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楼——一篇小说

聚会结束后，老涂——涂大教授涂鸣申先生说：舟老师，抱歉得辛苦您一趟，把这女同事送家去。

“女同事”花香酒气浓烈，斜靠在涂鸣申肩上，却扭着脖子跟身后什么人大声告别，嗨嗨嗨，亲，下周约啊，还去爱斯泰拉，把小奶狗儿带上别忘了，什么？他不喝酒光吃奶？那姐这儿也来不及酿呀……

谁呀，她是？我皱着眉问。

唉甭问了，算江湖救急吧。涂说。

然后我们就打了辆车，我问：去哪儿？你家住址？

“女同事”惨白着脸，目光空寥，瞥我一眼，直接把地址告诉了的士司机。

她不算太年轻了，但不难看，很会穿着，手指很长，应该刚做过美甲，一上车就把手掩在深V的前襟，一下车就吐了。

这时候，我看见她家楼门口竖了个牌子：“电梯维修，今晚22：00停运”。

我看看手表，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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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住15层。她吐得弱柳扶风，说：您是舟老师吧？真对不住让您受累，可这楼梯间上周刚死过一个人，挺瘆的慌的。

那就陪她爬呗。

最近失眠症又加重了，新换的药不管用，回家也睡不着。我试着揽过她的腰，她没抗拒，很服帖地靠过来，她人瘦而轻，怎么说？是叫“骨感”吧，幸亏不是个胖子，15层呀！

你说点什么吧，那个刚死的，是个什么人？我问。

嗯……有点儿江南口音，半长款深灰风衣，枣红围巾……她回忆着，在楼梯间的昏灯下，她神色微茫地打量着我——Oh,My goodness，和您今天穿的怎么一个样儿？

上3楼了，瞧着脚底下吧你。我警告说。

哦是，我不该拿您比。您是舟老师吧？好。那个人，就那个刚死的人，我刚租住进这套房子的时候他就在了，他可能是住17层，出入都一个人，电梯里遇见从不交流，但凭我们女人的直觉，他肯定感觉到我了。嗯……我还敢肯定他一个人住，因为不止一次他坐电梯下楼倒垃圾，袋子里面都是些泡面盒子啤酒罐什么的。他一个人，也不会做饭肯定。舟老师您应该也不做饭吧？你们男人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不像个生活。哦，他尸体就在这儿发现的，就这5楼的拐角——您站着的地方。

我看了看脚下，没什么异常，揽她腰的手却有了些毛茸茸的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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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老师您别笑话我，我怎么有点想哭呢。7楼了，再坚持一会儿，真辛苦您了。

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她个子挺高的，头发弄得我脸腮很痒，但气味并不恶。

他70后。她说：他应该70后，70末吧，一个挺爱干净的人，和您一样，蛮讲究仪表的，不过他个子比您高一些，180左右。您应该也是70后吧？

我70前。我说，有点沮丧。

他也不爱笑，这也和您一样哈？我看见他在楼下小花园打手机，那回见他笑过一次，就是您和涂教授那种笑，含蓄，还叫什么来着？哦，叫“矜持”，对吧？装呢，我看得出来。又上一层，8楼到了。

我说：咱们小点声音吧，别吵了邻居。还有你的高跟鞋，太响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把脸俯在我胸前，无声地笑，笑了好一阵。

在楼梯间的黑暗里，可以听见8楼左边那家门里的吵架声，一男一女，模糊而尖锐。

然后她倚着我，把鞋脱了，应该是一双细跟的水红色高跟鞋，她拎着鞋子，说：好快！都到9楼了！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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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没有看到那人最后怎么走的。她说。听物业师傅讲，怀疑是服毒，然后就拉走了，说是要尸检。人反正都死了，干嘛还要尸检？太残忍了。他家也没有人来认领，他可能就没有过什么家人。一个人就这样的，从这世界消失了，无声无息。

唔……我应着。

我那天是去干什么了呢？她很费劲儿的回忆。我那天，究竟是干什么去了，事后我一直想不起来，左想右想，就是想不起来。舟老师，您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经历——就是想一件事，别的都能记得，就这件事想不起来？

恍惚。我说。

对，恍惚。舟老师这个词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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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爬了三分之二了。她说。一路上都在说那个死了的人，舟老师不介意吧？是呀，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一个邻居，陌生男人而已。

是的，“清江两来去，红尘一擦肩”，如此而已。我说。

舟老师！您这话太伤人！人家已经很难过了呀。她突然提高了声音。

哦……抱歉抱歉，爬楼吧。

我和那个人确实没什么关系，是您一直让我讲他，我才说了。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呀？什么“红尘一擦肩”？真让人受不了。可是……那个人，我猜要是他对我说话，也会和您一样，说些什么擦肩不擦肩的。怎么男人都这么让人受不了？

抱歉抱歉，是我失言了，咱们爬楼吧。

几楼了？现在？

12楼了，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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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2楼到15楼，显得漫长。沉默中，总归是这样的。但好在15楼毕竟到了。我抽回揽她腰的手，问：已经到了，你自己可以了吧？

我可以我可以，谢谢舟老师。她边说着，边掏钥匙。

那么，再见。已经很晚了。晚安。

晚安。晚安。再次感谢。哦……对了，那个人，他走了以后，房东来收房子，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扔出来了，说是晦气。

你这是……要说什么呢？

我是说，我，从他的东西里捡回了十几页纸，就放在我房间里，您要不要看一下，或者，您能帮我把它们处理掉吧？

这个……

我看看手表，已过半夜12点。这个……怕是不大方便吧？

嗯……可也是，不过也没什么，那纸上就是他写的一些诗，笔记挺清秀的。听涂教授说舟老师是位诗人，应该能看懂的。

不不不，这个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那也行，那舟老师咱们就再见了。再次谢谢您，下楼小心点儿。

谢谢你，再见，晚安——哦，电梯来了。

还真是，这么巧，电梯来了，再见。

再见。

                           ——2022年11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