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十日之西溪访谁
(2022-11-16 18:3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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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重发杭州十日西溪访谁·高士奇 |
分类: 散文 |
杭州十日
【船长按】《杭州十日》这是我2017年秋写的系列散文,其中一篇《西溪访谁》是讲高士奇的。这几天看了电视连续剧《天下长河》,里面的高士奇在“故事里”,我写的高士奇在历史里。删节重发,凑个热闹,有点儿意思,也没什么大意思。
去西溪,去西溪访谁呢?
龚自珍是访过西溪梅的,所以他才在《病梅馆记》中说“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
现在中秋刚过,自然不是访梅的季节。而杭州人说起西溪,首先说到的不是西溪梅、甚至不是高士奇,居然是冯X刚那聪明人儿,原因是冯在西溪拍过电影《非诚勿扰》。实在说,我觉得那个电影挺好看,片尾有支歌,唱得是“喝了交杯,幻觉好美。美丽方糖,跳进苦咖啡”……
西溪在北高峰之北,现在是国家级湿地公园,面积数倍于西湖。没有陆路交通,一切皆靠行船。游人莫辩东西,只是跟着导游小妞上船下船,一路上桨声低唱,水波喧哗。举目四望,但觉港汊曲折,水道神鬼莫测;芦苇遮天,白鹭或翔或栖。碧柳到是层层密密,梅树却无华无声,在泥岸边自枝自蔓。
……(删)
高士奇旧居,早荡然无存。林抒1899年来西溪,是访过高士奇的,他曾写道:“是行访高江村竹窗故址,舟人莫识”。今所谓旧居,全是新建。杭州人造园林是没的说,但一者还是处处显出新、透出假来;二者反复强调高士奇曾在此两度接康熙大驾,所以处处都是君君臣臣、在在都是马马屁屁,把一处好园林糟蹋个净。
高士奇出生在1645年,是清军入关的第二年,整个汉民族都在血泪横决;高士奇死的那一年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汉民族的血已经渐渐冷了,泪也流干了,剩下的就是屈了膝盖去做顺民了。他死后的第二年(1705年),八大山人也死了。同样一个恶乱颠倒之世,遗民朱耷以白眼横扫斜睨,而高士奇却能于其间游刃有余,饱餐了异族专·制者抛出的最甜狗粮。他以一介穷儒,先是徒步跑到京城,靠给达官显贵之家作家庭教师混日子,后来傍上了权相纳兰明珠,才开始摇摆青云——先是“以监生身份就顺天府乡试,充书写序班”,后来因为字写得漂亮,经纳兰明珠“荐入内廷供奉,授詹事府录事,迁内阁中书,食六品俸,赐居西安门内”。康熙十七年,敕以“士奇书写密谕及纂辑讲章诗文,供奉有年”为由,赏了“表里十匹,银五百”——所谓“表里”,也就是衣服料子。两年后,又授他“额外翰林院侍讲,寻补侍读,充日讲起居注官,迁右庶子,累擢詹事府少詹事。”说到底,就是做了康熙皇帝的秘书,类似国史中的XX、XXX、XXX者流。
康熙二十六年,对高士奇有知遇之恩的权相纳兰明珠遭到于成龙的强力弹劾。康熙“欲去明珠”之心早定,偏偏故意问高士奇的意见。高士奇呢,早揣度出康熙的心思,当下顾不得旧主纳兰明珠当年的举荐之恩,投老大之所好,“亦尽言之”。
以下这段对话出于史料:
康熙听了高士奇的举报,沉思半晌,问:“既然明珠作了那么多恶,为什么以前没人向朕讲过?”
高士奇答:“人孰不畏死?”
