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涓细流忆张枣
(2020-03-08 05:34:31)涓涓细流忆张枣
一、随笔
歌乐山下四川外语学院校园内,我们曾见过的那株1984年秋夜的幼树,在你死后仍继续活着……
真不巧,我是1983年9月初的一天遇见你的,当时你书刚读完,欲入眠……正午,重庆烈士墓四川外语学院,乌云低压,秋雨沦落,整个学校同时进入了午休时间……真不巧,你偏爱的叶芝也已睡去,幽暗的欧洲,明亮的森林,在哪里呀?好像就在歌乐山中。我很快就要去西南农学院。
那来自波斯的安息香树亦呼辟邪,树长青,二月开黄花;我想到张枣《何人斯》——写于1984年秋冬之际,重庆歌乐山下——中一句诗:“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
长夜里,晴空下,镜中——他22岁,就被选为21世纪最后一天的谢幕人。我曾在一首诗中这样写到。
“镜子,镜子从不停止工作,甚至在无人照它的时候”(W.Szymborska)。是这样吗?椅子在无人坐它的时候,停止了工作吗?当我说椅子在休息,那意思也是要说镜子在休息。无风之树在休息。世界在休息。它们都没有工作。但椅子已神秘地坐进了冬天,张枣在德国写出了它(见张枣的诗《椅子坐进冬天……》)。
党是庾信赋里的镜子:“镜乃照胆照心,难逢难值。”(胡兰成《今生今世》(下),天地图书,2013,第163页)
“里尔克始终是一位镜中诗人:在艺术的镜子中观照自我的影像……”(《里尔克:一个诗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第651页)张枣同样更是“一位镜中诗人”。推而广之,所有诗人都是“镜中诗人”。譬如博尔赫斯,一生写镜子无数,他理所当然是一个世界级的“镜中诗人”。
说来真是神秘,张枣在临近二十二岁时写出《镜中》,成为古今中外最年轻的“镜中诗人”。至于“生涯在镜中”的唐朝诗人李益,我还将在后面的诗歌《忆江南:给张枣》中谈到。
刚一读到舒丹丹翻译的米沃什一首诗《1880年重返克拉科夫》最后二句“ 获得?失去?又有何不同,如果这个世界终会将我们遗忘。”耳畔就响起了张枣生前某次电话中的声音,他当时正与我谈论着某个人——“ He is an obtainer. I am a loser. ”是的,这一点我经常说,怀念一个人就是怀念一个人的声音。
接着,我感到了你(还有画家张奇开)有一种在异国寻找桃花源的悲哀……一百年的桃花源……够吗?桃花源——“哪儿我能再找到你”(见张枣诗《桃花园》)?
毕业于图宾根大学的诗学博士苏桑娜(Susanne Goesse)论张枣:
突然,你爆发出笑声。……这是德国的一个特产:森林散步。你在路上不停地说话,点燃一支支的烟。就这样走啊走啊,没有目的,也没有思想,回环往复。……十月,我没有发疯。你又失去了平衡。中心是这样快就失去了。来去折腾,抽烟,享受是短暂的安静点。……你的耐心和牺牲精神,带着一点南方。……你将语词从这颗星星扔到另一颗星星,你在词语的链线上舞蹈,你在恐惧上舞蹈,你在切割上舞蹈。你在自己的轴心上转动,你在自己的中心转动,我听到了你的笑声:方向不可确定,是你的天堂方向。我奇怪的肺,像孔雀开屏。你在南方画了一条从星星到星星的线,你画了一只孔雀。南方的星座,你的南方。孔雀的星座带着变幻无常的星星,不断变换的星星。那将令你喜欢。它们会随心所欲变换自己的光线。没有规律,不可测量。我听到了你的笑声。……(《风的玫瑰——致张枣》苏桑娜·葛塞著,芮虎译,见《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我再次听到Susanne来自南德的声音,“它们将你带回夏天,南方的回忆之中。”是的,到那时,无论西东,你点铁可以成金,张口便是大海,鸡犬也会升天。
巧得很,有一天起床三小时后,我就读到契诃夫的一句名言:“俄国人要过了半夜才能进行真正的、推心置腹的谈话。”我看中国人也差不多是这样。难道不是吗?中国式的谈心从来都是发生在夜半三更的。这正是“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古乐府《西门行》)只可惜不论是你还是我,都不能活在这美好的时光了,我们彻夜长谈的岁月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在北碚西南师范大学校园内的“绝对之夜”(见《今天》2010年第2期,夏季号,总第89期,张枣纪念专辑图片说明)早在三十五年前就结束了,后来它去了哪里……
孔雀!多么惊人!孔雀在雷声中怀孕,它叫起来像婴儿在哭……它让我想起我们各自的童年:幼时我们总要养些东西吧,譬如1968年,我就养过蚕、小鸡、洋虫、热带鱼。那时,日光灯下的蚕儿胖得发亮乌青。小鸡三只,安睡于黑夜楼道里的背筐。闪烁暗红的洋虫,在玻璃瓶里打通了枣子的隔墙。热带鱼,水中的珠宝,孔雀的彩翼呀!
