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茨维塔耶娃(组诗九首)
(2021-02-03 15:14:01)倾听茨维塔耶娃(组诗九首)
我依然是一个诗人
已经有一年了(大约)我的目光在寻找钩子……
——茨维塔耶娃
作家基金委员会:
兹申请担任即将开设的作家基金会食堂洗碗工工作,敬请接纳为荷。
你们都说我浑身肌肉硬如钢
有什么用,五十年后,我们
将长眠地下。写啊,继续写
……每个手势都要保存下来
别见面,我的感情没有分寸
我是个剥了皮的人,一碰就疼
大哥哥,书信已经等于拥抱
爱就是烧,就是女性情怀轰动
依据浑身苦恨,我辨认出他们
我男孩的胸脯不会因号啕而起伏
人透过人,更透过我,爱上生活
我渴望一步踏上千万条道路……
小伙子正当十八岁,太幸福了
我们一见面就散步十五公里
魔术!我要你变成七岁男孩
再变成六十岁老头,白璧无瑕!
急,快速对话;急,韵律刚劲
急,逼句子缩成一个孤词——
誓言发冷,剃刀边边,音节爆破
急,喜与怒;急,与十恋人断交
音清澈么,听,折断骨头的咔嚓
写,以血的光速!感慨的尖叫
我那真得心应手的音素游戏啊
节奏当然一律是发烫的暴风雨
满嘴稀饭,继续说,我拒绝挣扎
窗外有株树,多好,我拒绝年龄
洗碗水交集着泪水,我拒绝心计
天棚上有一个挂钩,我拒绝障碍
我该谢谢谁呢,拜托了,苏维埃
洗碗成为我最终的、唯一的前程
百年后的读者注定会忆起我这黑人!
她吊死前的一秒钟依然是一个诗人。
材料来源:《茨维塔耶娃:生活与创作(上、中、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永远的叛逆者:茨维塔耶娃的一生》,花城出版社,2014。
注释一:“大哥哥”,指帕斯捷尔纳克。
注释二:“黑人”是茨维塔耶娃多次提及的一个重要意象,她说过所有诗人都是黑人的话。她还说过普希金也是黑人。见其文章《我的普希金》。我以为:黑人在此不是指肤色,而是意指诗人的“地下工作”(或神秘工作)性质,再说得通俗些:诗人是没有户口的人。
2014年11月3日
像茨维塔耶娃那样写诗……
我“以秘密亢奋直视敌人”
我“因害怕而感到幸福”
我写诗只是利用了我的痛苦……
你说写信就是不叩门而入,
信纸用完了,白天开始了——
“丑角是他幸运的对手”!
那绞刑犯长着一对绞索耳
那上楼下楼人是神不是鬼
你穿什么衣服就写什么诗
可哪有时间读,年轻人好急。
好急的人怎会让人瞧不起?
“要知道献词是轮船的洗礼。”
2017年6月22日
玛丽娜,爱情比你还要苍老!
我不送给你莫斯科
送给你克里姆林宫
我要同上帝决一雌雄——
带走你,你要屏住呼吸!
“我曾向所有人乞求书信”
只是我吗?也是你;
我重任在肩少了常人神态
我有时看不清你的掌纹
命运,穷人喝酒多
寂静,悬崖迎风试探
旋梯之后,还有旋梯……
危险之后,还有危险
玛丽娜,爱情比你还要苍老!
“白雪不白,面包不妙。”
2019年11月
茨维塔耶娃忘乎所以
与其埋头读书,不如自己去生活
可为何只有书籍才使我忘乎所以?
但别对我谈论什么忘乎所以,我
会恨你,会瞬间和你断交。不过,
能忘乎所以也真不错!必须完全
情投意合!看“他在热那亚城堡,
我十一岁时在日内瓦湖畔,我们
两个都在微笑。”这忘乎所以的
瞬间啊“没有明天,也没有昨天”——
“我的想象总是跑在前面,我不
可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我对于
温柔总是那样粗暴。我忘乎所以!
会吗?会只有一个年轻男诗人受不了
我每天一封百科全书式的爱情信?
