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谓:丁巳(1677),亭林先生六谒思陵,始卜居陕之华阴。初先生遍观四方,其心耿耿耿未下,谓“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而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与三侄书),乃定居焉。王征君山史(王山史即王弘撰,字无异,一字山史,明诸生。清康熙十七年,以博学鸿词征,不赴。亭林尝寓其家。)筑斋延之。先生置五十亩田于华下供晨夕,而东西开垦所入,别贮之以备有事。又饵沙苑蒺藜而甘之曰:“啖此久,不肉不茗可也。”凡先生之游,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或径行平原大野,无足留意,则于鞍上嘿诵诸经注疏,偶有遗忘,则即坊肆中发书而熟复之。
华下诸生请讲学,谢之曰:“近日二曲亦徒以讲学故得名,遂招逼迫,几致凶死,虽曰威武不屈,然而名之为累,则已甚矣!又况东林覆辙,有进于此者乎?”有求文者,告之曰:“文不关于经术政理之大,不足为也。韩文公起八代衰,若但作《原道》、《谏佛骨表》、《平淮西碑》、《张中丞传后》诸篇,而一切谀墓
这文不作,岂不诚山头号乎!今犹未也。”其论为学,则曰:“请君关学之馀也。横渠、蓝田之都,以社为先,孔子尝言博我以文,允之以礼,而刘康公亦云‘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运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佐料则君子为学,舍礼何由?近来讲学之师,专以聚徒立帜为心,而其都不肃,方将赋《茅鸱》之不暇,何问其馀!寻以己未(1679)出关,观伊洛,历嵩少,曰:“五岳游其四矣。”会年饥,不欲久留,渡河至代北,复还华下。先生即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反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徐尚书乾兄弟,甥也,当其未遇,先生振其乏。至是鼎贵,为东南人士宗,四方从之者如云,累书迎先生南归,愿以虽业居之,且为买田以养,皆不至。或叩之,答曰:“昔岁孤生,飘摇风雨,今兹亲串,崛起云霄,思归尼父之辕,恐近伯鸾之灶;且天仍梦梦,世尚滔滔,犹吾大夫,未见君子,徘徊渭川,以毕馀年足矣。”
亭林崎岖南北,所考山川、都邑、城郭、宫室,皆出自实践,著《历代京宅记》,以卷之二、三、四、五、六,专论关中,且五入关中,对其人文学风尤为关注:“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他邦所少。......
请君关学之馀也。横渠(张载)、蓝田(吕大临,初学于张载,后从程颐游,与谢良佐、游酢、杨时并称“程门四先生”)之都,以社为先。”
所谓“关学”,即宋明理学思潮中,由北宋哲学家张载创立的独立学派,乃宋元明清时代的关中理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关学”一辞,与浙闽江右相并立,非但在学术上常放异彩,因而风土之厚,气节特著,尤为关学本色,如梨洲先生所言:“关学世有渊源,皆以躬行礼教为本。”(《明儒学案·师说》)从张载(横渠),经吕柟(泾野)、冯从吾(少墟),至清初之“关中三李”--
李颙(二曲)、李柏(雪木)、李因笃(天生),学问气节蔚成一代风气,脉络连贯,间少中绝。其后,王心敬(丰川)、杨双山继起而振之。及至清末,犹有刘光蕡(古愚),在科举风靡之时,提倡实学救国,处处注重践履,尤足为后学法式。
吴怀清《三李年谱自序》云:吾秦当有清之初,人文颇盛,隐逸为多,王山史、孙豹人、王复斋、雷伯吁诸贤,其卓卓者,而当时雅重,尤以三李之道为最尊。说者不一,或进河滨,或进屺瞻,而皆退雪木,此特主声气言之。至于泉石烟霞,志同道合,自必以天生“伯中孚而仲雪木”之语为断。二曲抗节不屈尚矣。天生以母故,勉应鸿博征,授职未就,遽乞养归,终身不出,与雪木遵母命应学使试,母没即弃巾服,同一锱尘轩冕,不渝初衷。盖三先生身遭易代,惓念先朝,至今读其遗书,故国旧君之思,油然溢于楮墨,道德文章,均足信今传后,国史列之儒林有以也。
