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泪碑的史实勘正

——羊祜的千古英雄泪是怎样被误读的

 文\宙尔

碑碣不语，青山有情。昔日，襄阳岘山之巅的羊祜堕泪碑，在历代文人学者的记述、咏唱、宣扬下，成为了海内外中国人普遍的共情记忆。影响之大，世所罕见。

    然而，时至今日，无论是官方还是自媒体，众口一词对堕泪碑给予了错误的解读，羊祜思索人生意义，对宇宙的永宏和人类生命的有限发出终极之叹，感极而垂的千古英雄泪，成了世人对善政的普普通通感恩泪。羊祜堕泪碑本为“英雄垂泪”的经典意象，被重构成了百姓追思良臣的纪念碑。

堕泪溯源

    羊祜者，字叔子。三国末西晋初人。西晋统一前镇守襄阳，任西晋司马氏的车骑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故于西晋灭吴一统前夕。

    翻阅史书文献，最早记载羊祜堕泪典故见于东晋习凿齿《襄阳耆旧记》一书（原书已散佚，今存辑本多种）。习是史学家、文学家，活跃于东晋中期，大约距羊祜离世80年前后。

    《襄阳耆旧记·山川·岘山》篇（古辑本）‌载：“羊祜与邹润甫登岘山，垂泣曰：‘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这是最早也是离羊祜时代最近的文献记载。其文再明确不过，堕泪者非他人，就是“垂泣”、“悲伤”的羊祜本人。但此处未提及在羊祜堕泪处有无立堕泪碑。

不过，他本及后世有文字记载羊祜之继任杜预与堕泪碑有关。羊祜晚年病重，临终前向晋主司马炎推荐杜预继任己职，并上灭吴策。杜是军事家，也是有名的经学家，其人好为身后名，很好树碑，曾自刻功德碑二通，分别置于岘顶沉于汉下，以求不朽。因此，杜预为知己荐己的前辈立碑是大有可能的。南北朝人郦道元《水经注》明确记有“羊祜之镇襄阳也，与邹润甫尝登之，及祜薨，后人立碑于故处，望者悲感，杜元凯谓之堕泪碑。”显然，在南北朝郦道元时期岘山羊祜堕泪处已有了堕泪碑。

与北朝郦道元同时期的南朝人梁萧子显所撰《南齐书·张敬儿传》称 “（主镇襄阳的刺史、将军张敬儿）又欲移羊叔子堕泪碑，于其处立台，纲纪谏曰：‘羊太傅遗德，不宜迁动。’”萧直称：羊叔子堕泪碑，再次证明堕泪碑之堕泪者正是悲叹宇宙永恒、青山常在，而一代代英雄人物却无一不是转瞬即逝，触目伤怀的羊叔子。

二碑并存

    大约离羊祜二百年之后的南北朝时期，地理学家、文学家郦道元著《水经注》，其卷28沔水篇记：“城南门道东有三碑：一碑是《晋太傅羊祜碑》，一碑是《镇南将军杜预碑》，一碑是《安南将军刘俨碑》，并是学生所立。”

    又有前面已经提到的记载，也在卷28沔水篇：“沔水又径桃林亭东，又径岘山东，山上有桓宣所筑城，孙坚死于此。又有《桓宣碑》。羊祜之镇襄阳也，与邹润甫尝登之，及祜薨，后人立碑于故处，望者悲感，杜元凯谓之堕泪碑。”

    综上两处记载，明显看到在南北朝时期，襄阳有两处有关羊祜的碑碣存在。一处在城南门道东，名《晋太傅羊祜碑》，为羊祜的生平功德碑。一处在岘山之巅，羊祜登山堕泪处，为真正意义上的堕泪碑。

    希望并能让百姓感恩戴德，引发“民思”“民泣”的功德碑，才立于大道、城门、广场等人众、显眼之所。而在陡峭的山顶，灌木杂生，人迹罕至的地方立碑，必另有其特殊原因。那就是羊祜堕下千古终极之泪之处的人文标识碑——堕泪碑。这是正常的逻辑所在。二碑各有其含义。

历史误会

    把羊祜登山感怀堕泪，这种文人式的生命哲思和对时间虚无的悲悯，误读为民追思羊祜而堕泪，还是起自于唐代的《晋书·羊祜传》。《晋书》虽晚，但流传甚广，特别是常常为今人读史用史检索使用。故影响甚大，一旦理解错误，就以讹传讹，广为流布，古往今来概莫如此。    

