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录 -- 读休谟《人性论》笔记（1）

2019年，陈独秀140周年诞辰，忽在网际见《实庵自传》，颇感诧异，因《陈独秀选集》未收此篇，而开篇引休谟自传，译文累赘，不似民国时期用语。

《实庵自传》第一章  没有父亲的孩子 ；休谟的自传开口便说：“一个人写自己的生平时，如果说的太多了，总是免不了虚荣的，所以我的自传要力求简短，人们或者认为我自己之擅写自己的生平，那正是一种虚荣；不过这篇叙述文字所包含的东西，除了关于我自己著作的记载而外，很少有别的，我的一生也差不多是消耗在文字生涯中，至于我大部分著作之初次成功，也并不足为虚荣的对象。”

经查，《实庵自传》“写于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六至廿五日中，时居南京第一监狱，敌机日夜轰炸，写此遣闷。”（原稿赠台静农并附注语）原载于1937年11-12月《宇宙风》，所引休谟自传为关文运旧译，1957年，收入休谟《人类理解研究》（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休谟（David Hume）是伟大的哲学家和史家，十八世纪苏格兰启蒙运动先导，也是博洽的文体学家，历涉诸多体裁，如哲学、历史、散文等，俱炉火纯青。

休谟自述，文笔朴直简洁，了无藻饰，译为汉语，亦应简约。

The Life of David Hume, Esq.

It is difficult for a man to speak long of himself without vanity; therefore I shall be short. It may be thought an instance of vanity that I pretend at all to write my life; but this narrative shall contain little more than the history of my writings; as, indeed, almost all my life has been spent in literary pursuits and occupations. The first success of most of my writings was not such as to be an object of vanity.

参考译文：自述生平，难免冗长而虚夸，鉴于此，鄙人力求简短。或言妄自记述生平即图虚荣；然自述仅记载拙著而已，因此生大抵以文学为业。拙著名世，也并非贪求虚荣而为。

休谟著《英国史》，凡六卷，洋洋乎大观也，一经问世，即与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并称经典。其史学叙事语言属十八世纪古旧体书面语，用语古奥，句式盘曲复杂，文体学称“高雅体”，与自传文体大不同，汉译甚难。

据说，此书由“新锐学者”刘某翻译，吉林出版集团出版，然而，翻开首页，见译文芜杂，不堪卒读，对照原文，发现谬译甚多：

远古时代遗留的史乘总是充满了模糊、矛盾，无法确证，令人掩卷长叹、不胜遗憾。有闲暇的才智之士自然应该越过文字的丰碑已经得以树立和保存的时代，深入简策微茫、史料残缺的远古。野蛮民族的功业一向依赖记忆和口传的历史，即使有文字记录残存，也不足以引起比较文明的各民族的兴趣。（刘仲敬译文，吉林出版集团2012年出版）

The curiosity entertained by all civilized nations, of inquiring into the exploits and adventures of their ancestors, commonly excites a regret that the history of remote ages should always be so much involved in obscurity, uncertainty, and contradiction.  Ingenious men, possessed of leisure, are apt to push their researches beyond the period in which literary monuments are framed or preserved; without reflecting, that the history of past events is immediately lost or disfigured when intrusted to memory and oral tradition, and that the adventures of barbarous nations, even if they were recorded, could afford little or no entertainment to men born in a more cultivated age.

（The History of England by David Hume）

参考译文：大凡文明国家皆欲探究先祖开拓与历险史，然历史悠久，史迹湮没、阙疑、矛盾之处甚多。俊贤得暇，易将研究扩至典籍残缺时代，孰知历史仅凭记忆或口传，即刻失传或失真，而野蛮民族侵凌，即便载入史籍，对成长于教化时代者而言，几无或毫无兴趣。

休谟名世，还因其勇于质疑诸多哲学论题，据存世笔记残篇看，当年，其阅读涉及无神论、希腊和拉丁文献；弱冠之年创作《人性论》（A Treatise of Human Nature），匿名发表时（1739, 1740），未及而立。《人性论》开篇即言：“凡妄称对哲学与科学有所发现者，惯常且正常作法，乃是诋毁前人理论体系，而夸诞一己体系。诚然，面对裁判人性理智首要问题，我等仍蒙昧不知，而倘若彼等满足于可悲之蒙昧，则熟知科学寥寥数人，恐不会欣然赞同。具有判断及学识者，易于看透此类体系根柢浅薄，虽有名气，且自命为最正确深度推理。盲从原理，据此无效推理，部分之间缺乏连贯，而整体又缺少根据，此类情状，常见于大多著名哲学家理论体系，或让哲学蒙羞。”

《人性论》凡三卷，分别探讨理智、情感与道德，论及知觉、自我同一、时空、因果、激情、自由、道德、宗教等诸多哲学议题。如今，学界公认《人性论》为哲学巨著，但此书出版时，却无人问津，休谟大失望：“书付梓即死产，几无热心者之私语。”

休谟处世达观，“身外荣辱休戚，当一切听命而已。”磨砺精神，继续著述，略去《人性论》精华部分及结论，缩略为《人类理解研究》出版，文名渐为人知，把康德从“教条的蒙昧”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