清初,关中遗民尚存李颙(1627~1705,字中孚,号二曲,又号土室病夫,二曲镇二曲堡人)、李雪木、王弘撰、孙枝蔚等,与亭林引为同志。其中,二曲与亭林交往,备见于《二曲先生年谱》:
康熙十四年乙卯(1675)是冬,顾宁人书来,顾自癸卯盩厔别后,虽足迹遍天下,而音问时寄,至是闻先生流寓富平,寄书略云:“先生龙德而隐,确乎不拔,真吾道所倚为长城,同人所望为山斗者也。今讲学之士,其笃信而深造者,惟先生。异日九畴之访,丹书之授,必有可以赞后王而垂来学者。侧闻卜筑平阳,管幼安复见于兹。弟将策蹇渭上,一叙渴悰也。”(此书应自祁之南山书堂发)
康熙十六年丁巳(1677)是冬,顾宁人自山左来访,因寓军寨之北,密迩先生,时至卧室盘桓,语必达旦。
康熙十七年戊午(1678)十一月,顾宁人诗以志感,云:
梓潼篇赠李中孚 顾炎武
益部寻图像,先褒李巨游。读书通大义,立志冠清流。
忆自黄皇腊,经今白帝秋。井蛙分骇浪,嵎虎拒岩幽。
譬旨鸿胪切,徵官博士优。里人荣使节,山鸟避车驺。
笃论尊尼父,清裁企仲由。当追君子躅,不与室家谋。
独行长千古,高眠自一邱。闻孙多好学,师古接姱修。
忽下弓旌召,难为涧壑留。从容怀白刃,决绝郤华辀。
介节诚无夺,微言或可投。风回猿岫敞,雾卷鹤书收。
隐痛方童丱,严亲赴国仇。尸饔常并日,废蓼拟填沟。
岁逐糟糠老,云遗富贵浮。幸看儿息大,敢有宦名求。
相对衔双涕,终身困百忧。一闻称史传,白露满梧秋。
又答李紫澜书云:而同志之李君中孚,遂为上官逼迫,舁至近郊,至卧操白刃,誓欲自裁。关中诸君,有以巨游故事言之督抚,得为谢病放归。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所谓威武不能屈。而名之为累,一至于斯,可以废然返矣!或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何与?曰:君子所求者,没世之名,今人所求者,当世之名也。当世之名,没则已焉,其所求者,正君子之所疾也。而何俗士之难寤与?。
《答顾宁人先生书》、第二书、第三书。
康熙二十年辛酉(1681)
先生曏在富平,与顾宁人语及《宋鉴》,谓朱子尝列衔主管华山云台观,语及《宋鉴》,谓朱子尝列衔主管华山云台观,则云台观宜为祠以祀。至是,宁人移寓华下,倡修祠堂肖貌,以书询朱子冠服之制。书略云:“华令迟君纳弟言,谋为朱子祠堂之举,卜于云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以亦以鹾台之赠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然堂庐门垣,备制而已,不欲再起书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先生为之图,详列其说以贻。(《关中三李年谱》74-89页)
附录:
与李中孚书之一
衰疾渐侵,行须扶杖,南归尚未可期。久居秦晋,日用不过君平百钱,皆取办囊橐,未尝求人。过江而南,费须五倍,舟车所历,来往六千,求人则丧己,不求则不达,以此徘徊未果。华令迟君谋为朱子祠堂,卜于云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然堂庐门垣,备制而已,不欲再起书院。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记文,岂敢固辞,以自外于知己。顾念先妣以贞孝受旌,顷使舍侄于墓旁建一小祠,尚未得立,日夜痛心。若使不立母祠,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贵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须弟;若谓非弟不可,则时乎有待,必鄙愿已就,方可泚笔耳。
与李中孚书之二
