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爱玲的微电影（10首）

 

 

 

对话：小团圆

一

 

邵之雍说“你脸上有神的光。”

善于低头的九莉说“我皮肤油。”

他又说“你眉毛很高。”

她心想“你的眼睛倒是非常亮。”

 

和平运动里张恨水的书好看吗？

那就让我们在昏昏灯火中重逢。

记忆中断“乳房太尖，像假的”

好色死去，好色的美活着。

 

二

 

完美者是那下班回家的人吗

革命者却一再地从室内走出去……

前面是商场、火车站、码头……

那永不停止的都市和人的潮汐

 

流连风景的人为认识爱的风景

来到一株不知名的古老大树下

他要学1914年夏天的里尔克

仰望天空，卧在花丛里……

 

 

2010年10月16日

 

 

永嘉，1946

——给张爱玲

 

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

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

——谢灵运《游南亭》

 

委屈含着长恨，但亦忘得飞快

看“我们的旅行是一路吃过去的，

如同春蚕食叶……”在永嘉

乱山赤红、草木惨绿

小小的县党部安静若寺院

一坛酱油的气味欲上人衣来

 

对不起，我有点恍惚，我不仅在

妖艳的国旗下吃了一顿晚饭

我也想起了前两天看见的景色：

“完全失去了毛的猪脸，

整个地露出来，竟是笑嘻嘻的。”

而鸡并非走得那么提心吊胆。

 

“斤——公——斤——公”

又是什么声音？什么狮子舞？

明天是元宵，“那是中国人

全民族的梦”，我要看……

至少我对自己看得很清楚

我看上去是累了，不是老了

 

 

2011年5月1日

 

 

猪头或与张爱玲对话

 

猪头从滚水中冒出来。

张爱玲说：

它毛发蓬松松的，

像个洗了澡的小孩子。

 

而我却说：

它是老还小的佛陀呢

只是眼睛更小些。

 

“猪头割下来，嘴里给它衔着

自己的小尾巴。”

张爱玲心里很怜惜。

 

为什么它会这样呢？

哦，原来那猪头也可以衔着梨

苹果、蕃茄或香蕉……

——我想。

 

 

2011年5月2日

 

 

异乡记：问答张爱玲

——赠李商雨

 

忆昔年我曾在永嘉县党部住过一宿

那房子静静地浸在晕晕的夕光里，

柜台上的物资真堆积如山呢：

木耳、粉丝、笋干、年糕……

 

一切都是慢的，兰成！连政府

到此，亦只能悄悄做一份人家。

不是吗？你早已预见了——

马滑霜浓。剩下的仅让我来说：

 

未晚先投宿，她从楼窗口看见

石库门天井里一角斜阳，一个

豆腐担子挑进来。里面出来一个

年轻的职员，穿长袍，手里

拿着个小秤，揭开抹布，称起

豆腐来，一副当家过日子的样子。

 

我到底害怕什么呢？怕火车站？

怕油腻的抹布？油腻的桌面？

怕油腻的饭碗泡上来的黑茶？

怕他那张永远油腻的黄脸？

 

随后是凄清的寒夜，簇新的棉被；

是头戴小钢盔且不知疲倦的破晓。

没有沉沦。哦，对了：在漆园，

我们偶寄一微官，婆娑数株树。

 

 

2011年8月21日

 

 

重庆的汤并致张爱玲

 

一

 

少年时，牛尾汤宜于重庆而非牛鞭，

某户人家欢喜在立夏前吃一碗鸡汤。

有个青年每逢冬天爱在解放碑长跑，

他人品寡淡恨肉，钟情于老豆腐汤。

而今，人人在冬灯下满怀一颗春心，

重庆的晚年忙中有静，只喝老鸭汤。

 

二

 

吾国自古就“布衾多年冷似铁”吗？

衣服脏到了极端也就有了一种明亮。

纵便某个垂死的女人冷白似大蜘蛛。

纵便男孩们都像一块块病态的猪油。

张爱玲说起来多么铭心刻骨，但并非

我们每一个人都害怕血与肉的人生。

 

 

2012年12月31日

 

 

张爱玲在上海，1943

 

有1943年的金锁记

就有紫榆百龄小圆桌

就有猪油烧鱼的韵味

就有喝不尽的红茶水

 

天阴阴，无言也无思

衣服疲乏，人在过冬

可谁都无须捏一把汗

孟小冬也是团练义和

 

看，上海，空虚好大

你就吃很多糖醋排骨

你就打开电台听声音

你就不停地走来走去

你就坐上暖和的马桶

便秘？一或者两小时。

 

 

注释一：《金锁记》是张爱玲的小说，写于1943年10月。说句题外话，我并不喜欢此篇“政治正确”的小说。

 

 

2013年1月2日

 

 

观花一路，在永嘉

（因读张爱玲《异乡记》而写）

 

