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灯光》赏析
(2020-04-14 18:4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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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鉴赏契诃夫灯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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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层叙事:工程师、大学生和我在屋里屋外聊天。
第二层叙事:工程师诉说自己与基索琪卡的故事。
衔接第一和第二层故事的,是一次关于“人生是否有价值、生活是否有目标”的争论。
衔接第一和第二层故事的,还有一个意象,就是“灯光”。
灯光主要出现在小说的首尾。
开头是这样描述的。“离我们大约五十俄丈远,在洼地、深坑、土堆同漆黑的夜色混成一片的地方,有一个模糊的灯光在闪烁。它后面闪着另一个灯光,再往后又是一个灯光,这后面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两只红眼睛——多半是小屋的两扇窗子——在发光,再过去,那类灯光就成了一长排,越远越密,也越模糊,沿着铁路一直伸展到地平线上,然后往左拐一个半圆,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那些灯光一动不动。它们跟夜晚的寂静、电线的悲歌,似乎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仿佛在路堤底下埋藏着一种重大的秘密,只有灯光、夜晚、电线才知道。”
这样的灯光让大学生感慨道, “您知道这种没有尽头的灯光象什么?它们使我不由得想起一种早已死亡的东西,一种几千年前生活过的东西……”
“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故事的价值何在?
这个故事对工程师而言是惨痛的“教训”。工程师路过自己的故乡,他在那里呆了5天,他说“我带着忧郁的心情走过我往日读过书的中学校,带着忧郁的心情在很熟悉的公园里散步,带着忧郁的心情打算就近观察一下那些我很久没有见过然而还记得的人。……我是带着忧郁的心情对待这一切的。”年轻的工程师是个相信一切皆空的虚无主义者。这世界上有纯粹的绝对的虚无主义者吗?没有。工程师说到:“每逢心境忧郁的人独自面对着海洋,或者面对着他认为宏伟的别的景色,不知什么缘故,他的胸中,除了忧郁以外,总还搀混着一种信念,认为他会在默默无闻中活下去,死掉,于是他信手拿起一管铅笔,赶紧在他随手碰到的东西上写下他的名字。”而“我随手从衣袋里取出一管铅笔,也在柱子上写下我的名字”。人因为体会到自己的渺小,所以更加迫不及待地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在虚无主义的背后,有沦肌浃髓的死亡意识。“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所蕴含的人生感慨,莫不如是。
还有一种普遍、吊诡又合理的现象,那就是一个认为“一切皆空”的人,一个思想达到了“人类思想领域中最高、最后的阶段”的人,依然燃烧着低劣的欲望。年轻的看透红尘的工程师,看到美女的时候,下流的想法油然而生,“要能找个女人过上一两天风流的生活才好!”在这两种想法的碰撞中,那讥诮的笑声简直就掩饰不住地跑遍了整个房间。如果思想是高尚的,那为什么不能抵御肉体的粗俗;如果堕落的肉体能够绑定精神向下坠落,那么思想真的有那么高贵吗;如果高贵的思想成为堕落的帮凶,那么思想是不是过于傲慢和自恋了呢?工程师有着深刻地反省和自嘲——“我是一个善于把崇高的思想和最卑下的俗念结合起来的能手。”因此,“凡是知道生活没有目标而死亡不可避免的人”,他们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对于跟自然作斗争,对于罪恶的观念,总是十分淡漠:斗争也好,不斗争也好,反正你要死掉,烂掉。”“凡是有理性的地方就一定有冷酷,而冷酷的人(这用不着掩饰)是不懂纯洁的。只有热情的、恳切的、善于爱的人才能领会这种美德。第三 ,我们的思想否定生活的意义,同时也就否定了每个人人格的意义。”读到这里,我想联系一下现实,会不会有这一类人,他们会说,你为什么要争取说话的权利呢,你为什么要捍卫真实呢,你为什么要去说服别人呢,你说了也没什么用啊,人总是要死的,人和人能有什么区别呢?……这样的话,看似公允、平等、尊重、友善,但实际上是否定了生活、否定了人的价值和意义。这类人就像《茶馆》中的崔久峰,“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