材料来源:《火焰的喷泉:茨维塔耶娃书信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第5-7页。茨维塔耶娃致马·亚·沃洛申的信。
2021年2月1日
茨维塔耶娃对阿赫马托娃说
下坡的程度也是攀登的高度
“弯腰的深度也是身高的尺度”
我一生比所有的诗人都年轻——
“年轻许多条生命”(这不对你说)
那么多的赠书,我从来不保存
唯有你的书,我要带进棺材的
你的诗啊!整个地腾飞、坠落
“你的马刺的轻轻的声响”……
多好,我和你一样,写诗
是按声音来工作的,不按意义,
《山之诗》《捕鼠者》《小伙子》……
我哪一首诗不是如此?全是!
现在我要动身了,看这室内
死气沉沉,连家具也显出敌意
抬头望天花板,预示不祥的梦
但我的乐趣还在,我就是写诗
这不,我出手一定要占上风
“以免别人把我的诗拿走!”
也以免被你烫伤,被大哥烫伤
以免啊!大自然遭到反自然。
2021年2月2日
回答
——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
鲍里斯,我不是写那种书信。
真正的书信是不涉及纸张的。
——茨维塔耶娃
你不知道我的生活,正是这个字的独特性:
生活。你永远不可能通过书信来了解。
——茨维塔耶娃
男性的友谊,排除冬季征兆的温柔。
——茨维塔耶娃
抒情诗是一次的,是一天的,就像启开幸福的时刻的抢劫。
(如果碰到你的抒情诗的波浪——你要勇敢些!)
——茨维塔耶娃
我在不停地和你说呀说,
喘着气进入你的心脏……
生命就是奔跑,像我的女儿
现在我要把你拉回我的童年——
让我再诞生一次吧,
让那孩子从特别快车上
突然扔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妈妈的手提包?
还是孩子空了的手?
“我的生活就是和你不停地说话。”
人是怎样开始的,人和人不同
有些人从两岁开始了,
有些人从八十岁才开始。
遇见你其实是遇见我,
我和你整整齐齐
手牵手,从六岁开始;
我和你整整一生
相逢就是告别。
鲍里斯,今天我想和你谈谈大海
海的内部多么令人恐怖,
“我恨耶和华,像恨所有专政,
我不喜欢大海,大海是专政。”
胆敢爱大海的渔夫和水手懂得大海
诗人在这里是微不足道的
是现金交易。
“再见了,奔放不羁的元素”
再见了,普希金!
而山——我的神!我的腿!
我的破折号,我的变,
鲍里斯,你要为此叹息……
在斜的暴雨下,而非斜的油画下
你将无穷尽地听到我的召唤——
“天才近在眼前”——
我正在和你的天才谈话。
你不许听。朝朝暮暮我在你心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我也思考英雄和广场,
还要问广场有用吗?
女人不会与工人同行,
男人永恒地与少女同行。
你再看看再猜猜我的形象吧
我年复年总是提着水桶背着米袋……
看呀!与其说我没有地方生活,
不如说我是一个没有生活的人
我只是摊上了命运……
我的诗是致一百年后的你
“你在一百年前没有死去,
这不是我的过错。”
你是密码(不是魔法,
魔法师是纳博科夫)
你真的像沙皇那样无法破译。
你真的有人注意到了吗?
你善于在人间生活吧。
不善于在人间生活的是我。
我有一种感觉,我要死了
太暴露了,太破罐破摔了
就像临死前写最后的一封信
时间会忘掉一切,我不关心。
时间其实是一个很小的痛苦。
我的大哥哥,你知道吗
这世界最后剩下的不是神甫,
也不是诗人,是你肉感的手
——它递过来的力量!
红火、蓝火、白火,纯洁的黑火
爱情、爱情;力量、力量!
“不是你为我发现了美洲!”
而是我厌倦了去远方。
“我和你在生活中能做些什么呢?
要不然我们去见里尔克。”
寒意呀!由他还是由你吹向我……
我不相信那寒意!我相信
你我之间注定会有一股穿堂风——
“红色的树冠!——这是什么?
——是青春的枝桠(不朽)。”
找一个词,找一个词。
把它标出来——!
一首诗到一首诗很短,
一个伤口到一个伤口很长——
“我闭上自己的眼睛,
进入你的眼睛。”
回答,不是晚了一百年,
是提前了一百年。
材料来源:《火焰的喷泉:茨维塔耶娃书信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第34-110页。茨维塔耶娃致帕斯捷尔纳克的信。
2021年2月2日
神啊,为了这幸福宽恕我吧
——玛丽娜致康·博·罗泽维奇
星期一夜半三点钟,心爱的,
通过你,我发现了我身体里
隐藏的好的一面,坏的一面
也昭然若揭,当然,爱和恨,
我毫不含糊,我从此分得清楚。
在相遇之前,我们是活人吗?