鱼尾怎么变红啦，因为摆动

但我更喜欢说是由于劳动。

水怎么不兴波澜，因为倦懒

但我不愿说什么无风哪来浪。

观花一路，古骑气，今车气

为何穷探极览，风景深得很

为何剖蚌得珠，海底黑得很

慢，天资高的人是个饕餮人

他吃甲鱼汤为了补精，闻麝香

为防春闲。枣膏使人昏沉呀

还好，我们有香菇姜酒纱面……

美在永嘉（怪在永嘉）礼失

求诸野不如求一挑豆腐担子

这少年使我想起一种蜜饯乳鼠

一种细眉细眼的张爱玲光景

这雁荡多情应笑我观察天下——

猪磕头，猫作揖，狗腿麻痹……

 

 

注释一：“使我想起一种蜜饯乳鼠”，见张爱玲《异乡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10页。

 

 

2015年2月26日

 

 

关于张爱玲的微电影（三个片段）

 

沪上义薄晚秋天，寂寞裁衣后，宜于我出场

真好啊，镜头正紧跟我步入图书馆的小楼

我暗自打量我的样子：我要坦露坏的一面，

对好人；对坏人，我又天然流露好的一面。

吝啬和舍得都是我，我不爱孩子只爱老人？

 

多少东西令我厌恶，伤兵、罗汉、抹桌布……

我喜欢的东西则更多，浓茶、口红、汽油味……

对于人生，我已在永嘉识得：县党部的豆腐，

脸盆架下的酱油，大方格小方格编成的篾篓……

“牛！我是维桢！”对这一切我都有一种依恋

 

是罐头食品硬化了我的血管？洛杉矶幻觉！

惊骇南京！“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

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那温州城仍像含有珠宝在放光吗？兰成

而尸体可怕，梦为鱼，化为鸟，又何乐如之

 

 

注释一：“牛！我是维桢！”见张爱玲《异乡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97页。

注释二：“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见胡兰成《今生今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第165页。

 

 

2015年3月21日

 

 

两种美

 

一

 

爱玲，民国之美在永嘉一担豆腐里吗？

我想，也在一句无名氏的古诗里——

你听：“县古槐阴细，官清马骨高。”

可又有人说，马上人肥，树下人瘦。

 

（普天下做官就是荣誉，就能骑在马上

乘肥马，衣轻裘。马上谁家白面郎？）

 

二

 

弥天之云起于肤寸，山巅晴空下有个

峨眉计划——共和国之美在三线建设！

黎明回忆了：怎么，土木工程师要抒情？

柴油拖拉机正轰开佛光穿越校园水泥地。

 

（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卞之琳！

踢过了山头见平川，从冬天踢出来春天）

 

 

注释一：劈头第一行说民国之美来自一担豆腐，请读者参见张爱玲《异乡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第92页，最后一段。顺便说一句：此诗两种美，第一部分的美是张爱玲式的美。第二部分的美是卞之琳式的美。

注释二：“县古槐阴细，官清马骨高。”也有人认为另有一个版本，出自欧阳修《六一诗话》：“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

注释三：“做官就是荣誉，就能骑在马上”见陆忆敏诗《沙堡》。

注释四：“乘肥马，衣轻裘。”出自《论语》。“马上谁家白面郎”，见杜甫诗《少年行》。

注释五：“三线建设”，指的是一场从1964年开始，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在中国内地省份进行的一场以备战备荒为目的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电力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三线地区是一个军事地理概念，包括中国中西部地区的13个省、自治区。其核心地区在中国西北地区（包括现在的陕西、甘肃、宁夏和青海）和中国西南地区（包括现在的四川、重庆、云南、贵州）。其开始的背景是越南战争的升级和美国在中国东南沿海的军事攻势，以及中苏交恶和两国间的小规模武装冲突。（来源维基百科）正是在以上背景下，1971年，西南交通大学从河北唐山迁往了四川峨眉山。

注释六：“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是当时“三线建设”的重要口号。

注释七：“踢过了山头见平川，从冬天踢出来春天”，见卞之琳诗《从冬天到春天》。

 

 

2015年3月31日

 

 

赤地之恋

 

“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

——张爱玲《赤地之恋》，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第95页。

 

北方的往昔

历经了多少神奇，

天空到底是不是空的？

那倒吊起来的地主婆

倒显得年轻，脸上在笑……

什么使她变得超脱了？

一颗倒挂下来的头，

微风吹过她肥粽子的尸体。

 

看完“吊半边猪”

终来到让人平静的田野

突然黄娟拉了下刘荃的手：

“看那是什么？辗地滚子？”

那布条上黏着些东西

不成片又不成缕，

那大概是地主韩廷榜的皮肤

还有他那扯烂的红鲜鲜的肠子……

 

 

说明：本诗材料来自张爱玲小说《赤地之恋》，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2001，第94-100页。

 

 

2020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