之后工程师引诱了基索琪卡,这个工程师用现在的话来说,显然属于渣男序列。“那时候我在搞风流韵事方面已经是个行家,善于准确地估量成功或者失败的机会了。”他善于欺骗,“你要我跟你一块儿到天涯海角去吗?我会把你从深渊里拉出来,给你幸福。我爱你。”基索琪卡做了工程师的情妇之后,工程师的感受却是 “我……感到又疲倦又烦恼。我想到一个正派的、诚实的、受苦的女人不出三四个钟头,居然这么轻易地做了她偶然遇见的一个人的情妇,不免有点厌恶。……后来,我还想到,象基索琪卡这样的女人,未免浅薄和不严肃,过分热爱生活,例如对男人的爱情,这实际上不过是小事而已,她却把它抬高到幸福、痛苦、生活的转变上去,这就使我越发不愉快了。……况且,我现在已经得到满足,我就恼恨我自己不该这么糊涂,跟一个我无可奈何、只能欺骗的女人缠在一起。”人心之易变,真实而残酷,没得到之前充满欲望,得到之后弃之如敝屣,没有爱,只有肉体,换来的一定是空虚、厌恶和抛弃。工程师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他说“我的思想并没有妨碍我卑鄙而薄情地逃掉。”这是虚无主义者的通病,他们看透一切,却要消耗别人的爱恋满足自己的肉体,最终在虚无的遁词里逃跑。“一切都是无聊和空虚,我和基索琪卡都会死掉,腐烂,她的痛苦跟死亡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等等,等等。……我还说:归根结蒂自由意志是没有的,因而我并没有什么过错。”深刻的思想只是虚伪、自私和残酷的遮羞布,他只是个“玩弄思想”的人。
有思想和玩弄思想的区别在哪里?玩弄思想的人用思想庇护自己的卑鄙,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经历这场“灾难”之后,认清自己的“反常”和“无知”,找回自己的“良心”,进而“忏悔”,经历了这一番痛苦,工程师才真正拥有“正常思想”。苏格拉底说“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一个人应该如何生活,这是人生在世的根本大事!”维特根斯坦对马尔康姆说:研究哲学如果给你带来的只不过是使你能够似是而非地谈论一些深奥的逻辑之类的问题,如果它不能改善你关于日常生活中重要问题的思考,如果它不能使你在使用危险的语句时比任何一个记者都更为谨慎,那么它有什么用呢?我们可以把这句话改造一下:研究人生如果给你带来的只不过是你能够似是而非地谈论一些深奥的思想问题,如果它不能改善你关于日常生活中重要问题的思考,那么它有什么用呢?比如面对这次新冠疫情,人群发生了如此之大的分裂,每个人是不是都应该严厉地反思自己“应该如何生活”。
这个故事对于工程师而言是一次触动和觉醒,具有一新自我的历史意义。那么这个故事对大学生和“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学生是这样一个人,他的动作和声调是安静和平稳的,他精神停滞、头脑怠惰,神情看上去就象是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事实也是如此,听工程师的故事,他的反应是这样的。
“哦,就算是实事吧。……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意思,大家早就听厌了。”
“哦,……”大学生等到工程师讲完,从牙缝里漏出一个字。……“世界上有这样的事!”
大学生的气愤有点没有来由,正如工程师所说。
“我说服了谁?”工程师问道。“好老弟,难道我存着这种妄想吗?上帝保佑您!要说服您是不可能的!您只有凭个人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
大学生的气愤大概是来自于心底的自尊,工程师则平和地说,只有亲身经历苦痛,才能真正领会、重生和“复活”。在这两层叙事中,契诃夫用工程师的个人体验证明思想来源于个人内心实践,用大学生反衬这个观点的正确性。但是小说中还有一个“我”。
“我的眼皮合起来了。我渴望散步回去以后,我们立刻互道一声晚安就上床睡觉。” ——“我”对他们的讨论兴趣不大,只想睡觉。当工程师说“这种思想在实际生活里,在和别人的接触中,只会生出惨事和蠢事来。我就曾经历过那种事,象那样的事,哪怕是歹毒的鞑靼人,我也不希望他们遭到哟”时,“我”忽然来了兴趣。
“举个例看?”我问。
听完这个故事,“我”有没有发生改变?
我开始告辞。……昨天晚上我们说过许多话,可是临到我走时连一个问题也没有解决,
如今,到了早晨,整个谈话如同用筛子筛过的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我骑上马,最后看一眼大学生和阿纳尼耶夫,看一眼那条神经质的狗和它那双没有光彩仿佛喝醉酒的眼睛,看一眼在早晨的迷雾中显出身影的工人们,看一眼路堤,看一眼那匹伸长脖子的小马,暗自想道:“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的事谁也弄不明白!”这句话在短短的篇幅中连续出现两次,“我”原先
是在暮色中迷失了道路,“我”原先与大学生一样“既不想说话,也不想听人家讲话”,可是第二天早晨,“我”拍马离开时,有了这样的感慨,此时的“我”一定与原先的“我”有所不同了。
那么也就是说,“我”与大学生不同,工程师的故事没有影响到大学生,但是却影响了“我”。那么,真的“只有凭个人的经验和痛苦,才能信服”吗?并不一定。这个故事可以影响的,除了“我”,还有世世代代广大的读者。
讲完故事,“我和工程师躺下来睡觉之前,走出这个小屋。我又看见了那些灯火”,工程师说“这些灯光使得那位男爵想起亚玛力人,可是我觉得它们倒象人的思想。……您知道,每个人的思想也象这样分散凌乱,在昏暗中顺着一条直线往一个什么目标伸展过去,什么也没有照亮,更没有照亮黑夜,临到过了老年,就远远地,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而当“我”离开时,“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点点灯光和基索琪卡的形象了”,这就已经很足够了。这篇小说,借工程师之口,阐述人应当经历一番痛苦的历练,才能真正地思考;通过大学生,写出经验的无法传递;可是又通过“我”这个形象,保留了希望和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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