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俊文散文《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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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散文)
许俊文

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白月光,或缥缈如梦幻,或清幽似秋潭。你无法预知它何时出现,也奈何不了它倏忽消失。
我的那一片白月光留在故乡的土地上,清晰又迷蒙,短暂又恒久。它与一棵栗树和两个已经过世的人有关。
地处江淮分水岭的皖东豆村,似乎并不缺少果树,春夏有桃子、李子和麦黄杏,秋天有柿子、梨子、枣子与石榴,偏偏就是没有栗树。我小的时候,公社在我们生产队的山上推广种植麻栎,弄回来几麻袋跟蚕蛹差不多的种子,我误以为那就是好吃的栗子,悄悄偷了几颗,去壳放进嘴里,谁知味道既苦又涩,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拽下来。
就连这种树,最后一棵也没有活下来。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缺啥,啥稀罕,啥金贵。尤其是月到中秋,如果谁家的孩子能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香喷喷的炒栗子,那才真叫人羡煞、眼馋。这也难怪,那年代乡村闭塞,所有的人都被拴在贫瘠的土地上,扒拉来,扒拉去,直到扒拉进泥土,也很少有人见过外面的世界。走得最远的是他们胼手胝足侍弄的粮食和棉花,送到公社粮站后被一车一车地拉走,至于它们去了什么地方,走多远,谁也弄不清,也从未想过。在庄稼人眼里,那些粮食、棉花只是个客人,留是留不住的,早晚都得走。走就走吧,国家那么大,城市那么多,粮食和棉花可以代替他们去没有去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我父亲算是幸运的,因为有文化,生产队派人外出办点事,队长第一个会想到他。“许二哥,你跑一趟。”后来换了年轻的队长,改了叫法,“许二舅,这事你去最适合。”其实,也跑不了多远,最远的地方不外乎四邻几个镇子,还都是步行。有一年,父亲被派去县城,回来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城里的灯光比月光还白亮。”
在黑灯瞎火的乡村夜晚,还有什么比月光更白亮的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父亲真正第一次出远门,是在他六十二岁那年春天。此时他的名下已有了十几亩土地,轮番种着水稻和麦子,可粮价却像进入秋天的气温,一路走低。一天,他意外听说一种叫“丰乐2号”的西瓜市场很走俏,心里动了一下。这一动,心思就像沐浴春风的柳枝摇曳起来,只身徒步一百余公里前往省城合肥,去找一个在农科所工作的远亲买瓜种,想试试运气。活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吃的都是体力饭,从未想过“碰运气”那码事。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运气”顶多就是天旱时来一场雨,扬谷时窜过来一阵风,抑或割麦割出一窝野鸡蛋,舍此,没有其他奢望。但他还是买回了瓜种。“丰乐2号”究竟有没有给父亲带来“运气”,我不得而知,听说他只种了一年又回到过去的老本行,可他顺带从省城买回的三棵幼小的栗树苗,时隔三十多年后还在影响着我。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小小的栗树苗,是豆村方圆几十里仅有的外来物种。
我母亲更关心栗树何时能结果子,当她听说至少需要十年以上时,便没了兴趣。桃三杏四梨不出五(年),就该挂果了,栗树也真够摆谱的,得十年。十年呀!生出的孩子都能拾粪蛋蛋了。母亲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她与父亲都已进入老年,儿女星散四方,豆村的那个家,能不能撑到栗树挂果的那一天,谁也说不清。