你喜欢的美国诗人史蒂文斯(1879-1955)将听到孔雀的叫声,他将感到恐惧。
后来,我观察过神秘莫测的孔雀:注意,孔雀专啄鲜艳者,切莫穿彩衣在它面前走。注意,孔雀与蛇性交后,其血最毒,可当场杀人。注意,孔雀病了懒开屏,就喂它良药——铁水。孔雀在越南甚至可以当老师。在印度可以建立一个王朝!
2010年3月8日,吾友张枣死于饮酒之“孔雀肺”……“孔雀肺”(一个有关疾病的隐喻)是张枣在诗歌中一个神秘的创造(最早出现在他写的《卡夫卡致菲丽丝》这首十四行组诗里的第一首“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而创造一种风格就是创造一种疾病法则。譬如当“梅毒”创造了梅兰芳,“鱼口”创造了余叔岩,“白带”创造了白牡丹,“伤寒”创造了韩世昌。……“孔雀肺”创造了张枣。
前读“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今读“肺病不饮酒,眼昏不读书。”(白居易《闲居》)后又读到一连串白乐天病肺诗,随手再录来几行:
肺伤自怕酒,心健尚夸诗。
病肺惭杯满,衰颜忌镜明。
闲游日久心情倦,痛饮年深肺损伤。
眼昏久被书料理,肺渴多因酒损伤。
……
话包子易得肺病。极度渴望得到赞美的人也易得肺病。谁说的?我想不起来了。但下面这句话我倒是记得,契诃夫曾经对一个老是担心生病的神经质的妇女说过:“我看,一个人只要肺好,他就没事。”
心怀年轻的预感,她说“别抽烟,千万别抽……用心去感觉青春的活力。”多年后,她的床头还放着你的书信;当年她从北大来,在巴黎读下去……
巴黎,有些狗儿在跑,很少苍蝇在飞,许多蒲宁式绝望的艳遇,你享受过这些艳遇,也享受过这些悲哀。在你最后的晚年,你们甚至计划在巴黎买下一个小公寓……
我又想到1984年早春,你,一个轻逸的chainsmoker(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者)。依旧是1984年前后,记得良友牌香烟曾大行其道,你当时酷爱吸这个牌子,价格两元左右。等等,让我再想想,对了,是1985年早春,此去经年,那些事都不记得了,唯记得有一件事:在重庆上清寺,我们抽良友香烟。
三十二年后的2016年11月2日,我在《夏天闹呀》这首诗中写到这个牌子的香烟以及我们狂抽这种香烟的情形:
一种西南销魂,良友香烟
的味道,我们的青年时代……
初写诗者走在道路的左边。
意犹未尽,再写一份香烟往事(提纲):
一日在网上浏览,突遇7788烟标收藏网,看到好多烟盒的竞拍价,如黄金叶香烟盒起拍价10元,红炮台为70元,劲松为5元……
而嘉陵江牌,我下乡当“知青”时最爱抽的香烟,当时售价1角2分,如今它的烟盒拍卖价知多少?且看中国收藏热线所提供的行情:品相:9品,数量:1件,价格:200.00,运费:EMS22元,快递15元,挂号信5元,挂刷5元,可直接订购。
以上情形,让我怀念起一些1970年代的香烟牌子及其价格,经济,8分钱一盒;劲松,1角5分一盒;嘉陵江,1角2分一盒。如下红炮台至遵义的价格待查(或望知情人如诗人杨典等补充):红炮台,黄金叶,光荣,朝阳桥,飞马,大重九,恒大,红双喜,牡丹,大前门,中华,凤凰,白金龙,遵义。丰收(1978-1982,我在广州主要所抽香烟,价格2角左右),良友!吾友张枣当时酷爱吸的香烟啊,“真是香!”你说过。
三城分别如下:贵阳,凉风习习,山水寂寂,崇拜西方的狂人总是出在这里。长沙有古风,湘江之阴,大橘树焉,流霞杯泛曙光红,化蝶人变化鹤人。成都呢,小巧玲珑,夫妻肺片……爱搞装修的摄影男人总是最不自然。三城之中,重点看长沙。
Respectively(各自),每当我看见这个词——今晨(2013年7月21日)我又偶然在一本书中碰到了这个词——我就会想到1984年5月的一个下午,和张枣在重庆四川外语学院他的学生宿舍里,他边和我说话,边在几分钟内就写完一封正式英文书信的情景。
年轻的张枣走在歌乐山的斜坡上,生活还长得很,仿佛有一亿年等他去走。让我再一次沉入那一段斜坡吧!在重庆歌乐山最美的那段斜坡上,我总是想起法国诗人瓦雷里那年轻命运女神式的纯粹斜坡;想起古巴县那些寂静的农舍,小青烟式的穿堂风从梨子树叶间吹过;吹过了多少风?不歇地在吹……它吹着1960年代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吹着两个年轻诗人的身体,吹着我们如此热爱的幻觉——迎向斜坡之风。
斜坡的美很难被发现,但还是一代又一代,总会有几个诗人神秘地写到它,我就无数次地写到它。而一说到斜坡,我也会想到年轻时代的张枣,那时我总和他沿着歌乐山或北碚的斜坡进行无休无止的散步……
雨中的步行者,焕发的斜坡
……
——柏桦《我歌唱生长的骨头》
之后,便忘了吧
我们走过的斜坡还在那里
——柏桦《忆江南——给张枣》
感觉即呼吸,永恒恰之于一秒
之于北碚早春阴天的一个上午
之于西师夜色下那道斜坡吐露!
