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教授》写活了一个非常富有个性的老年知识分子形象。在1500字里,作家全力加以突出描写的、甚至不惜用夸张的手法来加以突出描写的,是可逸先生的“迂”的性格特点。陈洁抓住这一性格特征,一共选择了5个非常生动的材料,从不同的角度来刻画他的“迂”的不同形态。
第一个是写他的外表特征,叙述人用了非常简洁的语言来叙述他的肖像,肖像勾勒往往成为小说作品写人的第一步。从这个肖像当中我们看到他长得又高又瘦,一年四季都戴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在校园里夹着一沓书、驼着背远远地向我们走来。他的外表特征体现了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第二个材料是他上课的特征。他上课时也有与别人不同的地方,他常常要在头10分钟痛骂别人的文章。这一段材料选得非常好,使用了概括材料和具体材料相结合的方法,把可逸先生上课的特点作了非常富有情趣的叙述。叙述了这个材料之后,马上加进一个细节,他上课激动时常常会用手帕擤鼻涕,有一次拿出的却是一双臭袜子。这是一个具体的细节。把概括的材料与具体的细节相结合就成了她的第三个情节单元里面给我们传达的:可逸先生批改学生的作业非常认真,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这样的老师在我们今天是非常难得了。第四个情节写可逸先生待客。不管谁来了,他都要亲自下厨房,煮一大盆面条放上两个鸡蛋,亲自端到人家面前,看着人家吃下去,这样一种待人接物的“迂”体现了他生活方式的质朴。最后一个材料选的是他的“洗澡事件”,洗澡事件成了这篇作品最精彩的、最核心的一个细节单元。它充分体现了可逸先生的性格特征。这是他职业上的聪明才华与他“马大哈”式的生活方式相混合的事件,他动用了自己的职业技能为自己狡辩——使用假言判断与归谬法推理把人家驳得哑口无言。
5个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叙述材料,并列地写出了可逸先生不同侧面的“迂”的性格特征。这等于说作者是围绕着一个性格元素写出了他的不同形态的特点,这就相当于抓住了一点连续用5个材料不断地突破,不断地渲染,不断地夸张,力争把这一个点写透,这就是微型小说写人的一个高招。要在短小的篇幅里面写活一个人,就要选择这样既新颖、又独特、又典型的材料。所以,要想写活人物,这些写人细节的精选和提炼是非常关键的。一般说来,一篇短小的作品只能容纳3—5个叙述材料,在这3—5个叙述里面,我们一定要挑选最精彩、最独特、最典型的来安排,因为它的篇幅太宝贵了。
写作教授
陈洁
可逸先生是中文系资格最老的写作教师。这你可以从他的样子看出来。他长得又高又瘦,却又不好意思挺着脖子俯视众生,所以背就一天比一天地驼得厉害起来。可逸先生一年四季戴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因为年深月久,已经辨不清它原来的颜色了。可逸先生的五官由于年深月久地和那眼镜混在一起,模模糊糊地,也让人记不清晰了。但是,远远地,在图书馆的林荫道上,或者月亮湖的水杉林间,一个戴一副圆框眼镜、腋下夹着几本书的瘦高个孤独地向你走来,那么他必定就是可逸先生了。
可逸先生上课有个特点:他总是在刚刚开始上课的头十分钟内,用全部的愤怒来痛骂不久前看过的某一篇文章,或某一篇小说。换句话说,可逸先生的讲课是以骂人开始的。我至今还记得他的那一段著名的开场白:“我前天看了××杂志上署名××的一篇小说,简直是一派胡言!惨不忍睹!”他这样痛心疾首骂的时候,眼光是越过140多个学生的头顶,直接射到教室后面的一排玻璃窗外面去的。似乎他的听众不是坐在教室里,而是集中在空间的某一点上似的。然后他就有力地从讲义夹里拿出他的卡片(可以想见那卡片上的字体有如他的板书一样端正美丽),引用他的论敌的一系列句子,或者内容梗概,作出旗帜鲜明的批驳。他这样批驳的时候,感情是很激动的。感情一激动,他就要掏出手绢来擤一擤鼻涕。有一天,他感情激动地擤鼻涕的时候,发觉味道不对。于是他把落到鼻尖的眼镜正了一正,仔细看去,这才发现捏在他手上的不是什么手绢,而是昨晚洗脚时放在裤兜里的一双臭袜子。
可逸先生的抨击对象全是先锋派作品。
多年以前,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就迷上了威廉·福克纳。一迷就迷到昏头的地步,写出来的文章从头到底没有一个标点符号。有一次,作文薄发放下来。同学们一个个喜气洋洋的,有的得了“情感丰富,语言细腻”,有的得了“构思奇特,妙不可言”,连班里最不会写作文地,也得了个“语言通畅”。只有我的作文本上,可逸先生批道:请先学会书写标点符号!!!作为示范,他把三个惊叹号画得又大又圆。我当时气得满脸通红,但从此以后,就老老实实地把标点符号点起来了。
毕业以后,我分在写作教研室。可逸先生就成了我的指导老师。慢慢地我就发觉,除了上课开始的十分钟外,可逸先生是非常之和蔼可亲的。每次我到他家里去,他总是热情地挽留我吃饭。可逸先生的夫人在外省教书,他身边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可逸先生是常常吃食堂的。但是一旦有了客人,可逸先生决不到食堂去买饭,决不(他也许认为这是不礼貌的)。他必定挽起袖管,到黑咕窿咚的走廊上,亲自打开煤气,煎两个蛋,下一碗面。他端着热乎乎的面走进屋里时,那一副眼镜刚巧挂在鼻上,几乎马上就要滑落下来,镜片上是一层水气。当他的眼睛越过眼镜上方,微笑地望着你时,你真是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有一次我为了教学计划的事去找可逸先生,他儿子说他洗澡去了,估计马上就可回来。我在他屋里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他才夹着一包脏衣服回来了。一进了门,就直着嗓子嚷个不停,不时地夹着“岂有此理”、“欺人太甚”之类的知识分子气愤至极之时才爱用的、却一点用处也没有的词语。过一会儿,才好不容易地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可逸先生去洗澡时,一只脚穿着他自己的皮鞋,另一只脚穿着儿子的皮鞋。可逸先生穿着自己的皮鞋出门时,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这两只鞋的颜色都是黑的)。可逸先生舒舒适适地洗完澡,换好衣服,要去穿鞋的时候,一个注意了他很久的服务员突然严厉地喊住了他,说他偷了别人的鞋。可逸先生当时一定非常可疑,他不仅穿得邋里邋遢,而且驼着背。至于那两只鞋,大小之不同、款式之不同是显而易见的。可逸先生当时大吃一惊,但是面对凶恶的服务员和同样凶恶的围观的人群,可逸先生马上镇静下来。他当时潇潇洒洒,侃侃而谈:第一,如果我所穿的这双鞋是别人的,那么我自己的鞋到哪里去了呢?我总不会赤着脚从家里走来吧?第二,如果我一定要偷别人的鞋,就应该偷一双,我为什么要各偷一只呢?第三,如果你坚持说这鞋是偷的,那么请问,这儿在座的可曾有谁报告少了鞋?可逸先生正沉浸在自己的推理(间接反驳论点——归谬法)中时,人家早已把保卫组的人喊来了。可逸先生又作了些什么推理和演说,就不得而知了。
我看了看鞋说,你怎么感觉不出一大一小呢?可逸先生叹了口气道:“就相差两码,穿在脚上,还不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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