开始了,你的微笑,你的生命
我死亡的救星,我生活的救星
我的催眠曲,什么样的嘴贴着嘴
神啊,为了这幸福宽恕我吧。
不需要了解,诗人直接征服——
不回忆,不记住,但你的手!
“回忆吧,你的手放在我的乳房上,
——回忆吧。嘴唇接触了乳房……”
2021年2月2日
巴黎来信
——茨维塔耶娃给安娜·安东诺夫娜的信
这里是潦草,那里是整洁,
布拉格还是巴黎——并不重要。
——茨维塔耶娃
告别捷克来到巴黎已一月有余,
也说不上什么遗憾,有时我也愉快地
回忆往事,我,一个从小爱恋
拿破仑的女孩,十六岁那年
曾独自去过巴黎,不过这好像是
一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想来……
如今看来,巴黎好可怕,我住的地方
没有树,连灌木都没有,到处是
黑浓烟,大卡车轰隆响,河沟发臭。
有个公园又太远,走路去要四十分钟。
亲爱的安娜·安东诺夫娜,
半年了,我安顿下来了吗?照旧,
每次写信都要麻烦你,这里又有些
重要的请求,我留下的大筐有好多东西
(书信、笔记本、儿子的襁褓……)
它们将一并转送你家,望为我保存;
筐中底部有一本棕色厚书,德文原版
《最美古典神话》。我写诗急需,
请立即按印刷品挂号寄我,
千万别走行李,那慢得很……
来到巴黎依旧一贫如洗,没有尽头
我们家吃什么东西,说出来吓您一跳
除了马肉,还是马肉,而且不是
真正的马肉,是“吃它最便宜的部位
——马心、马肝和马肾等等”。
而最难堪的是我没有衣服穿,
我一身烂衣服,我出不了门,
但人们却到处说我不见人是高傲。
高傲?洗洗刷刷、缝缝补补,
买菜做饭,一星期去四次市场。
转眼又是一年,我给您写了多少信……
你知道吗,里尔克竟然写了论蒲宁
的《米佳的爱情》。蒲宁算什么,
他不过是个给报纸投稿的笑话人……
另告:我写完了给里尔克的信
——一首长诗《新年问候》。
死亡正此起彼伏地激励着我——
三星期内我身边连死了三个人……
恶总纠缠我,人又使我变得残酷
但唯有您能将我变得善良。
2021年2月3日
生命飞翔信
要知道给您写信的是老年的我,
也是年轻的我——那个二十年前的我,
好像是这二十年根本不曾有过!
——茨维塔耶娃
儿子,原谅我,再下去会更糟。
我病得很重,我已经不是我了。
我陷入绝境,无法再活下去了。
——茨维塔耶娃
1941年8月31日
怎么会追求来世,我从不!
一个人尘世的命运才是值得的、
令人时时刻刻激动不已的。
女人看着,作家写作……
如果我再活一次,做什么?
难道我还是当科学盲?
“我的‘科技’只限于手表和火车。”
但“我也像一个男孩儿,
脖子上戴着念珠。”
高尔基,我喜欢;蒲宁,我讨厌
就这样我接近人,又推开人。
爱是一个什么问题——
爱就是写信,不爱就是还信。
“在爱的伟大或崇高的卑鄙之中”
“我不喜欢爱,也不尊重爱”
——这是我对爱的回答,
对青春和天赋的回答,
听!“爱情仇恨诗人”。
眉头的皱纹,我们三人一样,
条条愁思都诞生于童年。
“床铺:后背;书桌:肘臂。”
克制不是折磨,是折磨的变态。
“世界还非常年轻。
一切都应当发生——为了你能到来。”
“我的信应当飞去——是的!
假如不能飞,——那么最好还是
结结巴巴地说,磕磕绊绊地走。”
十一世纪有个女人说了什么?
“痛苦是一个真正的字,
痛苦是一个善良的字,
痛苦是一个慈悲的字。”
今天有个男人说了什么?
痛苦是一个尴尬的字,
痛苦是一个害羞的字,
痛苦是一个愤怒的字。
是的,生命开始了,永远结束了。
2021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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