……
——柏桦《乡愁》
天空幼年时多么漫长,在南方,
重庆斜坡具有专家般的专心
……
——柏桦《问答李医生》
春天的苹果树下,山峰的白雪下
有一个蓝色国家带来斜坡的远思——
——柏桦《爱在说话》
后来,我于2017年初春去了新加坡,一到达南洋理工大学的校园,我就第一时间感到了那命运的斜坡,令人感怀的生命的斜坡!斜坡在校园里起伏,美丽极了!突然,三句诗静静地逸出:
平缓的斜坡、草地及雨树……
井里天空小,杯里天更小
南洋三刻钟,河汉小不小?
而在我的另一本书《白小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第328页)中,我对重庆的斜坡依旧念念不忘:“三百年后,嘉陵江大桥还在不在,他不知道;枣子岚垭的斜坡还在不在,他也不知道。”
2020年1月10日星期五,我甚至在李立扬的《脱衣》里读到了一句诗:“死亡的偏见,我们生命中每一分钟的斜坡。”
在中国,哪个地区的人最喜欢走路,重庆人;春夏秋冬,无论老幼男女,他们就这么一天到晚走着,他们走,不是因为流连光景,而是性急,急什么?鬼知道。
在俄国呢,还用说吗,当然是彼得堡人最爱走路(有关此这节,可参见布罗茨基《小于一》,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第72-73页)。顺便说一句:茨维塔耶娃也是一个动辄喜欢走路的人,她也是一个性急的人。1916年3月的一个夜晚,她和曼德尔施塔姆在莫斯科红场散步:
夜晚打从钟楼走过,
广场催促我们急行。
……
——茨维塔耶娃《莫斯科吟》
性急的人不爱坐车反爱走路,这是一个铁律。吴世平爱走路,他也急得很……还有张枣那德国式的散步……你还记得重庆缙云山下,歌乐山中吗?1984年早春,我们的友谊就从这个德国特产——森林散步——开始了。
张枣年轻时最爱的运动就是不停地散步,他要么独自一人,要么邀约一位朋友做长时间的散步。他的这种散步从长沙直到重庆,后来又延续到德国,并加入了德国式森林散步。这种散步导致他写出许多诗歌,其中就有一首名篇《在森林中》。
再后来,张枣生前还在北京走过,常陪同他实行这种德国式散步的人是他晚年的学生颜炼军博士。有关“散步”的更多谈论,有兴趣的读者可去读我的专文随笔《散步》(柏桦著《蜡灯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第158-160页)及我写的多首散步诗。
近日(好像是2012年春)上系列录像课程,收尾时,专辟一讲,题目为:诗歌之轻——以张枣《镜中》和杨键《故乡》为例。此讲座开篇就以尼采的“轻盈论”定下基调:“轻盈是我美学理论的第一原则”(尼采语,出处一时找不到了,待查)。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特别记下备忘。顺便说一句:为准备此讲座,我还偶然重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上最轻逸的诗——《书事》(王维),现抄录如下: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我一读到“我的全部是一只水果”(纳博科夫),我就立刻想起了张枣写下的系列水果:《苹果树林》,“我病中的水果”(《秋天的戏剧》),“半只剥了皮的甘橙”(《风向标》),“樱桃核”(《祖国丛书》),“一只醉醺醺的猕猴桃”(《地铁竖琴》),“红苹果”(《空白练习曲》),“几只梨儿”(《云》),“几颗话梅核儿”(《大地之歌》),“剥橙子”(《高窗》),“经典的橘子沉吟着”(《断章》第7首),“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跟茨维塔耶娃对话》第八首)等等。一定还有一只烤熟了的橘子或报废了的橘子(这是他平常爱说的话),但我翻遍张枣的诗集都没有找到;再等等,我不觉要惊叹:死真长,那枚橘子在哪里呀?终于“另一封信打开/你熟睡如橘”(张枣《哀歌》)。
他那时还没有谈及橘子,也没有写到橘子。在我记忆中,张枣第一次对我谈论诗意的橘子是1988年1月某一天中午,当时我们正坐公共汽车途经重庆上清寺。
冬天,既有丰满的橘子,宜于烤着吃;也有干瘪的小橘子,宜于放在桌上看。好像他对我谈起了这一节。
