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化汉化皆文化
(2020-01-29 06:13:34)夜读偶录-- 读《元白诗笺证稿》笔记(1)
《朱子语类》一一六历代类三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寅恪先生认为:其意未能详知,然所涉种族及文化问题,“实李唐一代史事关键之所在。”
唐皇室之女系母统杂有胡族血胤,如高祖之母独孤氏、太宗之母纥豆陵氏、高宗之母长孙氏,皆为胡种。不待五代之乱,神州东北一隅“悉化戎墟”,即在盛唐之玄宗世,“东汉、魏晋、北朝文化最高之河朔地域,其胡化亦已开始。”胡族如高丽、东突厥、回纥、奚、契丹之类移居河朔。(《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瞿蜕园先生博通经史,对两唐书,通鉴以及历代职官深有研究,著《铢庵文存》,内收“读《日本之再认识》”,论及胡汉:“唐朝是民族大混合时代,而所谓中国人者,自帝室皇亲以至公卿大夫学士,下至兵卒,又无不羼有汉末以来各胡种的血液。所有风俗习惯都是混同的,甚至语言文字,早都带有变化的色彩。”
其注释云:“元稹、白居易的诗,号称‘元轻白俗’。元稹是拓跋氏之后裔,白居易也是九姓胡之一,魏齐以来,占籍太原。因为种族的关系,所以诗格也略与汉人不同。不信,再看元结也是如此。次山诗向来不与乐天相提并论,然而,据我看,都是朴素一路,不甚用词藻及典故来堆砌。尤其次山诗还带一点生硬,令人联想到耶律楚材的诗,好像外国人作汉诗,总免不了有些牵强。然则元白一路的诗,的确是带有外国味的。结果外国味的东西毕竟受人欢迎。为什么呢?因为自然不雕饰,容易为大众了解,所谓老妪都解也。凡文学之成为普遍性的文学,皆由于此。”
据两唐书列传,元稹十代祖乃鲜卑族拓跋氏后魏昭成皇帝,六代祖岩,为隋兵部尚书;而白居易为北齐五兵尚书建之仍孙。
寅恪先生考释元白世系,认为:“吾国中古之时,西域胡人来居中土,其世代甚近者,殊有考论之价值。若世代甚远久,已同化至无何纤微迹象可寻者,则止就其仅余之标帜即胡姓一事,详悉考辨,恐未必有何发见,而依吾国中古史‘种族之分,多系于其人所受之文化,而不在其所承之血统’之事例言之,(见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则此类问题亦可不辨。故谓元微之出于鲜卑,白乐天出于西域,固非妄说,却为赘论也。”
“乐天先世本由淄青李氏胡化藩镇之部属归向中朝,其家风自与崇尚礼法之山东士族迥异,如其父母之婚配与当日现行之礼制(开元礼)及法典极相违戾,即其例也。后来乐天之成为牛党而见恶于李赞皇,其历史之背景由来远矣。” (《《元白诗笺证稿》》)
寅恪先生治唐史,强调种族与文化乃关键之所在,尤以文化为重:“汉人与胡人之分别,在北朝时代文化较血统尤为重要。凡汉化之人即目为汉人,胡化之人即目为胡人,其血统如何,在所不论。”
“总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关于胡汉之问题,实一胡化汉化之问题,而非胡种汉种之问题,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分别,即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关系较轻。” (《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寅恪尝于拙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及《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详论北朝汉人与胡人之分别在文化,而不在种族。兹论南朝民族问题,犹斯旨也。”(《金明馆丛稿初编》)
鉴于此,今之读元白诗,而不读唐史,不从文化角度考量者,其了解之程度,殊不能无疑。
两唐书列传载:元稹聪警绝人,年少有才名,工为诗,善状咏风态物色,自衣冠士子,至闾阎下俚,悉传讽之,号为“元和体”。穆宗在东宫,妃嫔近习皆诵之,宫中呼元才子。