   且看《晋书》是怎么说的。书中有三段文字： 1、“（羊祜）寻卒，时年五十八。帝素服哭之，甚哀。南州人征市日闻祜丧，莫不号恸，罢市，巷哭者声相接。吴守边将士亦为之泣...” 2、“祜乐山水，每风景，必造岘山，置酒言咏，终日不倦。尝慨然叹息，顾谓从事中郎邹湛等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如百岁后有知，魂魄犹应登此也。’” 3、“及祜卒，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碑立庙，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 1、2说的是两个不同的事件。3就把《水经注》中的南城门外大道东羊祜庙及功德碑与岘山顶羊祜堕泪碑混为一谈了。割裂了《襄阳耆旧记》、《水经注》中羊祜堕泪与堕泪碑之间的因果关系，将堕泪碑之名嫁接到了民感恩而泣的庙碑上。“岁时飨祭”是羊祜祠庙的事情，与山上羊祜“游憩之所”的堕泪碑并非一回事。正是《晋书》这种逻辑不清，表述混乱，把1、2两件独立的事件和两处不同的碑绞在一起，埋下了误读的伏笔。以致让一些人特别是今人，以讹传讹，张冠李戴，混为一谈，造成了极大的一个历史误会。

   到宋代《资治通鉴》更是添油加醋，直接说“襄阳人建碑立庙于其地，岁时祭祀，望其碑者无不流涕，因谓之堕泪碑。”进一步加深了这种误会，使堕泪碑的内在含义一再被平俗化。《晋书·羊祜传》及《资治通鉴》，弘扬羊祜美德，然读史不难发现，其史料来自于一手文献《襄阳耆旧记》和《水经注》，却进行了一些含糊不清、张冠李戴的穿凿附会。一手文献才有真实可信的说服力。后人治史用史一定要认真求证，去伪存真，拨云见日，毕竟求其真相是一种最高的学术道德和信仰。

清醒有人

    尽管有这样的误会，古往今来清醒者还是不乏其人。他们留下了很多记载和不朽文学作品。

    西晋以后的古人就继承了羊祜的宇宙意识和登高咏怀的传统。创作了大量的感怀诗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这些诗句无不隐喻人生短暂的悲哀，代表了人类的共同心声和情感表达‌。

    李白、孟浩然显然也没有误读堕泪碑。就是那位啸呼“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对人类的万古之愁有着深刻理解的李白，登上岘山，便也发出了“空思羊叔子，堕泪岘山头”的慨叹。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也慨然流涕：“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他们与羊祜一样，有着深刻的人生和情感的体验‌。千万不可解读成诗人们感恩羊祜堕泪沾襟，如果那样可真是浅解了诗人的情怀。

    明代《荆楚岁时记》称“羊公堕泪处”。清代襄阳民谣尚有“羊公碑前雨，滴滴是君泪”。都没有误读羊公泪，羊公泪没有白洒。

    襄阳的很多老一代文化人、学者、书法家们也没有误读。历史上曾几立几毁的堕泪碑消失已久，上世纪八十年代襄阳的文化人曾在原堕泪碑处刻立一通新碑，只有“堕泪碑”三字。由著名书法家王树人老先生书丹。不知何故，今原处已不见其踪。

价值解析

    羊祜登岘山，感怀历史兴衰、人事代谢而潸然泪下，这一典故不仅承载着个人情感与历史哲思，在当代社会也一样引发深刻共鸣，是全人类之共情。

    对堕泪碑史实的勘正及对堕泪碑正名很有必要，很有现实意义。现代人常困于“成功焦虑”，羊祜的眼泪提醒我们：人生价值不限于功名，真诚追求与自我反思同样珍贵。‌面对快速变迁的社会，‌与历史的对话，羊祜的感慨呼应了当代人对“存在意义”的追问——如何在时代中留下精神印记？羊祜的泪水也展现出领导者“心怀苍生”的柔软一面，为现代管理者提供了榜样——理性决策之外，需保有对个体命运的真切关怀。

    羊祜登山堕泪，不仅是泪洒青衫的个人抒怀，更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它教会现代人：在功业与平凡、理性与感性、瞬逝与永恒之间，找到平衡与自洽，让每一步前行都留有温度。

    参照故宫博物院“文物正名工程”经验，建议襄阳在岘山羊祜堕泪景点处重立堕泪碑，再现其历史文化印记，解说词引用《襄阳耆旧记》原文，结论为羊祜在此堕泪。回归其感时伤怀的人文特质，使其成为魏晋风度的人格化象征。可依南北朝以前古例，将已建有的羊祜亭、碑之类作为祠庙类建筑，冠名“百姓怀德碑”，颂扬羊祜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