橘子宜于梁朝,因梁朝是红的;也宜于唐朝,因唐朝黄得华丽。橘子当然最宜于张枣的诗,灯光下的红橘自有一种青春的好意。橘子使你平静(柚子使脸年轻。苹果——减肥)吧……
湖南是橘的故乡——“洞庭之阴,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见李朝威《柳毅传》)但也有人认为,山中橘,唯有徽州的好看。你觉得呢?而我一读到“人家橘柚间”,我就会想到徽州一户人家的住房。想到杜荀鹤的一句诗:“有园多种橘”。
一行禅师在谈论《萨婆诃》时也说到橘子,这些说法也使我想起张枣:
昨天,在我们的静修活动中,我们举行了一个橘子会。每个人发了一只橘子。我们把它放在手掌上,注视着它,正念呼吸,橘子就会慢慢地变得真切起来。……
我们开始专心地剥橘子,闻它的清香。我们小心地取下每一瓣橘子,把它放在舌头上,我们能够感觉到这是一只真正的橘子。我们在完全的觉照状态下吃每一瓣橘子,直到吃完一整只。这样吃橘子是很重要的,因为橘子和吃橘子的人都变得真切起来了。
风中的橘子,森林中的课本……橘子还要继续找吗……直到2019年3月,我写《偶遇琐记》时,又一次说出了橘子:
橘子真实,
因为吃它的人专心。
不专心吃橘子,
橘子就是假的。
橘子是真的,
吃它的人也是真的。
何谓年复一年?何谓全凭感觉?人手是旧的,而橘子是猩红的。而岁寒橘胜腊梅花。有关橘子,由于张枣喜爱,在此稍作扩展,多说一些:
橘之谱系遥遥,可追至宋代韩彦直《橘录》。种橘忌用猪粪。冬时,以河泥拌狗粪壅其根,也以稻草裹其干(避寒,闽粤之地除外)。遇旱,以米泔水浇淋,根下埋死鼠。藏橘于绿豆内,至夏不坏;若入米,尤其入糯米,即刻烂掉。好橘多多,不记了(其实一字未记),这里,单写一个最下品——油橘——示众。
橘子,连英国生物化学家和科学史学家李约瑟也注意到了,他在《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六卷第一册里有专门的谈论,他发现橘子这种水果最早在《书经》里有提到,起源于公元前八百年左右。“我们可以十分肯定地说,这些橘树的家乡与生长地是在喜马拉雅山的东麓及南麓。这个事实可从中国种植橘树的地区、有多少流传的种类,以及从中国文学作品里非常非常早提到橘树而得出。”
日复一日,人们照常吃橘子。可在世界末日,男人吃橘子却有些不同了?且让我们来看一个巴西诗人内托(João Cabral de Melo Neto,1920-1999)怎么说的:
在一个忧郁的世界末日
男人们读着报纸。
男人们对吃橘子无动于衷
它们像太阳一般鲜艳。
而你曾短暂喜欢过的诗人聂鲁达也发出过这样的疑问:“橘子如何分割橘树上的阳光?听,另一个南美诗人,他来自墨西哥,他说:
一天,
闪光的橘子,分成二十四瓣,
将它们贯穿的是同一种黄色的甘甜!
——帕斯《狂暴的季节》
日常的平凡的橘子,我突然想起了在某本书里读到过的一则有趣的对话,说的是1922年某一天发生在上海浦江饭店的事,有个上海老妈子来给一位美国小姐做按摩,她一进房间,眼睛就盯上了桌子上的一盘水果。
“小姐要吃橘子吗?”老妈子问。
“现在不要,谢谢。你想吃橘子吗?”小姐回答道。
“老妈子很喜欢吃橘子。没关系。小姐这一直都有橘子。从来不给老妈子。老妈子就是看看。没关系。不可以这样,小姐不可以说老妈子想要吃橘子。”
今天午餐没有橘子,我发现桌子上有两盘苏帮菜,很有形式感。在此,我要特别为喜欢美食的张枣指出来:一盘鱼,鱼嘴残忍;二盘鳝,鳝丝优雅。而重庆裔的德国画家张奇开却说他更喜欢湘菜。
我听到了聂鲁达的声音:“或者你手中捧着的一堆橘子”——“再会啦,手表或橘子的每一道光芒。”
橘树园——这三个字——真好看(古人好橘:屈原作《橘颂》,东坡喜种橘),尤其在一个干净冷清的钢铁厂见到。2014年2月我还写了一首诗《小学》,其中这样写到橘树:
重庆钢铁厂的星期天多么清洁!
劳动悠悠,橘树悠悠,风悠悠
精致橘子,逸乐橘子,发条橘子……“艳紫凌朱,飞黄妒白”……土要土得掉渣,洋要洋得夺目。橘子的细丝闪光,时间的红与白!
儿女灯前事,能消几两命?碧山无事人,手种小红橘。由橘子树,我想到阴天下的树并非都好看,棕榈就难看;阴天下什么树最好看呢?橘树之外是松树。
天有清明,地有坟场。蚌有珠泪,人有眼泪。路边两高坟,伯牙与庄周;走来两女人,豹纹与橘红!