据元稹自叙:“闲诞无事,遂专力于诗章。日益月滋,有诗句千余首。其间感物寓意,可备矇瞽之风者有之。辞直气粗,罪尤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唯杯酒光景间,屡为小碎篇章,以自吟暢。然以为律体卑痹,格力不扬,苟无姿态,则陷流俗。常欲得思深语近,韵律调新,属对无差,而风情宛然,而病未能也。江湖间多新进小生,不知天下文有宗主,妄相放效,而又从而失之,遂至于支离褊浅之辞,皆目为元和诗体。”寅恪先生总结其为二类,其一为次韵相酬之长篇排律;其二为杯酒光景间之小碎篇章,此类实亦包括微之所谓艳体诗中之短篇在内。
白居易幼聪慧绝人,襟怀宏放,於文章精切,然最工诗。初,颇以规讽得失,及其多,更下偶俗好,至数千篇,当时士人争传,而往往流闻禁中。鸡林行贾售其国相,率篇易一金,甚伪者,相辄能辩之。与元稹书曰:“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足见其歌诗流传之广。
“元白此类诗之广播流行,风靡当日又可知矣。斯即李戡斥为“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所为。流于人间,书于屏壁,子父母女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者。(樊川集玖李戡墓志铭)而叶石林于避暑録话三驳之云:如乐天讽谏闲适之辞,可既谓淫言媟语耶?”
元白二公,诗友也,亦诗敌也。故二人之间,互相仿效,各自改创,以蕲进益。有仿效,然后有似同之处。有改创,然后有立异之点。
寅恪先生著《元白诗笺证稿》,论及元白诗歌之异化,例如,《琵琶引》:“乐天诗中疑滞之字句,不易解释,或莫知适从者”;《新乐府》:“微之法曲篇末云: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乐天则取胡妆别为此篇以咏之。盖元和之时世妆,实有胡妆之因素也。凡所谓摩登之妆束,多受外族之影响。”
“关于元白二公作品之比较,又有可得而论者,即元氏诸篇所咏,似有繁复与庞杂之病,而白氏每篇则各具事旨,不杂亦不复是也。”
“又微之所作,其语句之取材于经史者,……颇嫌硬涩未融。乐天作中固无斯类,即微之晚作,亦少见此种聱牙之语。然则白诗即元诗亦李诗之改进作品。是乃比较研究所获之结论,非漫为轩轾之说也。”
《法曲》:“此诗之华夷音声理论与微之相同,恐公垂原作亦复如是,其是非如何,姑不置辨。若以史实言之,则殊不正确。……霓裳羽衣曲,实原本胡乐,又何华声之可言?开元之世治民康与此无涉,固不待言也。《教坊记笺订》大曲名云:法曲首推霓裳羽衣曲为冠冕,堪称唐代千万乐舞中之典型作,地位极高。再则堪认为有唐一代之国歌、国乐、国舞者,乃赫赫三百年之久之破阵乐是。
细读元白赋《新乐府》,即可看出文化影响,如寅恪先生所言:“微之赋新题乐府,其不及乐天之处有二:(一)为一题涵括数意,则不独词义复杂,不甚清切,而且数意并陈,往往使读者不能知其专主之旨,注意遂难于集中。故读毕后影响不深,感人之力较一意为一题,如乐天之所作者,殊相悬远也。(二)为造句遣词,颇嫌晦涩,不似乐天作品词句简单流畅,几如自然之散文,却仍极富诗歌之美。且乐天造句多以三七言参差相间杂,微仿古乐府,而行文自由无拘牵滞碍之苦。微之所赋,则尚守七言古体诗之形式,故亦不如乐天所作之潇洒自然多矣。夫微之作品此二病,若无乐天作品存在,似亦难发见。”
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附论赞乐天有自知之明:“乐天深赏梦得诗之处,即乐天自觉其所作逊于刘诗之处,此杜少陵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者,非他人,尤非功力远不及己之人,所能置喙也。乐天自言其与微之诗文之病,在辞繁言激。故欲删其烦,而晦其义。此为乐天有自知之明之真实语也。”元白诗“辞繁言激”,是否因胡化之影响,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