这话看似弱者的表白,其实是在玩儿“以假设指代现实”的逻辑游戏,轻轻一言,险恶万分,简直就是直接告诉康熙:明珠之可诛者,不仅在于他能管住朝臣的嘴巴,更在于他还能掐住朝臣的脖子。这显然是对恩人的无耻背叛和落井下石,果然,明珠罢相。
但第二年,高士奇自己就和徐乾学等一干人一起,牵扯到山东巡抚张汧动用赈灾款行贿京官的案子里。这一回,高士奇的反映异常敏捷,他先是对皇上主子表白:“臣等编摩纂辑,惟在直庐。宣谕奏对,悉经中使。非进讲,或数月不觐天颜,从未干涉政事。”然后使出杀手锏:违法的事,“不独臣未然”,天子各位近臣也都很清白,接着,他举出了熊赐履、叶方蔼、张玉书、孙在丰、王士祯、朱彝尊,甚至陈廷敬、徐乾学、王鸿绪、张英励、杜讷等一干人的名字,说他们和自己一样,“莫不皆然”,都是主子您睿智天聪、遴选拔擢出的忠贞之臣。这招儿很高明呀,一者,他料定康熙是个“好名”的皇上,如果身边这么多臣子因区区一个张汧而获罪,那岂不证明自己是个无识人之明的昏君。二者,把身边这么一大群臣子抓个现行儿,谁来替他处置朝政?三者,高士奇的表白也救了其他同僚,而在官场,这种投资大多是可以收到回报的。果然,有司“奉谕戒勿株连,于是,置弗问”。
可高士奇的“高”和“奇”,还在于他并未就此收手——他向主子报告说:虽然我是清白的,“但禁廷清秘,来兹萋斐,岂容仍玷清班?伏乞赐归田里。”——这就是“撒娇”了。康熙皇帝当然看懂了高士奇的“撒娇固宠之术”,于是,高士奇被“解任”,但不是罢官滚蛋,而是“仍领修书事”,一切基本照旧。
康熙二十八年南巡,高士奇扈从。据说到了苏州,康熙皇帝游狮子林玲珑剔透、曲径通幽的假山,欲题“真有趣”三字,高士奇觉得有失雅驯,建议康熙删去“有”字,留“真趣”。康熙快意从之。后高士奇伴康熙驻跸于杭州西溪——老高家的山庄,康熙御赐“竹窗”榜额恩赏。这一主一仆两个聪明人,把明君忠臣的好戏演得煞是娴熟、煞是好看。
但是,朝堂上的聪明人不止他们两个,无数道如狼似虎的目光早就瞄住了高士奇。果然,未几,高士奇再次遭到左都御史郭琇的弹劾。郭琇这山东爷们儿,连“势焰熏灼,辉赫万里”的纳兰明珠都是他参倒的,何惧你高士奇?因此,这场政治风波来得特别凶猛。
郭琇的这篇著名的弹章——那真可说是对高士奇为官行事的总结性揭露,也完全可以说是一篇描述康熙朝官场政风的“报告文学”,读了它,就撕下了什么屌康乾盛世的画皮。
兹录于下:
“士奇出身微贱,其始则徒步来京,觅馆为生。皇上因其字学颇工,不拘资格,擢补翰林,令入南书房供奉,不过使之考订文章,原未假之与闻政事。而士奇日思结纳,谄附大臣,揽事招权,以图分肥。内外大小臣工,无不知有士奇者。声名赫奕,乃至如此,是其罪之可诛者一也。久之羽翼既多,遂自立门户,结王鸿绪为死党,给事中何楷为义兄弟,翰林陈元龙为叔侄,鸿绪兄顼龄为子女姻亲,俱寄以心腹。在外招揽藩臬,道府厅县及在内大小卿员,皆鸿绪、楷等为之居停哄骗,馈至成千累万;不属党护者,亦有常例,名之曰‘平安钱’。是士奇等之奸贪坏法,全无顾忌,其罪之可诛者二也。光棍俞子易,在京肆横有年,事发潜遁。有虎坊桥瓦房六十余间,价值八千金,馈送高士奇。此外顺城门外斜街并各处房屋,令心腹出名置卖,寄顿贿银至四十余万。又于本乡平湖县置田产千顷,大兴土木。杭州西溪,广置园宅。以觅馆糊口之穷儒,忽为数百万之富翁,试问金从何来?无非取给于各官。官从何来?非侵吞国帑,即剥民膏。是士奇等真国之蠹、民之贼也,其罪之可诛者三也。皇上洞悉其罪,因各馆编纂未竣,令解任修书,矜全之恩至矣。士奇不思改过自新,仍怙恶不悛。当圣驾南巡,上谕严戒馈送,以军法治罪。惟士奇与鸿绪暋不畏死。鸿绪在淮阳等处,招揽各官,馈送万金,潜遗士奇。淮阳如此,他处可知。是士奇等欺君灭法,背公行私,其罪之可诛者四也。王鸿绪、陈元龙,鼎甲出身,俨然士林翘楚。竟不顾清议,依媚大臣,无所不至。苟图富贵,伤败名教,岂不玷朝班而羞当世之士哉?总之,高士奇、王鸿绪、陈元龙、何楷、王顼龄等,豺狼其性,蛇蝎其心,鬼蜮其形。畏势者既观望而不敢言,趋势者复拥戴而不肯言,臣若不言,有负圣恩。故不避嫌怨,请立赐罢斥,明正典刑,天下幸甚。”