1997年,11月的一个上午,张枣和张枣的大儿子张灯与我和画家张奇开相逢于图宾根山间一个小火车站,接着是游历和晚间朗诵,接着是第二天匆匆的告别。这次一天一夜的会面立刻就成为了我们的往昔和回忆……也有一件趣事,我当时颇为一只不太好用的鞋带焦虑,而张枣很轻松随性地就从商店里一双鞋上取了一副鞋带递给我。生活就是这样平常、简单、如意,我们都感到了快乐。
这一天,我在德国图宾根城内还见到如下情景:一个疯子演讲,一个学生喝水,一对老苏维埃人在深秋的图宾根街上没有沉默……那俄国男人在市政厅的屋檐下拉着单调忧伤的手风琴,那俄国女人在歌唱,她抒情的声音被南德深秋的天气环绕。张奇开送上一枚五元硬币。
补记一句:这一对演唱者身边除了三个中国人(我、张枣、张奇开)以外,便无任何人了。
再补记一首曼德尔斯塔姆的诗《手风琴》(汪剑钊译):
手风琴,悠长的咏叹调
哀怨的歌声,废话——
恰似丑陋的幽灵
在惊扰秋天的树荫。
为了让那支歌曲顷刻
晃动起静止河水的懒惰,
请以朦胧的音乐
去笼罩感伤的波浪。
多么平常的一个白昼!
多么不可能的灵感——
脑子有根针,我徘徊如影子。
作为解脱,我多么希望
向磨刀工的燧石致敬:
流浪者——我,喜欢运动……
分类随手开始:胡须——先知,佛陀——无须,苹果树——西方,苹果树——张枣,梨花——中国,梨花——白居易,大海——西方,观沧海——中国。而其中苹果,苹果树是张枣早期喜爱的水果,他在1984年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苹果树林》。“离光丽景,神英春裕”的苹果树林还在吗?正午还在,那修长的刀片去了哪里?2010年春,人间依旧,梅花刚谢了,燕子从南德的黑森林起飞——
燕子的样子其实很丑,但它飞起来就是所有飞鸟中最美的。雨燕为什么偏爱住在教堂、农舍或军营?顺便一问。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开篇《韶华胜极·桃花》里说:“……我在人世亦好像那燕子。”不知为何,我每一读到此句,想到的都绝非兰成先生自己的形象,而尽是吾友张枣年轻时在重庆的模样。另外,张枣在诗中非常爱写到燕子,燕子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他《老师》这首诗中:
当燕子深入燕子,
当舞蹈在我心田初夏般发痛,
我要脱下鞋,提着灯,
跟你一道,老师
跟你一道珍藏在风暴的正中。
——张枣《老师》
他甚至在轻快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哼唱几句“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顺便说一句:燕子,也是俄国诗人曼德尔斯塔姆喜爱的意象,在其诗歌中反复出现。
后来,他也爱写鹤。鹤导引着风雨……
在吾国,谈论长寿就是谈论鹤;在西方,谈论天气就是谈论鹤;在诗里(古诗除外),唯有张枣懂得如何谈论鹤。他在诗中无数次地写到鹤,譬如那首惊心动魄的《大地之歌》一开篇就是如此惊心动魄且又庄严宏大:
逆着鹤的方向飞,当十几架美军隐形轰炸机
偷偷潜回赤道上的母舰,有人
心如暮鼓。
在小说《农民》里,契诃夫谈论了鹤的哀鸣:“鹤飞得很快很快,发出哀伤的叫声,声音里好像有一种召唤的调子。”(见汝龙译《契诃夫小说选 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669页)怎么说呢?读到这儿我就懂得了,你为什么会爱上那座突然变得年轻的寺庙。唉,还有她年轻的眼泪呀,它是很热的,千纸鹤……
在蒙塔莱(Eugenio Montale 1896-1981)的《雨中》:
我了解了那果敢的鹤
自雾峰升翔
飞向Capetown
而古诗中,写到鹤的就太多了,最常见的如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而我最喜欢的则是白居易《代鹤》这两句:我本海上鹤,偶逢江南客。826年冬,白居易和刘禹锡在扬州玩鹤一日……“养鹤换马”只是白居易生活中,众多亮点中的一个。妾、石、鹤、马、酒、歌——白居易日常生活的丰富性……
好了,再告读者,一读白居易《代鹤》这两句诗,让我立刻想到的必然是张枣的音容笑貌!也想到一个可爱的画面:老鹤鸣于树荫,小鹤加入合唱。
再写两个极其抒情的画面:千里别鹤,泪有余辉。(出自吴均《与柳恽相赠答六首》,其中两句:别鹤千里飞。落泪有余辉。)人间化鹤三千岁,海上看羊十九年。(黄庭坚《次韵宋懋宗三月十四日到西池都人盛观翰林公出遨》)
且看鹤年:鹤生三年,头顶变红;七年,羽翼丰满;十年初开口,晨夕试唱;三十年,鸣音畅谐,弄影起舞;三十七年,大毛落,氄毛生,细毛如雪或如墨;一百六十年,变化停止;一千六百年,形容固定,仅饮水绝不食,宛若重回母腹的胎儿。(改写自《花镜》)
我一读到马鸣谦翻译的奥顿《战争时期——十四行组诗附诗体解说词》之四中一句“诗人为之悲泣,在他身上看到了真理,”(按译者的解释:诗中的他指农民)。不知为什么,我就立刻想到另一个主题:张枣翻译的华莱士·史蒂文斯《徐缓篇》中极其著名的一句“在每个诗人身上都有一点儿农民气。”换句话说,有点土气的人更适合当诗人。殊不知芥川龙之介也说过类似的话:“志在舞文弄墨者无论是怎样的城里人,其灵魂深处都必有一个乡巴佬。”(见芥川龙之介《侏儒的话》)
赫塔·米勒在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第一段中说:“直接的表示会让人难为情,不是农民的作为。”为什么?难道每个农民都是敏感害羞的诗人?都倾向于做隐晦曲折的表达而不会直接说大白话?