先生已知盩厔之为危地,而必为是行,脱一旦有意外之警,居则不安,避则无地,有焚巢丧牛之凶,而无需沙出穴之利,先生将若之何?至云置死生于度外,鄙意未以为然。天下之事,有杀身以成仁者;有可以死,可以无死,而死之不足以成我仁者。子曰:“吾未见蹈仁而死者也。”圣人何以能不蹈仁而死?时止则止,时行则行,而不胶于一。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于是有受免死之周,食嗟来之谢,而古人不以为非也。使必斤斤焉避其小嫌,全其小节,他日事变之来,不能尽如吾料,苟执一不移,则为荀息之忠,尾生之信,不然,或至并其斤斤者而失之,非所望于通人矣。承惓惓相爱之切,故复为此忠告,伏冀转圜之,听送役至华下。另当有札与宪尼社只,嘱其恳留先生也。
附今日所冒者,小不廉之名;他日所免者,大不韪之事。
与李中孚〔讳颙,博学宏词,不出,陕西盩厔人。〕
前书欲寄李雪木而骊驹已驾,适迟令君来过,云当为致之,竟得回音,亦不知踵门者何人也。足下近履弥胜,贵里自息兵之后,生聚稍得如前否?衰疾渐侵,行须扶杖,南归尚未可期。久居秦、晋,日用不过君平百钱,皆取办囊橐,未尝求人。过江而南,费须五倍,亲朋乞假,复在其外。舟车所历,来往六千,求人则丧己,不求则不达,以此徘徊未果。然而关中、河东毫无未了,时行则行,别无牵絓也。山史已于三月中南游苏、杭,须明岁秋冬可回。乃华令迟君托人致意,谋为朱子祠堂,卜于云台观之右。捐俸百金,弟亦以鹾台之赠四十金佐之。七月四日买地,十日开土,中秋后即百堵皆作。然堂庐门垣,备制而已,不欲再起书院。此时民风不美,若有余房一二间,便为赌博之场矣。惟祠中用主像,遵足下前谕,主题曰太师徽国文公朱子神位,像合用林下冠服,敢祈足下考订明确示之。太夫人祠已建立否?委作记文,岂敢固辞,以自外于知己。顾念之先妣以贞孝受旌,其事已表白于三吴,汛事。顷俾舍侄于墓旁建一小祠,而为不肖子孙百方阻挠。如蛮如髦,尚未得立,日夜痛心!向未白之足下,今承命谆切再三,遂不敢匿其情。若使不立母祠,而为足下之母作祠文,是为不敬其亲而敬他人矣,足下亦何取其人乎?贵地高人逸士甚不乏人,似不须弟;若谓非弟不可,则时乎有待。敝县二年无正官,得一中材,便可主其事。鄙愿已就,方可为人泚笔耳。目下暂往河东,奉主有日,仍当至此。倘遇春融,当一览杜曲、终南之胜,并叩精庐,足下其勿以阔别为悲也。
与李中孚手札〔四首〕
承教谓体用二字出于佛书,似不然。易曰:“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又曰:“显诸仁,藏诸用。”此天地之体用也。记曰:“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又曰:“降兴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体。”又曰:“无体之礼,上下和同。”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此人事之体用也。经传之文,言体言用者多矣,未有对举为言者尔。若佛书如《四十二章经》、《金光明经》,西域元来之书,亦何尝有体用二字?晋、宋以下演之为论,始有此字。彼之窃我,非我之藉彼也,岂得援儒而入于墨乎?如以为考证未确,希再示之。
又
来示一通,读之深为偑服。体用二字既经传之所有,用之何害?其它如“活泼泼地”、“鞭辟近裹”之类,则语不雅驯,后学必不可用。而《中庸》章句体用之云,则已见于《喜怒哀乐》一节,非始于《费隐章》也。至若所谓内典二字,不知何出?始见于《宋史·李沆传》,疑唐末五代始有此语,岂可出于学士大夫之口?推其立言之旨,盖将内释而外吾儒,犹告子之外义也;犹东汉之人,以七纬为内学,以六经为外学也。庄子之书有所谓外物、外生、外天下者,即来教所谓驰心虚寂也。而君子合内外之道者,固将以彼为内乎?
又
生平不读佛书,如《金刚经解》之类,未曾见也。然体用二字并举而言,不始于此。魏伯阳参同契首章云:“春夏据内体,秋冬当外用。”伯阳,东汉人也,在惠能之前。是则并举体用始于伯阳,而惠能用之,朱子亦用之耳。朱子少时尝注《参同契》,而刚柔为表里,亦见于参同契之首章,惟精粗字出乐记。此虽非要义,然不可以朱子为用惠能之书也。至于明道存心经世宰物之论,及表章《崇正辨》、《困知记》二书,吾无间然。
又
先生龙德而隐,确乎不拔,真吾道所倚为长城,同人所望为山斗者也。今讲学之士,其笃信而深造者惟先生。异日九畴之访,丹书之授,必有可以赞后王而垂来学者。侧闻卜筑平阳,管幼安复见于兹。弟将策蹇渭上,一叙渴悰也。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