大妈带着孩子骂骂咧咧地离开,围观的人群也散尽,许平顺的衣服在拉扯中已经破烂不堪,只剩几块挂在身上,他趴在地上,努力去抠被大妈一脚踩扁粘在地上的奶糖。
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说:“许平顺,弄脏了,不能要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不脏的,洗一洗就行了。”
我突然难过得不行,舌根泛着苦意,我说:“不要了,我们回去了。”
他呢喃着:“可那是你给我的啊……”
我假装没有听见,拉着他的手,没有走电梯,从楼梯离开。
我们像两个逃兵,匆匆地,狼狈地回到渔村,彼此都没有言语。
那之后许平顺变得更加沉默,离开渔村的前一天,我问他:“许平顺,东西准备好了吗?明天我们就走了。”
他垂首编着一条渔网,沉默了许久,头也不抬道:“阿愁,我想留在这儿。”
我心里翻江倒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编完渔网。
他张开五指,将渔网撑起,对着阳光看了看,又侧过头对我笑:“你想我的时候,就来看我呀,我会等你。”
我知道,他在渔村里待了太久,他第一次试着走出那里,就遭到了来自他人的恶意,他恐惧害怕,他只想在他的小小世界里,安安稳稳。
很多年以后,我想,如果那时我坚决一点儿,将他带走,如今,或许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可那时的我,年纪太小,我虚荣、贪慕、敏感,在意别人的目光,和许平顺在一起接受众人揣测的目光,我觉得他让我很丢脸,而当我将他独自留在安全通道时,就已经将他推离了我的身边。
- 6
那一次离开渔村后不久,我就接到了首都一所名校的录取通知书。
那里和我生活的小城又是天壤之别,它更繁华,也更有魅力,让我想要在这座城市的中心刻上自己的名字,我要融入它,就得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我发愤读书,在学生会里大放异彩,也有了男朋友,他是我们导师的儿子,出身书香世家,谈吐优雅,气质俊逸,是许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却独独将玫瑰抛给了我。
他对我很好,大三那年,我拿到年级的唯一一个交换生名额,和他一起去了巴黎。
我不知道恋爱的感觉该是怎样,但是,对于我来说,恋爱并不像书上说的那样充满心跳与热度。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的心,就像最平静的幽潭,没有一丝起伏。
和他在一起,就像和哥哥、爸妈在一起的感觉一样。
好友说许是我们在一起久了,我便释然,心安理得地同他享受巴黎的浪漫繁华。有时候想起许平顺三个字,也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影子。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巴黎继续读书,男友在一家牙医诊所工作,半年间一切看似安好,可我们最终没有逃过分离的命运。
他说:“何愁,和你在一起这么久,我甚至感受不到你的心为我而跳。”
我的心中没有一丝难过,当月就回国在北京的一家世界级的外企找了份工作。我全年无休拼死拼活的工作态度,很快得到领导赏识。为了做一个国际项目,我熬夜几天,
终于病倒,领导给我放了长假,带薪留职,让我好好休息一下。
爸妈来北京照顾我,每天给我煲汤疗养。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提到了过世的爷爷,说他生前最放心不下的,是渔村里那个叫许平顺的孩子。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中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吹开覆在心上的灰尘,那个深埋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我才发现,他的眉眼,他眼角的痣,他嘴角弯曲的弧度,都清晰得像在昨天。
我妈说:“渔村果真如那些专家所说,一年一年在变小,你爷爷啊,身体不行,还去了渔村三次,想要接走许平顺,可他不愿意,硬说什么他和人说好,会在这等他,他要是走了,那人就找不到他了。去年的时候,来了阵台风,渔村直接就没了,听说那里现在就是一片汪洋了,谁也不知道台风来时那孩子在不在那里,咦,阿愁,你怎么哭了?”
我抱着碗,没有出声,眼泪却一直往下掉。
我知道他等的人是谁。
我以为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回去过,他早像我忘了他那样忘了我,不再等待。离开渔村的那一年,我甚至没有像过去那样告诉他“你等我”,或许从那一刻开始,我便晓得,自己不会再回去。
我没有给他承诺,让自己心安理得,可我忘了,许平顺他单纯、一根筋,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改变。
- 7
那一夜,我连夜坐飞机赶往渔村。
渔村的确和我妈说的一样,已经成为大海的一部分。我在海岸边徘徊许久,哑着嗓子哭,被曾经住在渔村的邻居发现,在我的请求下,他答应明天退潮时,开船带我故地重游。
我离开渔村时十八岁,如今我已经二十四岁,六年了,我的眼角甚至也有了淡淡的纹路。
邻居说,许平顺身手敏捷,他在已经搬空的渔村内躲躲藏藏,政府派去找他的人再多,最多只能看见他一闪而过的身影。他水性好,再没人比他更熟悉这里海岸礁石的分布,只要他想藏,没有人能找得到他。那场台风之后,政府曾出船去找过他,但是没有找到,连尸体都没有,或许被海浪卷入了深海,葬身鱼腹。
因为退潮,掩埋在大海之下的渔村露出了微微一点儿模样,那场台风已将渔村的建筑摧毁成断壁残垣,邻居开着小渔船,在其中灵敏地穿梭。
目光扫过一块露出水面的墙壁时,我突然像被十万伏特的电流击中,不能动弹,只能大喊一声:“停!停船!”
在邻居还未反应过来时,我就跳入了海中,游向那块礁石,扶着它往下潜,当我终于看清石头上的东西时,蔚蓝的海水里,我的心在顷刻间崩溃。
那一整面石头上,都是他刻的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不断重复着一句话:离人心上秋。
我颤抖着手,拂过那些已经模糊,快被海水侵蚀掉的字,泣不成声。
我是离人,是他心上的秋,心上愁。
从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带给我快乐,也从未有人让我只要想到就万般柔情涌上心头,也只有他能让我的心跳如擂鼓,可这十多年的时光,我没有一刻想过自己会和他有除了朋友外的关系,想来,在我内心深处,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他是个异类,而自己,只会和像我一样的普通人在一起。
在那水泥森林里,我舍不得灯红酒绿的繁华,舍不得将一生屈就于那个小小渔村。
我在那片被大海覆盖的废墟之上痛哭失声,撕心裂肺地大喊:“许平顺!你回来好
不好?”
我等了好久,却再也没有一个破水而出的他替我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眼泪。
一直等我的许平顺,再也不会等我。
风卷着海浪拍打着礁石,也像拍打在我的心上,那么重,像快要死去般地痛。
后来,我辞掉了北京的工作,在靠近渔村的一座小城里定居,开了家宠物医院,闲
下来的时候,就牵着我的边牧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游走。
我仍不愿相信,许平顺真的归去在深海,我依然期待,某一年某一天与他在人潮汹
涌里擦肩而过。
他可以不记得我,可以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但只要,他,平安和顺。
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