大美人嘉宝也有点农民气,谁说的我忘了。而谁又说过柬埔寨森林里石佛的面容像极了嘉宝。
大地欢喜,因从天而降的“钱币雨”?早晨的风暴欲唤醒那歌乐山下的诗人。
我依然记得这难忘的一幕:我和张枣与德国文学翻译家杨武能见面交谈时,杨武能不停地用一把小剪刀整整齐齐地剪一张小纸。从杨武能的副院长办公室出来后,张枣敏锐地对杨武能教授的手上动作做了评价,指出杨武能这一神经质动作相当富有诗性。
二十九年后秋天的一个破晓,我刚在一本书中读到这样一句话:“每一个较长的过程都由很多小举动构成”(见赫塔·米勒《镜中恶魔》之《眼睛在眨的时候欺骗你》,第239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就马上又回到了这一幕,即杨武能手上剪纸动作这一幕。
有关人的手上小动作,是一个长期引起我兴味的题目,事有凑巧,很快我又读到有关“小动作”的一节:那是1950年9月28日,胡兰成初抵东京时写给香港唐君毅的第一封信:“……我是荷叶里的一颗露珠,可以捧了走到人前,要献给世人的。……我自己好像是没有一定的性别的。……我思念朋友,都只是思念一些小的动作,完全没有想到思想和事实这种大关键上头去。”(薛仁明主编;杜至伟,顾文豪笺注:《天下事,犹未晚——胡兰成致唐君毅书八十七封》,尔雅出版社,2011,第23-25页)
张枣手上的小动作非常丰富,极有诗意。譬如他不仅自己常做一个动作——先握紧拳头然后突然松开,如是反复多次;而且有时,他也会注意到我也偶尔要做这个动作。他说这个手上动作可以祛除疾病。
再后来,我还专门于2019年1月16日写过一首诗《妈妈的动作》,现特别抄来如下:
奶妈爱干净的手指
愈老愈不停地摸索
身边永恒的小东西——
一根飘下来的头发……
桌子面前的小渣渣
棉袄袖口的小颗颗
洋瓷碗沿的小点点
沙发绒垫的小丝丝
人的生活一刻不停
动作也就一刻不停……
动作真影响了生活——
一些用于开始生活
一些用于结束生活
“我的生活在哪里”?
一些喋喋不休的妈妈呀
不诉苦就没有痛苦。
人为什么写作?世间多少人说过其中原因。看来看去,还是诗人张枣说得最好:“写,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见张枣写于1994年的诗《祖父》最后一句)
“孤独中我沉吟着奇妙的自己。”张枣写出的这一句(见其《卡夫卡致菲丽丝(十四行组诗)》第5首),与其说是卡夫卡的形象,不如说是他自己的形象。
张枣《哀歌》和特朗斯特罗姆《悲歌》(我打开第一扇房门),这两首诗可以对照读。我还记得1997年11月的一天,我从柏林去图宾根看望张枣,当晚,夜深人静时,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册特朗斯特罗姆的英译诗集为我朗读并讲解《悲歌》的情形。
多么令人惊奇的一句诗:“那枕下油腻的黑乳罩……”——张枣诗《空白练习曲》(组诗)“油腻”是中国器物的一个典型特征,张爱玲在《异乡记》里不厌其烦的反复写到。其中最有名的一段是写那油腻的枕头:“那脏得发黑的白布小枕头,薄薄的,腻软的小枕头,油气氤氲……如果我有一天看见这样的东西就径直把疲倦的头枕在上面,那我是真的满不在乎了,真的沉沦了。”(张爱玲著:《异乡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第81页)还用说吗,写出就是警惕,就没有沉沦。张爱玲如此,张枣也是如此,他们写出了“油腻”的人生,就解脱了自己。
2012年春我也写出了黑暗的油腻腻的《中国厨房》:
中国厨房是黑暗的,
不仅灶台是黑暗的,
连铁锅也是黑暗的。
那黑暗的洗碗帕呢,
一年四季永远都是
湿漉漉的,油腻腻的。
有关张枣对“湿漉漉的,油腻腻的”高度敏感和警惕,还可从一件具体的事情上看出来。记得1997年我刚到德国时,住在柏林文学馆三楼的房间,一楼是一个开放式的大厨房和餐厅。一次我吃完饭洗完餐具后,就立刻把餐具放回了橱柜。张枣见状马上把我收好的餐盘取出来用干爽清洁的大毛巾擦干,然后再放回去。并对我说,在西方,餐具洗好后一定要擦干,绝不能像在中国那样洗了碗不擦干就湿漉漉地放回去。
2013年5月17日,我意犹未尽,又写了一首小诗《油腻腻的》,向早于我写出“油腻腻的”张枣和张爱玲致敬:
枕头是油腻腻的
席子是油腻腻的
毛巾是油腻腻的
杯盘是油腻腻的
抹布是油腻腻的
黄脸是油腻腻的
马桶盖是油腻腻的
……
灶台窗户书桌板凳
白菜萝卜蚕豆香瓜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南方北方西方东方
甚至于天空和大地
一切都是油腻腻的
连空气也是油腻腻的
让我们来看看张枣的三种生活。注意!这不是他的一贯生活,只是一小段特殊的生活。他一贯的生活是美丽的绝非可怖的:
第一种生活——“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见张枣诗《祖国丛书》
第二种生活——“我会吃自己,如果我是沉默”,见张枣诗《夜半的面包》
第三种生活——“我的尸体为我钻木取火”,见张枣诗《空白练习曲》(组诗)
