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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啊!你死了嘛叫娘如何过啊!呜呜呜....,我的儿啊,你怎么就丢了娘去了啊.....”,黄菊嫂子一把涕一把泪,抱着死僵了的小柱儿,在床前火堂里痛哭。她的男人,王老二也蹬在旁边呜呜哭着。
寨子里不少人围拢来,有的在屋外,有的在屋内。生产队会计说:“王二嫂,别哭了,让我们拿去埋了吧!”。寨子俚早夭的孩童,都要及时埋了,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习惯。小山老包的松林、杉林之中,专埋这些夭儿,是我记忆中的乱葬岗。
小柱儿是我的玩伴,昨天还同我一起在鱼塘里游泳,呛了几口水,拉了一夜,今早就变成冷尸,躺在他母亲黄菊嫂子怀里。我害怕极了,心里渗渗的。远远的,我看见会计、队长,还有几个男女,他们用小柱儿睡的草席把小柱儿裹了,提着去小山老包。一路,女人们还撒了点纸钱。
他们走远了,我才敢站在我家药园里,眺望小山老包,那里已升起一股浓烟,埋葬小柱儿后,他们把他的席子、棉絮烧在那里了。人死,灰净,烟升。
黄菊嫂子几日不吃饭,怎么劝也不吃,每天呆呆的坐在自留地里,看着小山老包,好像柱儿还会回来似的。
黄菊嫂子是从贵州嫁过来的。一九五八年的大食堂,各地都吃穷了,寨子里常嫂翻山去贵州看望老人,把黄菊嫂子带到寨子里来。面色萎黄的黄菊嫂子,那时只有二十岁,常嫂带她到王老二家,对王老二父母说:“王幺爷,我的远房表妹,黄菊。您看看,如果行,就给王老二做媳妇吧!”。
王老二爹妈打量打量了黄菊嫂子,除了瘦点,什么毛病也没有,想着自家儿子王老二也快三十了,人太老实,说不下亲,这送上门来的媳妇不是很好吗!于是,王老二家用存下的布票买了块白布,自己染成青色,给黄菊嫂子做件小襟衣,认下这个媳妇。
后来,寨子里的人知道,黄菊嫂子是嫁过人的,她前夫家嫌她吃的凶,又不能生养,打得厉害,她才随常嫂跑到我们寨子的。黄菊嫂子嫁过来几年,也没生养,有人就问王老二:“二哥,嫂子让你上床不?”,王老二说:“别开玩笑,她是我婆娘嘛!”,人家又问:“那怎么不怀娃娃呢,二哥你不会弄,让大哥教你!”,王老二还是说:“别开玩笑!我们睡一张床的”。
媳妇老怀不上,王老二妈也急了,就躲在窗下听房。一天,王老二妈又去听,听见王老二说:“瞌睡来了,睡吧!”,黄菊嫂子回道:“你先睡,我把鞋底纳完才睡!”,一会儿,王老二就鼾声大起,媳妇的煤油灯却还久久亮着。
王老二妈回自己屋,对王老二爹说:“我去听几次了,老二怕是不醒人事啊。天天瞌睡来,上床就打鼾,怪不得媳妇怀不上!你得教教老二!”。
次日,王老二爹去找大儿子,对大儿子说:“老大,你看老二媳妇过门四、五年了,没怀上,你问问老二怎么回事”。王老大说:“行,这怕是女边伙才好谈,我让他大嫂给老二媳妇谈谈!”。
据说,王老大媳妇给黄菊嫂子谈了几次,那年,黄菊嫂子就怀上柱儿了。
柱儿聪明,眼大鼻直、帅气,是黄菊嫂子的命根子,也是王老二的命根子。柱儿活着的时候,会帮他爹送饭到煤洞上,也常跟他爹王老二去割草。柱儿这一死,黄菊嫂子患上了风沙眼,见风流泪。王老二则更老实了,越发只懂得干活睡觉。
以后几年,黄菊嫂子生养几次,婴儿都患上七天风,带不过满月。这几个死婴,是王老二自己端去丢的。埋都不用了,放在撮箕里端去小山老包,让野兽吃掉。黄菊嫂子的心肠也越来越硬,也不再为死婴哭渧,孩子死了,满月后就出门劳动,挣工分。
黄菊嫂子绝望了,不再生养。几年安静下来,王老二大嫂就又来劝:“他二婶,你才三十八岁,再怀一个,是男是女都是个依靠嘛!”,黄菊嫂子说:“大嫂,生了几个都七天风,带不上嘛!”。王老二大嫂又说:“把这屋用石灰撒上,床草、床席换新,棉被、衣服全洗了晒过,再怀上,请大队医生来接生”。黄菊嫂子听了,不再说什么。
第二年冬天,黄菊嫂子生下一女儿,过几年,寨子里都知道这女儿是傻的,比王老二还傻。黄菊嫂子再怀,又生下一女,极聪明,视为掌上明珠;田间地头干活都时刻背起,从不让离开自己。
掌上明珠不到十岁,黄菊嫂子就病死了,终是没有等到她的掌上明珠长大。寨子里的人们,帮着王老二,把黄菊嫂子埋在小山老包,在这个乱葬岗上,黄菊嫂子凄凉地陪着柱儿,还有那几个不足月的死婴。
因为柱儿,还有寨子里的那些死婴,多少年来,我都不敢去小山老包,无论割草还是放牛,我害怕看到那些野狗、鹰嘴下撕剩的血糊残肢。
如今老了,梦里回去,炊烟袅袅起处,老宅不远的小山老包,黄菊嫂子、柱儿、王老二,他们一家仍容颜依旧。每每是柱儿同王老二到对面山坡割草去了,黄菊嫂站在屋前的老树下,扯着很长的嗓音喊道:“柱儿,回来吃饭了!柱儿,回来了!”。
他们家的掌上明珠据说被卖到贵州去了,十二岁的时候卖去的,我不知道她生存于何方。或许某个我在广东、昆明、贵阳见过的打工女、打工嫂就是,这个孤女同她母亲黄菊嫂子的故事,是我不可忘却的时代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