父亲没有想那么多,豆村需要几棵栗树,即使吃不上栗子,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于是,他把三棵小苗栽在我家责任田的田埂上。这条田埂是我家与元堂家责任田的分界线。元堂明面上倒没说啥,可她的老婆国环不乐意了,说是将来长成大树,影响她家地里的庄稼。父亲退了一步,说将来栗树结了果子,你家想摘就摘。这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国环并没接受,第二年春天,栗树苗长有大拇指粗时,其中的两棵不明不白地死了,剩下的那一棵,被人掐掉了头。我母亲埋怨说,打不到黄鼠狼倒惹一身骚,一气之下把那棵栗树拔掉了。我父亲气归气,可他什么也没说,捡起被扔掉的栗树苗,把它重新栽在田埂上,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能活不能活,全看栗树自己的造化了。
也许那棵幼苗懂得父亲的心思,它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活得挺泼皮(土语,发旺的意思。)
栗树是一种生长缓慢的树种,幼苗栽下后起码十年才开花结果。庄稼人对时间这个东西,没有确切的概念,他们只需记住每一个节气,或者通过观察物象的变化来确认,雨水育秧,小满麦黄,就这么简单适用。
时间在迎来与送走一茬又一茬庄稼中,不知不觉过去十年。这年的春天,栗树羞答答地开了几朵花,但很快便凋谢了,并未坐下果子,这种现象称之为“试花”,就像一个少年的成人礼。父亲说,有这几朵花引路,来年不愁尝到栗子香。然而,他的愿望落空了,这年的冬天他生了一场大病,治愈出院后,走路踉踉跄跄,手不离拐棍,走一步,戳一下,佝偻着背,一颠一跛,似一只颤颤微微的虫子,随时都可能摔翻在地。
不久,我母亲先走了。
父亲离开豆村时,那棵栗树已有胳膊粗了,且得了风。他拍了拍树干,语音含混不清的呜哝了一句,我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我所居住的江南小城,周围的山区栗树就像北方的庄稼一样稠密,每到中秋前后,父亲一听见大街小巷卖栗子的吆喝声,就不由想起他豆村的那棵栗子树,嘴里不住的叨叨,今年的栗树该结果了吧?为了安慰父亲,我买了些栗子让他品尝,他咂巴咂巴说,豆村的栗子味道也不知道怎么样。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离开豆村的次年,他手植的那棵栗树便开始挂果,此后一年比一年多,所有的果实都被元堂家独占了。栗树跟其他树木一样,一旦得了风,呼呼地往上窜,果实越结越多,据说大年一次可以采摘两蛇皮袋。元堂家吃不了那么多,象征性地分送给村里其他人一些,多余的栗子拿到集市上去卖。那些得了栗子的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说一句,“多亏了许二哥(或许二舅)。”元堂老婆听了觉得刺耳,脸上发烫。再后来,她干脆不送人情了。栗子成熟时,元堂两口子尽量选择在夜晚采摘,免得别人看见又会提起我父亲。在元堂和他老婆心中,我父亲仿佛是一根甜蜜且锋利的刺,偶尔会扎痛他们。
父亲走的那一年,豆村的那棵栗树整整三十岁。
人总会变老的。前年,元堂老婆得了癌症,县医院的医生叮嘱她,该吃吃,该喝喝,多想些高兴的事。国环想,这跟判了死刑没啥区别,因而日子过的很潦草。去年中秋,她竟将延续了二十多年采摘栗子的事给忘了。
去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我回到离豆村不远的小镇姐姐家里,国环给我姐姐打来电话,说是豆村的栗子熟了,让她去摘,不然拴只老虎也看不住。姐姐愣怔了片刻,叹息一声,说国环现在人变了,得病那年中秋节还给她送过栗子。
是夜,我和姐姐踏着明晃晃的月光,来到久别的豆村,朦胧中看见那棵高大的栗树矗立在皎洁的月光下,我的心不由得抖了一下。此时的栗子已经爆壳,不时地从树上落下来,已无需再用竹竿敲打,弯腰即拾。我和姐姐不一会儿便捡了半竹篮子,每一颗都很饱满、油亮。
捡罢栗子,我坐在栗树下的田埂上,静静地吃烟,无意间猛然发现,今夜豆村的月光是如此纯净、清幽,它纤尘不染,似清涟之上荷瓣一样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