再说一遍!以上三种生活显然不是张枣主要的生活。这是一个突然的张枣在过一种突然的生活,即转瞬即逝的吃苦反甜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呢?一生热爱甘甜的张枣也会吃苦?无需多做解释,我只是想在此告诉读者,张枣也有突然激烈的一面。不过,我们常常也认为痛苦有时是另一种快乐。
当然,众所周知,“甜”仍然是张枣一生的关键词,颜炼军对他做的一篇访谈文章的标题就是“甜”。
颜炼军一直在寻找张枣的逸诗与译诗。有一天他甚至打电话问我有关张枣早年翻译过的庞德的一些诗。我当然知道那批译诗,那是张枣为举办庞德诞辰100周年纪念会而专门翻译出来的。我一直保留着一份油印件。后来寄给了西川,因他说要编选一本庞德诗集。
春忙只在闲处看,人生只合成都老。我想这也是张枣懂得的中国性。
对于如此年轻就去世的张枣,顾彬最是扼腕并痛惜。他认为张枣本来是中国送给德国最好的礼物……。他是指张枣作为中德文化之间的交流是最合适的使者,可惜这样优秀的使者却英年早逝,他的才能就这样被浪费了。
难道只有拉普人(Lapps)才生活在精神世界里?难道死亡这道数学题,非得留给你去解答?
“他早在成名之前,便已厌倦了名声。”这句话虽是Ezra Pound的墓志铭,我却觉得这说的是张枣。张枣年轻时岂止厌倦,完全是不屑于名声。晚年,他成了因地制宜的诗人。诗人的样子,应该如张枣所说“……混在人群中,内心随意而警醒。”优雅的中国诗意也应该如张枣所说“……让我看见一只紫色的茄子吧,它正躺在一把二胡旁边构成了任意而必然的几何图形,让我真正看见它并说出来。”
每当我读到“……值得回忆的嘴唇,我独一无二而又和你们相似。”(博尔赫斯《我的一生》)我就会想到一个人——张枣,并会心一笑……“嘴唇形状注定了人的善恶,也注定了人一生的命运。”(见柏桦诗《随时易经》)有关“嘴唇形状”,那是我和张枣年轻时爱说的玩笑,即我们认为坏人的嘴都长得不好看,而且坏运连着坏嘴。再说一遍,注意嘴唇!你的命运将被其决定。
从张枣写给钟鸣的信(1994年7月10日)得知张枣的惊人处:“一是我酗酒,专业的酗酒者,每天夜里12点以后必喝,天天大醉,……快7年了,天天如此!二是我有极严重的胃溃疡,比谁都严重,比谁都疼,……在一种表面的幸福青春得意的抒情岁月里保持一种致命的隐秘的‘痛’和对健康华美清澄的怀乡病(我诗里的‘正午’),……”
有关他喝酒一节,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的一个细节,去德国后,由于失眠,有一天一个房东老太太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每晚临睡前喝一点红酒,说这特别有利于睡眠。从此,张枣就从每晚的浅酌到渐渐的深饮。
“一个芝加哥来的美国大学生昨天写信说,……胆子越小,写得越好。”(阿九译《菲利普·拉金诗全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第594页)读到此句又立刻想到张枣爱说的类似的话,“我写诗胆子小……”
1983年,重庆电话线(我在后面《香气》这首诗的注释里,还将详细谈到这非凡的电话线!)——我是湖南人张枣。我是来自重庆写俳句的自学青年吴世平。我是四川外语学院日语系的杨伟老师。
三十多年后,我读到了俄国诗人茨维塔耶娃写的一首诗,名字忘了,但记得其中几句。这几句诗,我一读之下,唤起的就是张枣和他的娟娟,以及他们之间的电话线:
歌唱的电线杆连续不断,
支撑着高高的天空。
我把自己的一份骨灰
从远方寄给你,很轻很轻……
林荫道叹息,
电报式的语言穿越电线:
我——爱——你……
想起张枣1983年至1986年,在重庆歌乐山下写诗的情形——“箭在中的非尔力,风行水上自成文”(姜夔),裁诗勿需剪刀快,人生难得歌乐山。
废弃的铁路是中外青少年们都最喜欢走来走去的地方。譬如歌乐山下,重庆四川外语学院旁的那条常年生锈的铁道,一代一代的青少年就在那里走着走着长大了、离开了。在那铁道边上散了三年步,张枣也离开了。后来,在德国,张枣还翻译了爱尔兰诗人西默思·希尼的几首诗,其中就有一首写铁道的《铁道孩子》,每次我读到这首诗,我就会想起张枣在重庆歌乐山下,四川外语学院,铁道旁的生活,多少细节,竟然在一首翻译诗里读到,这种惊人的相似性,简直是奇迹,我不禁要动手抄来:
当我们爬到土堆的斜坡上
我们便与那些电报杆的
白顶和叽叽作响的电线齐眉
它们像可爱的自由之手向东向西
蜿蜒千里万里,松垂着
因为背负了燕子的重量。
我们年幼并且以为不懂得什么
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以为词儿旅行在
这些闪光的雨滴的口袋里
每滴雨都布满了天光的
种子,线条的微光,然而我们
缩成无穷小的规格
我们可以流过针之眼
人并非对自己下的每一个决心都清楚明白。所以我曾说“难得下一次决心,夏天还很远。”这句话是专门对张枣说的。他见证了我写《夏天还很远》这首诗的前前后后。
突然有一句诗,专门为了你神秘地逸出:“结冰前的俄国河流有无与伦比的美。”这句话还让我想到你在四川外语学院英语系参加研究生复试时用俄语朗诵普希金诗歌的情形。
失去你,那人也没有成为一个好人!失去你,那人心中也无一个小小孔子!失去你,每一个你认识的人身都并没有变成如来身!