但结果呢,“疏入,士奇等俱休致回籍”。如此而已。
我读清史,觉得玄烨是个孤独、自负而桀骜的人,向来相信自己有“不世出”的天纵聪明,但天纵聪明者,常常需要在身边安置几个好看客,不断拍巴掌叫好儿。高士奇就是康熙身边知趣的好看客,和珅大约就是乾隆身边的好看客,而XXX则是主动要堕落成好看客而常常不得法。他们既忠诚又藏私,既能办事也能办坏事,既有才能又懂得什么时候装傻,既善于邀宠固宠又善于撒娇,既能想办法让主子舒坦又有办法让自己舒坦,关键是他们虽然贪点钱财、藏点儿私,却绝对没有弑君篡位的野心,所以“政·治上”还是“可靠”的,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经受考验的。而在朝堂上下,他们也确实是重要角色,没有他们就成不了戏;没有他们,独·裁者的任何表演都会因无人带头喝彩称颂而“臊眉耷眼”。可见在专·制权·力舞台的预先设定中,他们本就是有机的一部分,属于“结构性的存在”,清除他们的任何努力,都等于是在破坏游戏规则,因此,谁弹劾他们,谁是傻B。
高士奇的离京,使玄烨身边少了这么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其他奴才当然也拍巴掌也叫好儿,但拍的常常不在“啃结儿”上,“好儿”叫的过于粗鄙、过于没创意。于是三十三年,高士奇就重新获得了“来京修书”的恩典,“仍值南书房”。
三十六年,高士奇“以养母乞归,诏允之,特授詹事府詹事,寻擢礼部侍郎。此时的高士奇权衡形势,大概觉得还需要再退一步,乃“以母老未赴”——这简直就是主子与奴才的双人“拉猴皮筋”的游戏,拉松了,没劲;拉紧了,就会崩断,全部妙处在乎“手感”。高士奇是深得妙处的,“手感”好极了。从中不但可以看出高士奇的进退自如,更可看出作为皇上的玄烨的孤独。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玄烨再次南巡,高士奇在淮安扈从迎驾,君臣一起又去了一次杭州西溪。回銮时,玄烨还是带上了高士奇,此后,君臣相伴,高士奇仍然“屡入对,赐予优渥。”
“士奇无战阵功,而朕待之厚”,这是高士奇的真正软肋,玄烨怎么向满朝侧目而视的臣工做出交代呢?他开始讲故事,说:“朕初读书,内监授以四子本经,作时文。得士奇,始知学问门径。初见士奇,得古人诗文,一览即知其时代。心以为异。未几,朕亦能知。”
玄烨说的可都是真情。他在早年,对高士奇这样连个进士都没中过的汉族穷儒,一定是心服而又不甘的。他后来能发奋读书,不久就赶上了高士奇,这会是一种极大的满足吧?当然,有传说高士奇每遇内监,即打听皇上最近正读什么书,然后赶紧跑回家“备课”,所以康熙问什么,他都能答上来。他口袋里常藏着不少金瓜子,就是用来换情报的。等到康熙年长,学问渐成,再问高士奇问题,高士奇适时的、故意的答不上来,其实是有意在康熙面前“示愚固宠”,装装孙子。
高士奇最后平安致仕,从杀机四伏的官场全身而退,真是个奇遇。当然,不久,他也就耗干了精力,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如此,再读他挂在墙上的“林外斜阳穿窗入,门前溪水和琴音”,没觉出潇洒,倒觉出了侥幸,和官场的恶浊。
其实高士奇是有真学问的。他好收藏,书画鉴赏尤其了得。而他收藏的大部分书画都献给了康熙,后人就此争论不休,有的说高士奇“进呈”的大多是赝品,精品自留之。有的则说没那回事儿。到底如何,说不清楚。他还有《左传纪事本末》、《清吟堂全集》、《江村消夏录》存世,并根据自己常年伴驾的经历,写了《扈从西巡日录》和《金鳌退食笔记》,大约在颂圣拍马之余,很有亲历者“口述历史”的价值。其中有多少伪饰,就看你瞧不瞧得出了……(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