我一直想为“长沙”(尤其是它的发音)写一首诗,2014年1月12日总算写出来了,见我所写的小诗《长沙》。长沙之痛,唯余二人:贾谊、张枣。
谁说过巨著总是单调的?张枣说过大师都是琐碎的。
人在受到惊吓时,会生气的。有一次,在德国柏林Pankow,某个晚间,我就看到过你因惊吓而生气的样子。
不必四处寻找重庆,重庆城就在你体内,那内部的肋骨如桥梁,血液循环如两江(嘉陵江、长江),黄桷树环绕着心脏的琼楼,而大海比一只眼睛还要小。火锅——你的挚爱——穿肠过!你还记得我从四川成都带给你的火锅调料吗?那天在德国图宾根,我们在你家里当场就开吃四川火锅,情景真是太奇异了。
我们像蒲宁那样,“我们常常只能回忆幸福”……我还记得你对我朗读蒲宁那篇散文《素昧平生的友人》中的这一段或那一段:“而回忆只能折磨人,只能使人上当,以为那就是幸福,就是不可理解的、尚未享用过的幸福。”(《蒲宁散文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1,第92页)是的,你的书,我的书,蒲宁的书,所有写书人的书,不都是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某一个人吗?后来我在一首诗《反向与艳遇》中再次玩味了这种感受,录此诗第二部分如下:
伊万·蒲宁是世上最懂
艳遇的人,而望眼欲穿的
艳遇却来得太迟了,是的,
我有时会产生一个幻觉——
那放在台阶上的小包包
远看好像一条小狗儿哩。
你的书,不也是在茫茫
人海中寻找某一个人吗?
再抄一句歌德的话:“我们要在老年的岁月里变得神秘。”可惜你这么早就告别了我们……
我在2019年1月26日写的《阅读课》这首诗中,专门故意写了一个注释,就是为了透露如下神秘的意思——也可以理解成,我作为一个诗人,大胆的命名——“我从出生于西贡一家米厂的王海洋(Ocean Vuong,1988-)那里得知,在越南,诗人诞生于米厂。我从出生于邮局的张枣(1962-2010)那里得知,在中国,诗人诞生于邮局。补充一句:张枣的母亲退休前一直在长沙邮局工作。”
“你只能爱上他或者离开他,绝没有模棱两可的选择。”(洛尔迦《印象与风景》,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第197页)这本来是西班牙诗人塞尔努达追忆人见人爱的洛尔迦时说过的一句非此即彼的话,但用来说张枣年轻时被众人喜爱的情形也是很恰当的。相关谈论,可见我前文《诗人张枣》。
“自由太迷人了——天空绝对的炭”;你还活着,刚写完卡夫卡致菲丽丝;德国枫树坐猿深,今年的云雀注定要飞回长沙——这后起的时髦之都——这夏天极端的亮烈之城。在我少年时代的眼中,长沙是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城市;在芥川龙之介旅游的眼中,长沙是“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执行死刑的城市”。
需要多长时间,你才能长大;十五岁在长沙,你已是一头浓发;那最后的重庆,颜色很浓!那最后的德国,颜色很浅。
活靠意志?死靠什么?三个朋友,一个埋在青城山、一个埋在长沙,一个埋在德阳。过去的感觉是年轻的长沙、成都和重庆,是年轻的命运总爱倾心于校园散步和彻夜长谈。
告别始于出生,出生为了活命。病还给病吧,万物皆有兴废,人终究是要消失的。真快呀,你已离开人间十年(2010-2020)。常言道人各有一命,各自活下去。我在想为什么你死于图宾根,埋骨长沙市?
这天清晨(2014年2月26日)我刚注意了鼻亭山(湖南道县),晚间,消息突然来了:长沙市书院路,玉泉寺路口进去,金陵墓园,观音园,玉兰区,19-21……张枣已长眠于此处一个小墓穴里。关于小墓穴,前几天(2019年1月末的一天),我还写了两句诗:
写小诗的人真知道尸体只需小墓穴。
写大诗的人真懂得人体应配大地球?
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